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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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明日的曙光

    随着蒙蒂许手中传世法杖的光芒熄灭,少女与少年再无瓜葛。

    “珍惜太阳升起前的这段时间吧。”蒙蒂许甩下了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破败的小屋。

    克里格紧随其后。

    蒙蒂许最后瞥了一眼毕崔尔的身影,看他手脚并用爬回到里屋,扑倒在奶奶的榻旁,握着安睡老人的枯手。

    少年是否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他是否在与沉睡的奶奶做最后的道别,蒙蒂许已经不再关心了。

    阴云重新掌控夜空,宛如一块肮脏乌黑的绸布铺在天穹,月亮不见了。

    但天空再肮脏,也比人的心要干净。

    二人沉默地并排踱步在寂静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正值深夜,拉昂在一场争权夺利的“狂欢”之后,终于重归平静。

    “我们去哪?”少女冷不丁地问道。

    “嗯……先回酒馆吧。”克里格答道。

    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突然,少女绕到克里格的身前,两只银眸端详戴着头盔,隐藏自己面容的战士,好奇道:

    “克里格,你究竟如何看待你的部下?你看不起农民军,把他们当诱饵,但却愿意花时间给詹·杰兹卡加油打气;你珍视与你出生入死的战友,却又想把他们绑上你的战车,替你卖命;那振奋人心的战前演讲,到头来不过是你的话术……到底哪个才是你真实的想法?”

    “……这是为了获取信任,为了赢得战斗的关键。只要能赢,无论真心与否,一切提升胜率的手段都是值得尝试的。”克里格坦然道,虽然他能和斯温共情,但不代表他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依旧对胜利与荣耀充满渴望,依旧以复仇西松林堡公爵为首要的目标。

    达成目标的方式有很多种,克里格在老友斯温身上碰了壁,但不代表他会就此放弃。

    “虚伪,”堵在战士身前的少女背着手,步伐轻快地倒退走,少女的声音很软,脸色也很轻松,但她的言语很强硬,“克里格,你就跟拉昂法师学院的人一样,虚伪得让我恶心。”

    “但至少我做不出法师学院那种……”克里格试图反驳。

    “闭嘴。”少女不想听他解释。

    克里格不知该如何回应少女的批评,他依旧觉得自己没错,不过懒得跟女孩较真,只得耸起肩,摊开手。

    少女后退的步伐跟不上战士加速的脚步,只得扭身正常走路,继续与战士并肩前行。

    二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黑灯瞎火的大路上只传来两个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诶,我老早就想问了——你怎么还戴着你那顶破头盔……战争都结束了,还有必要戴那么久吗?难道你怕被人袭击吗?赶紧卸下来啊。”

    蒙蒂许忽然伸出泛着白光的胳膊,指向克里格脑壳上的铁坨。

    然而战士并未回复,他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正当蒙蒂许疑惑时,克里格看到了一间铁匠铺,他兴奋地大叫一声,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过去,翻进铁匠铺的围栏,在一个铁砧前停下了脚步。

    “还愣在那干嘛!快来帮忙!”克里格随手抄起一柄小铁锤和一把钳子,他直接侧着脑袋怼在铁砧上,呼唤愣神的少女翻进铁匠铺。

    “啊……啊?”女孩愕然,她从栅栏缝里钻了进来,不知所措地看向把头贴在铁砧上,招着手让她过来帮忙的战士。

    ——怪不得他一直不愿意摘头盔……原来是摘不下来了啊。

    克里格咣咣地敲着卡在脖子处的头盔凹陷,他不是铁匠,弄出的声响不小,但头盔的形状倒是没啥变化,依旧卡在头上。

    “扶着点我脑袋。”

    “啊?哦……”

    有了少女双手的固定,克里格捏着钳子夹住变形处,用力掰正,继续道:“……还是这玩意好使,差不多了,你手指细,你把手扣进面甲缝里,把我的脑袋拔出来!”

    “呃……”蒙蒂许大脑放空,她遵照克里格的旨意照做。

    蒙蒂许拽直了胳膊,克里格弯着腰,二人同时用力,一声闷响过后,蒙蒂许像拔萝卜一样把克里格的脑袋从头盔里拔了出来。

    没有了力量的牵制,俩人同时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克里格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迅速解开护手、臂甲、链甲的链扣,胡乱抹去了鼻下呼吸凝结的露水,他耳朵被夹得通红,头顶也饱经头盔的压迫,乱糟糟的像个烂鸡窝。

    “哈——啊——”克里格仰天长啸,他终于从憋闷的头盔里解放出来了。

    蒙蒂许怔然盯向彻底放松下来的战士,此刻她似乎真正看到了克里格,他不再是芒特山血战的那道背影,不再是将她和古斯塔沃拒之门外的冷血野兽。少女看到了一个纯粹的,有优点,有缺点的活生生的人。

    ——克里格大概是觉得作为指挥官,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头盔太丢人了,他不想出糗,所以一直忍到现在,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处理自己的丑态。

    “噗嗤。”

    想到这儿,少女鼓起脸,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憋住从心里跑出来的一声嗤笑。

    “噗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

    看着克里格洋相尽出,蒙蒂许再也绷不住,她甩手扔掉了不成模样的头盔,叉着腰仰天大笑,她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放声笑了,娇小的身躯笑得直颤,笑得呛了嗓子。

    “咳咳,哈哈……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

    然而少女不知是不是笑得太过用力,一抹热泪从她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落下,原本放声的大笑顷刻间变成了轻声的呜咽,压抑了许久的复杂情绪如同倾泻的洪水般释放,她嘴角依旧上扬,但眉梢、眼角涌来无穷无尽的哀伤,最终化作一声悲鸣,少女跪倒在地,仰天失声痛哭。

    几天以来,少女经历了她十几年人生从未经历过的变故,这些复杂凶险的遭遇,对她的世界观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剧烈变化。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洞开她情绪的大门。

    蒙蒂许弯下腰,发光的双手撑着大腿,大颗的泪珠滴落到地上,她委屈地悲鸣,好似在和克里格哭诉,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这么糟糕……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真的分不清啊!!!”

    康拉德侯爵不惜自己的生命救下蒙蒂许,他以牺牲的代价将少女独自留在了人世间;而克里格遵循自己的取胜之路,和看法相去甚远的少女分道扬镳;少女以为找到了法师学院就是找到了组织,结果她却不明不白地被当成了弃子……

    甚至她最欣赏的古斯塔沃和毕崔尔,都以蒙蒂许难以接受的方式背叛了她,就连她救过一名的小乞丐也……

    少女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想完成凯因大师的遗愿,只是想帮助拉昂度过危机,只是想拯救水深火热的人民,但她却体验了一次又一次众叛亲离的痛彻心扉的悲伤。

    这些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好像也都没有错,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确对少女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少女以善意对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以冷酷回应。

    蒙蒂许不再单纯,她意识到通往地狱的路往往是善意铺成的。好在她凭借自己的坚强与无可匹敌的能力,从地狱的边缘爬了上来,没有就此跌入深渊。

    蒙蒂许的双手仍散发着白色魔光,她掩面而泣。一股冷风拂过,撩起少女的红发,凯因大师若有若无的声音钻进了少女的耳中:

    ……你还没准备好。

    蒙蒂许放声大哭,好像要把自己的泪流干才会罢休。

    克里格束手无策地看着不停抹眼泪的大姑娘,他不知该怎么安慰伤心的少女,他伸出手却不知道往哪搁,最后拍了拍蒙蒂许的肩膀,指向熹微的天边: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回酒馆吧,回去休息一下——你看,太阳都快出来了。”

    远处地平线闪耀着一线微光,夜空中的阴云也被点亮,染上了些许明快的颜色。

    那抹光线刺激着战士的双眼,他眯起了眼睛,有些恍惚。

    克里格闻见路旁的草味,听见了几声鸟鸣;他的口目耳鼻似乎恢复了应有的作用,他低下头,无需再透过自己头盔的缝隙,看着自己手上斑驳的老茧,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布甲,看着自己泥泞狼狈的护胫。

    不管自己身体怎样不体面,到底还有温度,还能动,是活的东西。

    克里格突然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他此前的心思沉浸纠结在战斗、胜利与复仇之中,忘了这世上终究是有日月的。现在,他脚踩着泥土,朝着太阳走路,竟心生出一股奇怪的违和感。

    于是,战士停下了脚步,他趿拉着一身护甲,坐在了土坡上。止住了哭声的少女抽着鼻子坐在他的身旁,任凭时间流逝。

    原本暗淡的天现在透着红,逐渐与灰色的天调和起来。过了一会儿,红里又透出了明亮的金黄,太阳出来了,金色一道道射出,横斜的化作霞,直射的变成光,在天上织出一张美妙的网。

    草由暗绿变成了发光的翡翠,比格沙夫茨会长的那身翡绿华服还鲜艳漂亮。枯树枝擦上了金红,飞鸟的翅也闪起金光……

    一切的生灵仿佛都带着笑意。

    战士与少女在沉默之中,迎来新的一天。

    但有些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