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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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斯温的故事

    “您……不认识我了吗?”

    双目混沌的老母亲迟疑地收回了她布满茧皮的手。她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男人,不知所措地摇头道:“尊贵的骑士大人,您若有事就来家中坐吧,在下行动不便,招待不周,还请阁下见谅。”

    斯温浑浑噩噩地跟进了屋,面对阔别十几年之后与母亲的团聚,面对至亲之人的盛情邀请,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母亲热情,但精力有限,她自顾自领着斯温介绍起了自己的寒舍。斯温把马车上的东西全搬进家,安顿好驮马之后,母亲却全然忘记邀请了一位陌生的“骑士大人”进屋,她看到天已擦黑,就径直回屋睡觉去了。

    悄悄进屋看了一眼熟睡的母亲,仍没回过神来的斯温回到客厅,坐在椅子上发懵,他茫然无措地观察着熟悉又陌生的家,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又摞在了斯温的肩上,他长叹一口气,也没能缓解心中的烦闷。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斯温一机灵,连忙起身去应,却发现一道矮小的身影已经走进院子里,与他撞了个满怀。

    “斯温?哦,我的上帝,小伙子,真的是你吗?”那道身影发出了激动的声音,这声音斯温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出自谁口。

    “您是……梅耶大婶?”斯温借月光观察对方的面庞,死去的回忆攻击着他的心房,他花了好一会儿才从印象中的亮丽身影,与面前身材有些走样的半老徐娘对上号。

    “对!就是我,你大婶!”矮小憨厚的梅耶大婶咯咯直乐,语气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她抬了抬手中的一篮蔬菜,笑答道,“我来给汉娜……你母亲,送点我今天刚采的野菜,新鲜的。她身体不好,老忘事,这些日子我经常来看她,没想到今天你回来了……”

    梅耶大婶还是以前那样,打开话篓子就倒个不停。斯温的眉头舒展了些,他附和着对方进屋,二人点上蜡烛,在餐桌旁就坐。

    “当初你第一次来我们家玩的时候,还没这桌子高呢,”梅耶大婶咧嘴乐着,脸颊苹果肌胀得通红,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停打量着斯温的健硕身体,她探过身拍拍斯温的肩膀,“你瞧瞧,现在都长这么高这么壮啦……对了,汉娜……你母亲呢?”

    “她回屋儿睡了,”斯温一筹莫展地捏着眉头,“梅耶大婶,我妈她到底……怎么了?”

    “汉娜她……老了,这两年越来越糊涂,一开始是忘记带东西,忘记锁门之类的,之后严重了,邻里街坊都不认识,现在连回家的路也记不得,前两天我给她送东西,她连我也不认……唉,不说了,你这两年都还好吧?没在外面受欺负吧?”

    “……没,没挨欺负。”斯温干笑了两声,从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兵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妈的照顾,您受累。”

    “嗨,应该的,都是老朋友了。”大婶摆了摆手,她欲言又止,拍了两下大腿,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最后大婶解颐堆笑,谨慎地问道,“那个啥,大婶问你个事,你知道……赖斯、卢卡和勒维他们仨怎么样了吗?他们三年前被领主大人召走……我们家老三有眼疾,本来不该去的,没曾想那位大人一声号令,连老三也带去了……到现在都没个信。你在外这么多年,有他们的消息吗?”

    斯温心中一痛,面对对方殷切的提问,他只得嗫嚅道:“对……对不住,没有。”

    “啊,对,没事的,你不知道才正常……毕竟是打仗嘛,这么乱,这么多人,你们也不一定能碰上,对吧?”梅耶大婶眼眸低垂,语无伦次,她用堆在脸上的笑容和加快的语速掩盖内心的失落,这拙劣的表演像刀子般割在斯温的心头。

    见斯温状态有些不太对劲,大婶连忙转移话题,“你能回来就好,汉娜大姐现在需要照顾,你回来了她肯定就不会受委屈了。我的老天,你瞅瞅,不愧是当兵的,这身腱子肉就是瓷实……来,把手伸出来,让大婶好好瞧瞧。”

    斯温对过分热情的大婶有些手足无措,机械般地伸出右手搭在桌子上。他垂下头,不敢与妇人对视。

    他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太多沉重的情感,有欣喜、期待、与慰藉,也有嫉妒、不甘,掩盖不住的刻骨铭心的悲伤,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憎恨。他默默地任由对方贪婪地扫视、触碰着自己的躯体。斯温本不亏欠对方什么,但他歉疚却止不住地从心底涌出。

    “真好啊,你真幸运啊……”梅耶大婶用短小粗粝的手指用力地抚摸、揉捏着面前鲜活温热的掌心,她又用指尖轻轻触碰了斯温胳膊上的疤痕,那双褶皱的小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倾诉着她内心中的浓厚和凝杂,她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斯温张了张口,他此时脑海中涌现千万种或是安慰,或是感谢的话语,但面对泪眼婆娑的中年女人,他如鲠在喉,愣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得挤出来一副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奇怪表情。

    “那……我先走啦,好好照顾你妈妈吧。”梅耶大婶叹了口气,她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斯温的手,吃力地站起身,蹜蹜几步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斯温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他怔然盯着自己被大婶捏得通红的手,皮肤残留着对方手掌的余温。老兵紧绷的情绪再也不能自已,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执剑十余载的手掌上,他失声痛哭。

    久经沙场的斯温当然知道新征召兵在的下场。他们会被当作填充物填进危险的前线,充当正规军,也就是斯温这种部队的挡箭牌。

    对于这种连剑都握不明白的消耗品们,就更别提培养军势了。指挥官绝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装备,若是碰到敌人正规部队的进攻,面对排山倒海般的军势,这帮乌合之众恐怕是一触即溃。

    新兵们或是被乱刀砍死,或是死在自己溃逃同伴的践踏之下,或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盔甲被流矢射穿,或是以逃兵的身份被轻描淡写处以极刑……不管怎样,他们的下场恐怕是凶多吉少。

    参军时间最长的斯温幸运归乡,但母亲却忘记了他的模样;而这些翘首以盼的妈妈们,却再也等不到孩子回家的那一天了。

    斯温觉得自己是最不该活下来的那一个。

    当初与同伴在至高神的见证下郑重立下的誓言,在圣主无声的嘲讽中,如同冷冽的秋风吹扫枯叶,支离破碎。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斯温无微不至地照顾老母亲。照料痴呆老人是件苦差事,自从回乡之后,斯温的头发越掉越少,脸上的褶子越长越多,当初的神采飞扬早就在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无时不刻尝试让母亲恢复记忆,但结果是残酷的。母亲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残缺不全,对往事的回忆模糊不清,甚至经常忘记手头在做的事……

    某日,斯温从外面回到家,却无论如何在家中找不到母亲的踪迹,焦急的斯温最终在院子外找到了不安分的老妇人,她呆呆站在树旁,手上不知道在比划着什么。

    斯温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小心翼翼靠近对方,他弯下腰来问道:“妈,您在这儿干嘛呢?”

    “我……我要干什么来着?!”老人困惑道,她随即一拍手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了!我的酒,我酿的酒不知道去哪了!”

    “您还记得怎么酿酒?”斯温半信半疑地问道。

    “我会!村里人都说我酿的酒好喝!”老人笃定道。

    斯温在母亲含糊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地窖。他撬开地窖的门,点起火把,望向漆黑的室内。

    狭窄的地下室里,摆满了整整一排沉甸甸的木桶,老人说的没错,这些木桶里装的都是她酿的酒。

    “这些酒放在这儿有多久了?”斯温问道。

    “我……我忘了。”老人回忆不起来,失落道。

    斯温打开了一桶陈年老啤酒,然而预想中腐败的气味没有钻进他的鼻中,反倒是一股奇特的酒香扑鼻而来。

    此时正值深秋,天气转凉,地窖里更是冷得让人直打哆嗦。而这些被遗忘的木酒桶,刚好让酵母菌在低温的环境下与腐败的菌群竞争、沉淀。适应环境的菌种活了下来,在低温之中缓缓发酵,反而经过了数个月的熟化之后,摇身一变,变成了浓郁的金色陈酿。

    “这些……都是您酿的?”斯温惊喜道。

    “对!这些都是我酿的!”老妇人一听到这句话,立马来了兴致,她含笑看向与她同居了些许时日的可靠男子。这是斯温回来之后母亲最有精神的一次。

    老人忘记了那个最爱喝她酒的人,却不曾忘记这门手艺。她或许的确是在以自己的方式等待与孩子团聚吧。

    斯温坐在母亲的面前,他露出微笑,凝视着眼前一提到酿酒,就双眼放光的佝偻老人,轻柔道:“您愿意教我酿酒吗?”

    母亲教得很细心,斯温学得很认真。

    次年初春,斯温归乡的第六个月,母亲在一场雨夜过后,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斯温请牧师将母亲安葬在当地教堂的公墓中,葬礼只有斯温一人出席。在做完安魂弥撒之后,斯温看着教士将泥土一铲一铲填在母亲的棺椁之上,直至彻底掩埋。

    墓园附近深蓝色风信子的花瓣伴随着微风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卵状的花簇随性地摇曳着,几只蜜蜂围绕花簇谱写春天的乐章,把花粉撒到更广阔的大地上。

    春天到了。

    母亲去世之后,斯温就再没喝过酒。

    无牵无挂、形单影只的斯温,如同行尸走肉般,任由岁月腐蚀着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他已经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在这个承载他无数回忆的地方,像那花期将尽的花朵,静静凋谢、腐败,归于尘土,与这个世界无声地道别。

    直到某天,一阵叩门声敲醒了斯温一潭死水的心灵。

    当斯温打开门时,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几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整齐地列在门前,期待的目光汇聚在自己的身上,瞠目结舌的斯温下意识蹦出俩字:“惊了……”

    “老爹!你让我们找得好辛苦啊!”“听说您的家乡在乌滕堡附近,我们打听了好久,终于找到您了!”“老爹你咋谢顶啦?”七个精壮的汉子围在他跟前,看到应门的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老爹”,几个人激动得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

    面对自己在军旅生涯中结识的弟子、战友们,他们有些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有些人已然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男子汉。这些在战火的洗礼中共同经历生死的兄弟,现如今在斯温万念俱灰的时刻,仿佛在漫漫长夜之后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洒在了他暗淡的人生中。

    斯温呆呆地看着这些安然如故,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老战友们,一时语塞,他嘴唇哆嗦着,向来探望他的朋友们一一问好,哽咽的语气就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绍尔、罗宾、赛斯、皮特……真好啊……你们……都还活着。”

    斯温如获至宝,把昔日的战友请进家,几个老战友围坐在桌旁聊着往事,聊着彼此的变化。斯温得知漫长的战争已接近尾声,这些在军营中结识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好兄弟们接受调遣,成为了拉昂城中的常备守卫。

    以前斯温在军中提到过自己的家乡在乌滕堡附近。战后,这七个兄弟几乎跑断了腿,最终找到这个破败的村庄,终于见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老队长。

    “老爹,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准备合伙在拉昂开一间酒馆。咱都喜欢喝酒,到时候酒馆开得好,咱们不仅能分到钱,闲暇时还能在这里小聚,每次都能喝到免费的酒呢!不知老爹意下如何?”斯文面前的几个老战友勾肩搭背,看样子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就等着老爹一声令下。

    “好……好啊!我也加入!”斯温听闻这个计划,他突然回想起年少时的那个誓言。斯温灰暗的眼眸重新放出光芒,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几岁。

    “那太好了,到时候咱们雇个酿酒的师傅,再召点打杂的学徒,这生意就有着落啦!”“到时候老爹搬到拉昂住吧,咱们每天都能见面!”听斯温爽快答应了,几人兴奋得击掌相庆,好像没斯温这句话酒馆就开不了了。

    “不用雇,我自己就会。到时候我搬进去当老板,你们来喝就行。”

    “啊?老爹还有这手艺?”“老爹,您不会是唬我们吧?”

    听着老战友们友善的揶揄,斯温没有较真,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到他家中喝酒的孩子们。

    那时母亲还很年轻。

    斯温微笑着,起身带领众人来到地窖前。

    他打开了地窖大门,里面摆了一排木酒桶,这些都是斯温延续母亲的手艺,酿制成的作品。

    斯温打开了一个酒桶,顿时酒香四溢。

    ……

    夏天的太阳毒辣,几片屋檐下的阴凉不足以遮掩炽热的阳光。然而今天的斯温却忙得不可开交,他马不停蹄往车上搬着半年多前搬回来的家当。前几日,他收到了酒馆即将竣工的消息,他终于可以离开,前往拉昂生活了。

    有了新目标的斯温放下了一切,他将带不走的东西都分给了邻里乡亲们,连同这座承载着她母亲大半辈子的院子,与他所有美好的、不好的回忆,统统葬在了这逐渐颓败的无名村庄里。

    斯温背上最后一个包裹,这次他没穿回乡时的那身礼服,只是简单换了身合适的衣裳。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快步走出屋门。

    当他的手推开大门的一瞬间,斯温停下轻盈的脚步,深情地望了一眼寄托自己所有童年回忆的,饱经风霜的家,缓慢而坚定地合拢那扇陈旧而沉重的大木门。

    是时候开启人生的新篇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