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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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在城坡之后

    少女又凭空创造出一个恐怖的奇迹。

    教堂的碎石仍在不停剥落,好在人们都在异变之前逃到了安全的地方,教堂里仅有他们两人,至少没有无辜者因少女的杰作遭殃。

    “我的上帝啊……瞧瞧你干的好事……”克里格有气无力扶着墙面上的树枝站起身。

    他已经不知道该向谁控诉蒙蒂许的冲动了,虽然他对至高神嗤之以鼻,但在这个节骨眼,克里格只能随便挑个认识的神通知一声,希望祂能收了少女的神通。

    少女没有回应战士的抱怨,她径自从一根破窗而出的树干上走出教堂,沿着粗壮的树根缓缓走了下去。

    蒙蒂许看着教堂空地中向她虔敬跪拜的人们,他们都被少女释放的惊天神迹所折服,将她视作神降的代言人。

    但少女知道,如果没有传世法杖相助,她根本无法完成此等神迹。法杖是魔力与元素连通的媒介,它可以增强法师释放的法术的效果。

    而这柄传世之杖,可以毫无障碍地连通、转换魔力与元素,是法术放大器中的极品。

    当蒙蒂许尝试用法杖吸取天地精华,恢复自己魔力时,她险些被法杖放大的魔力乱流撑爆;而当她倾尽全力把无穷魔力转化、囫囵糅杂成元素法术,对准城堡释放时,就出现了操控“月亮”的奥法奇迹。

    蒙蒂许神色复杂,眼中银光闪烁,她清脆冷冽的声音遍布月光所及之处:

    “我,蒙蒂许·凯因,与圣教的渣滓不共戴天。”

    “我要这棵树永远刺在这座教堂里。”

    “谁也不许修缮这座教堂,我要让圣教的蛆虫们看到,这就是惹怒我的下场。”

    伯爵肖恩诚惶诚恐地扑跪在少女的脚下哭着祈祷,他吓破了胆,试图请求这位天才法师的原谅。

    走出教堂的克里格冷眼看着这一坨卑微的肉,小约翰一死,海默家族已无后嗣,唯一的正统继承人只剩他肖恩·海默了。

    如果他活着,乌滕堡至少还姓海默,如果肖恩死了,那公爵的大手就会迫不及待地伸过来。

    克里格没想到,他们把王国的蛀虫从伯爵的位置上拔了下来,还得捏着鼻子给他插回去。

    战士叫来两名卫兵,指着亲吻着大地,准备改信赫拉迪姆的伯爵肖恩说道:“你们俩,去把这个伯爵交给商会的人。”

    两名战士连拉带拽把伯爵架走了,就像搬走了一堆无用的杂物。

    克里格又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少女搞出的“圣堂树”。

    ——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处理这个烂摊子吧,我可不想操这个心。我只想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荣誉、财富,还有一只能够打败西松林堡公爵的军队。

    现在,该趁热打铁,召集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大军,踏上属于自己的征途了。

    克里格灵机一动,他望向在黑夜中双手冒着光,宛如月之精灵般的红发少女。

    他承认之前小瞧了少女的实力。蒙蒂许气吞山河的法术,甚至连军势都无法削弱它分毫。

    ——如果能把她招致麾下……

    一念至此,克里格凑到蒙蒂许身旁,低声问道:“你手里的那个法杖……是传世之杖?”

    “是。”少女言简意赅地回应道。

    “就是……凯因大师离世之后,下落不明的传世法杖?”

    “是。”

    “我明白了,你要把它护送回麦吉法师学院……”克里格捋顺了思路。

    ——但是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觊觎这柄法杖,袭击了康拉德侯爵的护送部队……

    他张了张口,把这后半句话咽回了肚里。

    蒙蒂许默默点头。

    正当克里格在琢磨如何把话题进行下去时,他看到了一个举着火把的熟悉的身影。那是执法团的战士,是与克里格共事过的,男爵手下的老兵。

    ——还是先去搞定斯温吧,有斯温在,肯定能招揽到足够多听命于我的战士,复仇大业,指日可待啊。

    “嘿!你见老爹去哪了么?”一念至此,克里格拦住了老兵,问着酒馆老板斯温的去向。

    “头儿,”老兵鞠了一躬,见到战士身后的蒙蒂许,又深鞠一躬,“战斗结束后,老爹就去运送伤员了,估计他这会儿在法师学院呢。”

    “既然如此,我们去法师学院吧,我去找老爹,你有不少事想去找院长打听吧?”战士向少女提议道。

    以诺主教被蒙蒂许亲手处决,小乞丐一命呜呼,现在少女的心中只剩下一个人需要处理,那就是背叛了法师学院的学士毕崔尔。法师学院掌握着他的行踪,所以蒙蒂许很干脆地同意了克里格的邀请。

    二人赶到法师学院,天色全黑,但学院的门口灯火通明。铁栅栏大门敞开着,一辆接一辆的推车、马车载着伤员进进出出,甚至比节日的集市还热闹。

    战士和少女匆匆进入,刺鼻的血腥充斥着法师学院的广场草地。这里铺满了一排排的伤员,十几名法师在给他们挨个疗伤,见二人前来,他们纷纷向战士身后的少女默默行礼,随后继续投入救治伤员的工作中。

    二人在满地呻吟的伤员中穿梭,终于看到了斯温跪坐着的背影。

    “老爹!”克里格打着招呼,加快了步伐。

    斯温回过头却没回话,他面色萧条耷拉着脸,甚至抬头纹都跟着垂到了下巴上。

    “红鼻头皮特呢?他——”克里格关切地问道,但当他向前走去,问话声却戛然而止。

    红鼻头皮特的身躯就在斯温的膝下。他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胸膛不再起伏,也不再流血,身体已经冷却。

    “我……很抱歉,老爹。但战争,就是会死人的。”克里格俯下身,真心安慰道。

    “往好处想,我们不再会受到伯爵无理的欺压了。拉昂可以重新选举市长,该种地的种地,该经商的经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已经胜利了。”

    “老爹,想必您还记得我的遭遇……您在拉昂的执法团里很有话语权,我在想,您能不能率领一众有志之士,加入我的麾下?由我做指挥官,咱们联手,必将赢得一切。到时候先打回西松林堡,再——”

    斯温哭笑不得地举起干涸的血手,拍着克里格的肩膀打断了对方。他瞪起三角眼,与克里格诚挚的目光对视。

    这是克里格头一回见老爹斯温露出这样的表情。

    “克里格,红鼻头儿皮特的老婆怀孕了,再有俩月,他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呱呱坠地。”斯温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克里格眉头微皱,他不清楚老爹要表达什么,只得以沉默应对。

    见克里格不理解,斯温沉吟片刻,娓娓而谈:“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关于……我的故事。”

    ……

    十四年前,距乌滕堡不远的一处小村庄,十几名少年在高高的土坡上集结,领头的年轻人蓄起的胡须完全不能掩盖他的稚气。清风拂过他浓密乌黑的秀发,他一脚踏在隆起的土堆上,眺望远方,身后的少年们不约而同仰视着站在土堆顶端的首领。

    十七岁的斯温作为村子里这一代最受欢迎的孩子王,即将第一次远走他乡,在一名骑士手下担任巡监侍从的职务。而眼下一幕,正是临行前他和小弟们最后一次相聚。

    “老大,你真的要走了吗?”“老大,我们会想你的。”“老大,过两年我也当兵去找你!”

    斯温转过身来,叉腰俯视着对他恋恋不舍的“臣子”们,举拳高挥,昂扬地高喊道:“弟兄们!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大哥!你回来咱们一起喝酒啊!”一名青年激动道,“你母亲酿的酒真是棒极了,到时候你退伍归来,咱们兄弟几个学一下技术,凑凑钱一起去城里开个啤酒馆,想喝多少喝多少!”

    “好!我向上帝发誓,一言为定。”年轻的斯温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自信地与同伴们立下了临别前的誓言。

    傍晚,斯温回到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大喊:“妈!来杯麦酒!”

    “好,东西都收拾妥了?”隔壁房间传来了妇女关切的问候声。

    “都收拾好啦。”斯温把外套搭在木椅上,顺势坐在桌前。

    半晌,母亲从屋内攥着一只盛满麦酒的皮革杯,小心翼翼地端到斯温的面前,在孩子面前缓缓坐下。中年妇女低头沉吟,轻轻开口道:“孩子,你爹走得早,你是咱家的独苗,妈妈希望你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

    “您放一百个心吧,”斯温咕咚咕咚几大口将一整杯麦酒灌入肚中,伴随着一声满足地长叹,男孩抹嘴夸赞道,“这酒真得劲儿。”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她含着笑,起身整理了一下男孩衣领的褶皱。

    翌日,斯温与母亲道别后,毅然决然登上了出行的马车。母亲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在村口呆呆站了许久。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斯温随军征战十余载,最终在与恩纳夫王国的战斗中负伤,转至后方救治。在几个月的养伤之后,伤愈的老兵就此隐退,带着自己十几年来积累的荣誉与财富,衣锦还乡。

    十四年后的初秋,斯温昂首骑着马车回到家乡。他特地购置了华美的礼服搭配灰丝袜加高跟皮鞋的贵族风穿搭,意图向村民昭示自己的凯旋和积累的荣誉与财富。

    经过春夏秋冬十几载,村庄似乎没什么变化。斯温看到了当年矗立在此处的房子,依旧还是那副模样,只是相比从前多了些修补的痕迹。

    斯温的回忆伴随马车进入村庄徐徐展开,记忆中的画面缓缓覆盖了眼前的景象:孩童在路旁嬉戏,大人们为秋收做着准备,清理谷仓,或是在门口唠着家常;鸡鸣狗叫不绝于耳,炊烟袅袅……一副副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亲切地和斯温打招呼,向归来的战士致以崇高的敬意。

    然而,道路两旁空无一人,眼前的景象比印象中的家乡显得颓唐了不少,微风吹偏了远处零散升起的几处炉烟,在屋外挂着晾晒的衣物和路旁三三两两的鸡鸣声,意味着此处依旧有人居住,但往日的热闹却不见了踪影。

    斯温逐渐收起了意气风发的心情,他仔细观察附近的风吹草动,初秋下午的村中静悄悄,马蹄声与马车吱嘎的噪声令他心烦意乱。

    车辙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几阵徐风拂过,那车辙便被吹来的沙石所掩埋。没过多久,斯温停在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门前。

    斯温跳下马车,打量着阔别了十几年的家门。大门维持着基本的体面,但也无法掩盖岁月留下的斑驳,门前墙根附近的杂草似乎有段时间没清理了。

    斯温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男人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在田野间探险游玩,秋收时帮家里割麦子、打谷子……那种无忧无虑的田野生活从他的记忆深处不断涌现,他心潮澎湃。

    斯温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他抬起手,轻盈且郑重地敲响陈旧的家门。

    无人回应。

    斯温整理了一下衣服,用更重的力道叩击着木门。

    一遍、两遍、三遍,依旧无人回应。

    斯温有些焦急,他用力拍了三下门,大喊了一声:“妈妈!”

    顷刻间,他听到了隔壁家门板打开的咣当声,听到了窗户敞开发出的吱呀声,听到了仓促的脚步声,听到了期待的急促呼吸声。

    伴随着斯温的那声呼唤,原本寂静的村庄忽然人影绰绰,在短暂的嘈杂过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那是一位位包着头巾的,眼神中充满希翼的中年妇女,她们或是打开房门伸头望来,或是从窗内远远窥视。当她们听到那声陌生而熟悉的呼唤时,纷纷从屋中动身赶来观望。

    这些焦急等待消息的妈妈们,她们的丈夫、孩子都在战争伊始被领主征召,一个接一个参军入伍。仅剩下老弱病残和妇孺的村落失去了劳动力与活力,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而近来进入村庄的马车,大多都是送来几封苍白的讣告,为本就分崩离析的家庭蒙上最后一层名为绝望的裹尸布。

    更为恐怖的是,大多数战死沙场的士兵根本不配拥有姓名,那些面目全非的无名尸体,甚至连最后的一纸体面也无法传达给远方的家属,最终扔到万人坑中,被历史所遗忘。

    但这些妻子、母亲们浑然不知至亲已长眠于地底的消息,她们彻夜痛苦的等待随着斯温的一声“妈妈”而爆发,就算是已经收到讣告的母亲,这样的呼唤声也会让她们争先恐后鱼贯而出,万一勋爵大人发来的战死通知是假的呢?万一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回家呢……

    他们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斯温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周围如炬的目光,他的头抵着自家的房门,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析出,他闭着眼,不敢与那些眼神对视。

    他感受到那些投来的目光从期待到失望再到落寞的全过程;他感受到妇人打开窗户看到并非是自己的孩子回来后,眼神低垂缓缓退回了房间深处;他感受到打开房门的女人痛苦地捂着嘴重新将大门紧闭;他感受到这些一瞬间汇聚到他身上的,如针扎般疼痛的灼热目光迅速冷却,凝滞而失落地移开,之后消失于深幽。

    那目光好似刺入自己心脏的,烧的通红的铁剑,缓缓从他的身体里抽离,那无助感席卷了斯温的全身,让老兵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斯温面前的门打开了。门中一位年迈老妪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困惑地向眼前高大的战士问道:“圣主保佑,尊敬的骑士大人……请问您有什么事?”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撼动斯温的心房,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冲击他的大脑,健硕的战士险些跌倒在地。

    他抬起手,撑着门稳住踉跄的身形,痛苦得闭紧了眼睛,另一只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握住了对方枯木般的手掌。他无法抑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妈……我回来了,我是斯温啊,您儿子!您……不认识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