锁烟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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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皇子与义王 (上)

    皇妃的奶妈本是自由之身,皇妃出嫁时,她本可以就此出府跟家人团聚。可奶妈不放心皇妃,怕皇妃不懂事来到婆家受气。便也跟着过来。原只打算待个一两个月,待皇妃熟悉些就离开的。可因为会些针灸推拿,一过来就被老夫人留在了西府。皇妃一出事,她就急的要过来。可老夫人忌讳,把西府的角门都锁了。她只能是干着急。现如今好容易听说皇妃没事,这才又说通了老夫人,让她过来瞧瞧。所以一听说皇妃不想见她,当时就落下泪来。

    脑袋自是理解奶妈的心情,好言安慰了一番。又趁着皇妃午睡,领着奶妈进了内院,在外屋隔着纱帐远远的瞧了瞧皇妃,奶妈这才放心。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皇妃觉得自己并不是诚心让人失望。只是她现在连谁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见人?跟人说什么?

    便是那位黄子来的时候,她也会以装睡来回避。问来问去都是那几句,黄飞你今日觉得怎么样?头可还痛吗?不要着急,要好生休养……他问的不烦她听得都烦了。

    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不用这么麻烦。老话说越吃越馋越坐越懒,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病还是懒,反正每天一吃过早饭,等不及喝药就开始犯困。常常和脑袋她们说着话呢,人就已经昏睡了过去,一觉能睡一两个时辰。把刚开始的负罪感丢到了爪哇国去。好像她上辈子是个困死鬼,这辈子是来补觉来的。看的脑袋她们只有羡慕的份儿。那时候虽然还没有失眠一说,但老年人都说挣这一觉。就像脑袋的爷爷,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在地里耕作,脑袋现在还记得爷爷那累的佝偻的身板儿,就只有天黑上炕的时候才能舒展开来,长舒一口气:“老天爷呀!可算是挣下这一觉了。”

    那要依脑袋爷爷这么说,皇妃这是挣下多少觉啊?看来这皇妃还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

    “皇子!”

    “皇子来了!”

    外头的丫头一看见皇子进了院子就忙通传道。

    “皇子!”

    屋里的的丫头们赶紧放下各自手里的活计俯身拜倒。

    “都起来吧,”应皇子沉声说道。并不看地下的丫头们,径直走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皇妃,这才问一边的脑袋,“皇妃今日怎么样?”

    “皇妃好的很多了,都能坐起来了。”脑袋先感激的瞥了眼皇子,这才说道。

    皇子却像没看见一样,只俯视着熟睡的皇妃说道:“那她怎么总是在睡觉?”

    “哦,皇妃每日早上吃过药以后都会睡一两个时辰。”脑袋忙道,“许是吃了药以后犯困的缘故。”

    “哦。”皇子随口应了一声,在床边坐了下来。熟睡中的应皇妃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那股戾气,看起来柔和多了。虽然还是嘟着嘴眉头微皱,可却像个小孩子一般,没有一点攻击性。

    皇子侧转头,不动声色的看了看皇妃的右耳耳垂背后。那里有一粒很大的黑痣,像个耳洞一样。以前同床共眠的时候,皇子每每夜里睡不着,都会看着这粒痣出神。在他失焦的眼神中,这粒黑痣会渐渐放大,像一片黑雾,把他的视线所及全部笼罩。直到他像溺水似的,大口的喘息着,才能摆脱出来。

    “皇妃这些时还发脾气吗?”他咳了一声,转过头问道。胸口仍感到一阵憋闷。

    “皇妃,昨日还发了一通脾气,可却不像以前那般生气。”紫玉道。

    “因为何事啊?”应皇子问。

    “皇妃自醒来以后就一直闹着要吃西瓜。奴婢想此时哪里来的西瓜。便好言哄劝住了。可昨日又闹腾起来,怎么劝也不听。”

    “西瓜?”

    应皇子也颇感奇怪。此地严寒,一过八月便是入冬了,还哪里来的西瓜。

    “是啊。皇妃自幼爱吃西瓜。没想到病了这一场竟还没忘。”脑袋道。

    “老夫人知道这些吗?”皇子问,“有没有让人过去告诉老夫人?”

    “老夫人每日都会打发人过来问询皇妃。一早还让人过来,说老夫人本想亲自过来看望皇妃,可是这两天有些咳嗽,怕风。便没有过来。让我们好生伺候着,需要什么只管跟门上的人说。”脑袋说道。

    “嗯。”皇子看着院外风尘不动的艳阳天,点了点头。

    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夫人一向讲究多,皇妃这又死又活不明不白的,老夫人自然不会以身涉险。不过嘴上还是要说一些好听的了。就像匆匆忙忙给他成亲。明明是她老人家觉着身体不妙,想借着给他成亲冲冲喜,再多活个几年。嘴上却说,能看着她的孙儿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他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一来是已经习惯了。再者,自保是人的天性,连他这个被套在绳上的蚂蚱还想蹦跶两下,不愿束手就擒呢。更何况是老夫人那般尊贵的人。

    皇子一边想着一边就向外走去。外屋立着的一个丫鬟正偷眼瞄着里屋的动静,猛见他出来,慌的赶忙垂下了视线。皇子只做没看见,走到门口才听见脑袋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便又折了回来。

    “奴婢是,想问问皇子,能否在天好的时候,让皇妃出来晒晒太阳。或者做点什么……以消磨时间……?皇妃老是喊闷……”脑袋见皇子问询的看着她,只得又说了一遍。可在皇子的逼视之下,声音却越来越低。

    她们来这府里也一月有余了,还从来没见过皇子发脾气。可是她们就是怕他。皇子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让人不敢亲近。脑袋之所以感激皇子,是因为那天皇妃再次昏倒,全是因为她们没有扶好,才把皇妃跌倒在枕头上,昏了过去。皇子问起来,她们自是不敢隐瞒,便照实说了。几个人都提着心等着皇子责罚,可皇子低头听着,半晌只说了一句:“若是义父问起来,你们只说是皇妃自己昏倒的。”她们好一会子才明白过来皇子的意思,一个个都不敢相信。脑袋更是几乎流下泪来。私底下对她们这几个陪嫁丫头说道:“皇子如此体恤,我们更需自重,不能仗着皇子的庇护忘乎所以。”可皇子却像没那么回事似的,依旧是面容清冷,跟往常一样。

    “嗯。”皇子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耳朵后面有痣。确定无疑了。

    出了内院,也没叫门上的人伺候,自去马厩牵了匹马出来,去往义王府。

    人生如戏。皇子彼时虽然没听过这句话,可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世比起再离奇的戏文来都毫不逊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生母叫苏氏。是和义王下了三媒六聘之礼,就差拜堂成亲的未过门儿的媳妇儿。那年逢着太后——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娘——千秋圣诞,各王府和有品级的大臣府里的女眷都奉旨入宫随侍。苏氏家里也是名门望族,也得传召,跟随其母进宫。谁知怎的就和圣上搞到了一起,大了肚子。圣上可能还想着在秋后选秀女的时候把苏氏收入宫中。可没想到太后见苏氏如此不守妇道,敢在她大寿之期跟圣上胡搞,便死活不允。说此女进宫必定秽乱后宫。其实是看苏氏狐媚彪悍,怕进宫之后会危及她的侄女也就是圣上的正宫娘娘昭皇后的地位。并给圣上放话:要想让她进宫,先送你老娘出宫。封建社会,最重视的便是孝道。尤其圣上贵为天子,更得做万民的表率。所以不敢违拗,只得将苏氏连人带肚母子两个又归还给了义王。义王便是因此被封的王,——‘义’王。成为了这天下第一的绿帽子王,尽人皆知。

    皇子彼时尚未出生,只是通过他们后来各自的口述,外界的传言,再结合自己的分析,得知的以上经过。更何况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把这当作了公开的事情,谁也不会刻意隐瞒。他也就知道的更加详实,但大致经过就是这些。

    义王深明大义,虽然受辱,却表现大度。一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绿臣不得不绿的坦然,在朝堂上走动依旧昂首挺胸毫不在意。对应皇子这个野种更是视如己出,便是在苏氏死后,也一直将皇子留在身边。为了留住皇子还不惜跟苏氏的胞兄苏彬兄弟两个翻脸。险些对簿公堂。而且在苏氏死后,再没有另娶,守着万贯家财却做了一辈子鳏夫,膝下无一男半女传宗接代。只一心一意守着应皇子,新建的豪华府邸,自己不住,给应皇子住。自己的老娘不跟着自己,跟着应皇子。银子这些的更是可着皇子使。便是亲爹怕也做不到的这些事情,义王这个后爹都做到了。

    ——他这个当儿子的应该感到很幸福才对。

    既有圣上这个亲爹的无上尊荣,又有义王这个后爹的无尽财富。亲爹和后爹,地位和财富,他都有。自古都是有权的搂钱,有钱的买权。权和钱就像那鱼和熊掌,人人都想兼而有之,可却不能如愿。可他呢,只是随随便便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

    除了当今圣上,谁还能有他这样的好命?

    “哼!”

    应皇子短促的笑了一声。清俊的脸上表情一时有些扭曲,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路过的行人都翘首注目着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贵公子,脚下不自觉的往路边避了避。

    如果可以,他愿意跟这街上的任何一个人交换身份,不管他是疯子傻子还是苦力乞丐。

    “皇子!”有个声音在身后传来,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皇子回身一看,是府里的小厮小麻花。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正在门口等撒子哥,看见皇子牵马出来,知道你是要来义王府里,便跟着来了。”小家伙眨着机灵的大眼睛,瓮声翁气的说道。说完又问,“皇子你是要去义王府吧?走错路了。”

    皇子抬头一看,可不是走错了吗,光顾着胡思乱想,差点从另一条路上去了。赶紧一收缰绳,掉转马头。

    “撒子回去了吗?”他问。

    “我走的时候还没呢。估计这会儿该回去了吧?他每日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小麻花道。

    “你也回去吧。”皇子对小麻花说道,“这前面便是义王府了。不用跟着了。”

    “皇子等等!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小麻花说着打马追了上去。

    义王府是多年的老宅了。初建之时,朝歌还只是蜷缩在护城河内的一座小小城郭,这条老街也是朝歌之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义王祖上世代经商,据说这一街之中有一大半的产业都是他家的。祖宅便也建在此处。

    此时正是中午,街道两边挤满了摆摊儿的小贩,一个个扯着嗓子吆喝着,路上也是人流熙攘。主仆两个好不容易才穿过街道,来到后面的住宅区。这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商贾之流,有钱人家。府宅无不建的高大巍峨,极尽华丽。义王府掩映其中,乍一看很不起眼。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出属于老宅的那独有的气派;门口的白玉狮子,门楣上那金匾提额,都在显示着主人不凡的实力。

    “皇子来了。”门上的人看见应皇子,起身道。

    皇子并不答话,只是问道:“义父可是在书房?”

    “是啊,皇子。老爷一上午都在书房没有出来。连午饭都是叫人送进去吃的。”义王府的管家徐福早迎了出来,接口说道。

    “哦,徐管家。”皇子点点头算作招呼。

    “小的正还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呢,正好,皇子来了。”徐福满面堆笑,一直微微躬腰,侧身面对着皇子,亦步亦趋的说道。

    “那就有劳徐管家通传一声吧?”皇子语气轻松的说道。任谁也不会从中睽出他此刻的真实情绪。——在这府里生活多年,他已习惯将面上的表情和内心的情绪分离开来,互不相扰。

    “皇子稍等。”徐福又一躬身,紧走几步,走到了前面。

    皇子略停了停,放眼望了望周遭熟悉的景物。一切还都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跟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的眼中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小男孩儿,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在院中的假山上玩耍。正要试着爬上假山,一个矮胖的婆子冲了过来,咬牙切齿的骂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让你出来乱跑,你还敢不听!再让你乱跑!再让你乱跑!”那婆子说着,扬起手就在男孩儿屁股上狠拍了几下。男孩儿哇的大哭起来,那婆子一见他哭,手下越发加重了力道,男孩儿直哭的声嘶力竭。这是尚还年轻的徐福走了过来,皱着眉道:“行了行了!快把他弄回后院去,老爷一会儿该回来了,别让老爷看见他。”说着嫌恶的看了一眼男孩儿:“一天起来就知道嚎丧!”

    皇子看着假山轻轻的笑了。那笑容清冷而飘忽,带着百岁老人一般的悲悯慈爱,倏忽消失不见。

    “皇子,老爷叫你进去呢。”徐福匆匆出来说道。正看见皇子收起笑容,便也笑着问道:“皇子看见什么了这样好笑?”

    “没有什么。”皇子头也不回的说道,“只是想起了儿时的事情。”

    徐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