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先下，那棋童在递予舒璃棋子时，便已让了半子。这份气度，舒璃笑着收下了，她的心里却盘算着另一套棋局。

    舒璃将黑子规矩的落在星位，也不说话，只待棋童回应。那棋童也是面容平静，甚至盘腿打坐，闭上了眼睛。就在他抚平袖袍，将手平摊于膝前时，那桌上的白棋竟飘了起来，缓缓落于棋盘上。

    小飞挂角，以攻代守。

    舒璃并未急着与这童子斗法，还是以手执子，缓缓落棋，只是这第一步棋下了出去，那童子便再未睁开眼睛。

    时间随着这黑白子的攻守交换，仿佛也变得时快时慢。两人头上的天空，一会儿晴空万里、云卷云舒；一会儿风雪交加、雷鸣滚滚。可这一块平坦的高山草甸上却始终不会被气候侵袭，依旧花明柳绿，温暖如春，仿佛完全被隔离在天象之外。

    夜幕沉沉，星移斗转，二人不知不觉竟对弈了一日光景，棋势上依然未分胜负。

    整整一天一语未发的童子终于开了口：“足下，棋力甚精。”

    舒璃笑了笑：“多谢。”

    童子缓缓睁开双目，先是看向舒璃，又低下头，凝视着棋局。他的眼中忽然出现了奇异的变化，左眼黑瞳凝如墨，像是星夜中无尽的黑，黑色渐渐流动起来，一层又一层的，铺满了整只眼球。而右眼此时则化为一片纯白。两只眼睛就像这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无论黑白，都变得晶莹剔透。

    白棋又一次落下，舒璃只感到棋盘上隐有山呼海啸，以摧枯拉朽之势压向黑子。

    “足下既然已经到了这昆仑之上，一路所见，应有不解之惑，我倒是很想听听。”童子老气横秋的说道，似乎是在用言语掩盖棋盘上的凶险。

    “确有疑惑。”舒璃缓缓落子，一子定风波，将那山呼海啸瞬间化于无形。“我于南脊登山，仰头即见开明兽，其型如虎，却生九头，我知‘九’为仙家至高至极之数，便想问一问，若那开明兽生到十头，会是什么结局。”

    童子终于笑了起来，本该稚嫩的声音却忽而苍老干裂：“有意思。开明兽守这昆仑帝都已有九千余年，每千年生一头，每生一头便觉醒一道神通，我怕它自己都未曾想过，这象征‘轮回’与‘湮灭’的第十头生出来，会有什么结局吧。”

    嘴上虽在谈天说地，但童子以念力催动的白棋却没有丝毫退让，舒璃也继续落子拆招，继续追问：“它不自知，只因身在局中；我不知，是因初来乍到；你呢？”

    “我？我只知道，它至死也未生出第十颗头颅。”

    舒璃想了想，这童子所言倒也非虚，后世记载，这开明兽只有九头，如今亲眼见了，数了，也是九头。但后世却再也见不到它，想来也是寂灭轮回了，只是不知归于何处。但这童子怎知它死也是九头之身，若非能算尽天机，便定是能穿越时空之人。

    “承蒙赐教，我还有一惑。”

    “但讲无妨。”

    “我此行见了凤凰、鸾鸟，实为惊叹，但这鸟中之王，缘何与蛇为伍，头顶紫蛇、爪踏青蛇、胸披红蛇，此为何故？”

    这一次，小童并未正面作答，只是信手一挥，空中便逸散出漫天霞光，光影像三维成像一般在空中编织成生动的幻灯片。那里，巨龙凌空列阵、凤凰与鸾鸟展翅迎敌。一边是雷炎阵阵、怒海波涛，另一边则是赤炎滚滚、浴火重生。

    两族强大的元素之力在九天之上斗的你死我活，凤凰与鸾鸟终是单火不敌雷、水合击，凄惨败北。一阵紫电青霜，天上的霞光分落两端，一大部分龙族飞往九重天，栖于云端，执掌天雷；另一部分龙族潜入深海，统领水域。而战败的凤凰与鸾鸟，便只能栖身于这昆仑山上，看护这羸弱的“地火”。

    小童再一挥手，霞光变幻出完整的昆仑山样貌，凤凰与鸾鸟在天精地华中休养生息，渐渐复苏。那与龙族血统最近的蛟、蛇一类便成了它们泄愤的对象。群山中，凤凰的头领一声长鸣，便扑杀在四处爬行流窜的巨蟒身上。

    舒璃看完，不禁摇头叹息：“原来，那些蛇只是凤凰的战利品。龙、凤同为祥瑞，竟也互相残杀，哎......”

    小童轻蔑一笑：“祥瑞？那不过是凡人的臆想罢了，司掌元力，是神对下界纵世与横世双重恩赐，哪一族不想争夺呢？如若凡人有能力参战，也一定会冒着灭族之危铤而走险。一旦掌控了风、雷、水、火，他们便能号令世间生灵，那时候，人在鸟兽眼中，也便是‘祥瑞’。”

    “灭族之危......”舒璃呢喃着，手中的棋子开始摇摆不定。“值得吗？”

    “足下，还是专心下棋吧。我观棋艺，知足下博学多才，应晓强族兴起，便有旧族覆灭，就如那凡人的世界，争夺、杀戮，无止无休，你以为那些战争，因何而起?”

    “无非争夺天地间稀少的能量。”

    “那只是表象，你可知道，这世间所有的种族繁衍生息，都不是盲目的，人类如此，龙族、凤族如此，就连那山间古树、石上青苔亦如此。所有的生灵来到这世上，大抵都是为了同一个期许。”

    “是何？”

    “真相！”

    真相......舒璃若有所悟，她跨越千年而来，于这洪荒猛兽的时代里辗转停留，踽踽独行，所求的不也就是一个“真相”吗。与这小童的一番对弈，虽然大势尽在棋盘之上，而她所要求的，自那小童开口说第一句话起，便已经得到了。

    这本就是一场博弈，舒璃要的是小童指引方向。如今棋局之外，她已赢了，最后一子，便落了一手死棋。

    “我输了。”舒璃耸了耸肩。

    “你赢了。”童子笑了笑，眼中黑白色彩流转成两轮太极，复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你我所求的真相，或许是同一个。但我还需劝你一言，此世间虽经绝地通天，断了神凡之路，但神息尚存于四海九州，登仙之梯犹在。寰宇间多的是仙、精、灵、怪，想探这昆仑之颠，还是要谨慎为上，不知书灵意下如何？”

    这一问，让舒璃彻底惊讶，她自与这棋童相遇，从未泄过半分灵气，却被他一眼看穿，想来想去，竟不知眼前这位“高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稳住心神，很快掩下脸上慌张，想着到现在，这童子还没有为难过自己，甚至出谋划策，当是友非敌，遂坦率抱拳拱手相问。

    “晚辈舒璃，拙技献丑，不想竟被前辈勘破，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童子抱拳，起身回礼：“棋灵，齐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