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都没有为主教的惨死哀悼，克里格返回走廊，中气十足地冲着阁楼高声呐喊：

    “上面的人听好了！我是拉昂的指挥官，克里格·施密特！主教以诺已死，我们胜局已定，你们的抵抗已毫无意义！我命令你们赶快放下武器，乖乖投降！若再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兵败如山倒，主教一死，他的走狗们再也没有作战的勇气，教堂内外的伯爵残党纷纷丢下武器，卸甲投降。

    拉昂大军迅速占领了整个教堂，彻底取得了胜利。

    克里格前往阁楼清点幸存者，却没有发现伯爵肖恩的身影。

    战士随便揪起一名骑士，质问道：“伯爵呢？”

    “我、我不知道——”贵族骑士像只被拎起来的小鸡，缩着脖子惶恐道。

    战士把他扔开，揪起另一个骑士，举起火把烧着对方下巴上的胡须，继续发问：“伯爵呢？”

    “啊——”

    “嗯？等等……”蒙蒂许抬手示意所有人都安静，她眼中魔光微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少女勾了勾手，招呼克里格跟她下楼。

    二人来到了一间侧廊的小礼拜堂中，墙根摆着几个历代教堂管理者的棺椁。少女伸出手指，指向一口铅锡合金的棺材。

    克里格心中了然，他轻笑一声走上前去，撬开了棺材板。

    身着鲜艳华服的伯爵映入眼帘，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嘴里不停念叨着祷文。他的肥肉挤满了整个棺材，活像一只躺在大锅里等待烹饪的猪。

    “嗨！还认得我吗？”克里格扥着对方的猪耳朵，把冰冷的头盔顶怼在了伯爵的脑门上。

    伯爵肖恩被活生生拽出了棺材，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认得！认得！圣主在上！血剑克里格·施密特阁下！还有法师大人！是我有眼无珠，听信谗言，冒犯了您的勇武与荣誉！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吧！”

    见识了克里格的战斗力和蒙蒂许的神迹，伯爵肖恩·海默彻底被打服了，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念想，砰然跪倒在地，企图用婉转的哭声获取对方的原谅。

    ——海默家族怎么生出这么个窝囊废的。

    克里格嫌弃地甩了甩揪着伯爵耳朵的手，抽出了手半剑。

    伯爵蹭着膝盖跪在了克里格面前，放声哭嚎：“别杀我！别杀我！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金子、银子，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你！！！”

    克里格看着伯爵哭丧的脸，他回想起对方在比武场的叫嚣，回想起了比武场惨烈的战斗。

    他想起了生姜头，还有几位老战友的面孔，他们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克里格的面色冷了下来，他举起手半剑，在伯爵的哀嚎声中，从牙缝里挤出了送给伯爵的遗言：“这是你应得的。”

    随后，利刃挥下。

    “等等——”

    一声暴喝打断了克里格，战士手中的剑骤然停止，锋利的剑刃几乎贴到了伯爵的后脖颈上。

    是盖德会长，他在克里格处决伯爵的前一刻赶到，连忙制止了克里格的举动。

    伯爵以为自己死了，他两眼翻白吓昏了过去，身体犹如一座肉山轰然倒塌。

    “施密特阁下，伯爵千万不能杀啊！”盖德会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仿佛刚才那一剑差点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为什么？”克里格不耐烦道，他的剑尖指着伯爵的喉咙，随时都有可能刺进去。

    “阁下！我不否认伯爵的确十恶不赦，他罪该万死，但他目前是掌管乌滕堡的伯爵！您再想想，我们的部队主要由哪些人组成？”

    “拉昂的市民、庄稼人、商人、老兵、马鸦尔……”克里格狐疑道。

    “对啊！说到底，我们不过是没有身份的平民和雇佣兵！您忘记主教以诺口中的雷茵公爵了吗？如果我们把伯爵杀了，那这场斗争的性质就变了！雷茵公爵听闻伯爵的死讯，肯定会把我们打作起义动乱的暴民！到时候理亏的肯定是我们！连国王都不会帮我们的！”

    盖德会长嘴皮子呼扇得倍儿快，他的表情比前两天作战会议时还要严肃紧张，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而且伯爵爵位一旦空缺，这刚好给了雷茵公爵出兵的动力。到时候公爵率大军前来，不仅能以平叛的名义让国王哑口无言，还能顺手收回乌滕堡的头衔，我们不能变成雷茵公爵那根箭上的两只雕啊！”

    “对于雷茵公爵的实力，您是知道的！他在之前的战争中是王国的中坚力量。如果他把矛头对准我们，我们就真完蛋了！就算再多出三四倍的兵力也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但若我们留伯爵一命，一来可以削弱公爵出兵的动机，二来我们可以在伯爵的身边安排我们的人，从而把他变成我们的傀儡——我相信伯爵一定是个识大体的人。到时候如果雷茵公爵前来问责，伯爵肯定会说：‘是英勇的拉昂人民发现了他身边的恶魔主教以诺，然后帮他铲除了这个佞臣’。”

    “施密特阁下，我们打赢这场战斗不是为了挑起更大的争端，更不是为了把我们推向深渊。把伯爵交给我们处置吧，商会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到这，会长盖德向克里格深鞠一躬，恳求对方的同意。

    蒙蒂许再也忍不住，她义愤填膺道：“那头死猪默许主教为非作歹，他杀了你们那么多人，你们还——”

    “蒙蒂许大人，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已经掌控了局面。况且他并不是此事的主谋，就先放过他吧！听话的活伯爵可比死伯爵有用太多了。”见少女还持反对意见，商会会长直接单膝跪地，诚恳地请求道。他见识了少女的实力，不敢对她有丝毫怠慢。

    “……行吧，但是你们得拿钱来换他的命。”克里格权衡了利弊，勉强答应了。

    “钱好商量，钱好商量。”一听到克里格开始谈银币的事，盖德会长知道克里格被劝住了，他眉开眼笑长舒了一口气，搓着手回应道。

    克里格收起了剑，不容置疑道：“不过我还有个事得问问他，我先借他一用，待会儿还给你。”

    “啊，好……只要别缺胳膊少腿儿就行。在下先行告退。”盖德讪笑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不省人事的伯爵，离开了房间。

    蒙蒂许攥着发光的拳头怒视着克里格，她没想到战士竟然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克里格耸了耸肩。

    “蒙蒂许·凯因大人！”

    正当少女与战士陷入对峙时，呼唤声从走廊中传来，紧接着一名身着法袍的男子来到门前，他径直走向少女，单膝跪地，激动地喊道：“赫拉迪姆在上！王国的天才法师竟然真的在拉昂现身了！是您救了我们所有人！”

    “你们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参与古斯塔沃的计划！？”蒙蒂许惊疑道，很显然这名法师代表根本不知道她之前一直在拉昂。

    “什么？您与古斯塔沃……”

    “毕崔尔叛变了——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毕崔尔是叛徒？他现在人在哪！？”少女打断了对方，她厉声质问道。

    ——毕崔尔叛变了？

    克里格恍然大悟，他看向少女，古斯塔沃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在他的心中拼上了。

    “您怎么会知道毕崔尔是叛徒……抱歉，我不应该质疑您的智慧，”法师代表先是疑惑地抬起头，而后又谦卑地低下，继续道，“您放心，我们有专门的人手在监视毕崔尔的举动，他不可能逃出我们的手掌心的。”

    “法师学院的高层是亲眼看着毕崔尔倒戈的。在东窗事发后，我们急需营救监牢中的同袍，但学院的兵力远远不够。所以，我们干脆将计就计，给毕崔尔营造出了古斯塔沃要带队营救的假象。古斯塔沃大人以自身为诱饵引蛇出洞，让敌人以为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

    “于是毕崔尔在他的诱导之下，提供了假情报。那个恶魔主教必然不敢怠慢，出动所有兵力前来围剿，这正中我们下怀……我们顺利攻克了监牢的守军，救出了十几位重要的学士；只是可惜了古斯塔沃大人……”

    “这是副院长大人亲自定下的决策，他为了保全法师学院的骨干力量，毅然决然牺牲自己和另一批……没那么重要的人。对此，我深表遗憾。”

    “在法师学院最艰难的时刻，是古斯塔沃副院长站了出来，我们永远怀念他英勇牺牲的精神。”

    “呵。”

    蒙蒂许轻哼一声，她全明白了。

    ——原来我是古斯塔沃计划中的牺牲品……怪不得他在弥留之际说，应该把我举荐给院长大人，和他们一起行动……

    ——我在古斯塔沃的眼里或许是天才，但肯定不是“人”，他自己都把自己当成工具。他就跟那个冷血的战士一样，把人命当成耗材。

    ——前有毕崔尔、小乞丐……现在就连古斯塔沃也欺骗了我。

    古斯塔沃副院长，这个名字再一次刺痛了少女的心，少女五味杂陈地咬着嘴唇，她不知道究竟是该对古斯塔沃的牺牲精神致以敬意，还是该痛恨他的冷血与欺瞒。

    “大人……”见蒙蒂许不言语，法师代表试探地看向少女。

    “给我滚，你们这些冷血的畜生！给我滚啊！”蒙蒂许失声呵退了对方。

    “……遵命。”单膝跪地的法师被少女噎了一下，知趣地退下了。

    法师离开了。克里格若有所思地敲着头盔面甲，他刚想开口和少女说些什么，一名战士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房间，他扑倒在克里格面前，失魂落魄地汇报道：

    “不好了，施密特阁下，您快去看看吧！”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克里格立即调整心情，连忙道：“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我们……在教堂一层发现了一个……地牢，里面……”一提到地牢，那名士兵的神情就恍惚了起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焦急道，“哎呀，没法说！您赶紧去看看吧！”

    一丝不好的预感从克里格心中闪过，他沉声道：“带路。”

    随后他踢了一脚晃晃悠悠转醒的伯爵，讥讽道：“死猪，你也跟着一起来。”

    “哎呦……诶，诶！好，我来，我来。”捡回一条命的伯爵硬生生憋住了哀嚎，他赶紧爬起身，恭顺地跟在克里格的身后。

    在那名士兵的带领下，几个人来到了教堂一层的书房。士兵推开了满是经书的书架，一个被隐藏起来的门洞显现在众人面前。

    一行人举着火把，顺着闭塞的旋梯往地下走去，最终被一扇铁门挡住了去路。

    这是一间地牢，庄园城堡留下的产物，国王把它改成修道院时，它就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

    克里格闻到了里面的血腥味，他皱着眉头走进了地牢。

    “我的天呐……”

    克里格自诩身经百战，任何惨烈的场景他都亲身经历过。但饶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都对眼前恐怖的景象倒抽了一口凉气。

    地牢正中央摆着一张血做的刑床，而刑床中央躺着一个……似人非人的小尸体。

    他的四肢被扯开，黑色的粗大钉子凿穿了他的手心、脚心，分别钉在了刑床的四角上；他的鼻子被割掉了，随手扔在地上，他的脸上连块完整的皮肤都没有……

    而尸体的躯干更加触目惊心：从胸口到腹部，被刨开了一个五芒星的形状，内脏随意地淌了出来，心脏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他的皮肤被扯开，像地毯一样铺散开来，被细小的钉子固定在刑床上。

    一个血淋淋的圣教五芒星，讽刺地戳进了尸骸双腿岔开的那团血肉之间。

    从附着在尸体上的残破的丝质衣物可以勉强辨认出，那是老伯爵的长子小约翰的华服。

    克里格本来想问伯爵肖恩，小约翰被藏到哪了，现在不用问了。

    一个九岁的小孩子，经受了如此非人的折磨，惨死在了监牢里。

    “恶魔……”克里格呆呆地嗫嚅道，他真被吓到了。

    “呕——”一名随行的战士没忍住，掀开头盔，撑着墙吐了一地。

    “那是以诺干的！是他干的！我从来……呕！”

    见识到地牢惨象的伯爵肖恩哇哇大吐，他脸色惨白逃回了地面，惶恐地跪在地上祈祷，就连他哭丧的脸都瘦了两圈。

    看伯爵肖恩这个反应，他应该根本不知道主教以诺的暴虐行径。此刻伯爵终于看清了内阁主教恶魔的面目，他现在拼命向至高神忏悔，恳求圣主的原谅，可惜太晚了。

    蒙蒂许万念俱灰地看着眼前绝望的场面，她走上前去，碎了一地的心被她踩得嘎吱作响，她跪在了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前，麻木地释放着治愈的魔法。

    就像徒劳地治疗古斯塔沃的尸体一样。

    “蒙蒂许……”克里格神情复杂地望向少女，他想制止她无意义的举动，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少女先是放过了伯爵，而后又得知了古斯塔沃计划的来龙去脉，最后又看到了这副凄惨的场景。她的心情一会儿在烈焰下炙烤，一会儿又掉进了冰窟，她绷紧了身子，咬紧牙关，原本逐渐平复的怒意重新在心中猛烈地翻腾！

    蒙蒂许骤然起身夺门而出，直奔教堂而去。

    “蒙蒂许！你去哪！”克里格焦急道，然而他根本喊不住任性而为的少女。

    ——我得去看着点儿她，谁知道这姑娘还能整出多大的幺蛾子！

    “你们几个，给我看好伯爵！”克里格轻啧一声，扔下了一句话便扭头追去。

    战士尾随少女重返教堂二楼，回到了击杀主教的祷告室。

    一进门，克里格就看到亭亭玉立的蒙蒂许。少女手持法杖，戳进了由主教以诺的血盆大口变成的树洞内。

    “啊啊啊啊！！！”凄声的嘶吼从少女的嗓子里扯了出来，磅礴的魔力在她的指尖迅速聚集，就连空气都粘稠了起来！

    “哦别别别别——”克里格见识过这个法杖的威力，他急忙阻止，然而他慌张的劝阻声被闷在了头盔里。

    已经晚了。

    少女泛着白光的前臂血管瞬间被木元素染成了亮绿色，魔光顺着她的血管流入了传世法杖内，再沿着木杖的纹路从根部蔓延至尖部，顷刻间冲着主教以诺的轮廓爆发而去。

    蒙蒂许释放了自己积攒下来的全部愤怒。

    大地颤抖，整个世界隆隆作响，站在少女身后的克里格在剧烈的摇晃下立足未稳，直接摔了个屁蹲。

    霎时间，横亘在教堂里的“以诺之树”再度活了起来！庞大的藤蔓与枝干在这栋建筑里穿插、隆起，肆意汪洋的绿色在教堂内外翻涌，无数枝杈从教堂的窗户中钻了出来，有的粗壮树枝顶破了石墙，顷刻间铺散枝叶。

    一根根蔓生的硕大树根比伯爵的腰还粗，它们顺着楼梯爬到一楼，有些不听话的树根直接扎透了二楼地板的缝隙，在教堂的一层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地撕扯着教堂的地基，整个教堂都开始坍塌，碎石不断地从墙体上剥落，摇摇欲坠！

    疯长的根茎探出了无数细密的分支瞬间扒住了倾颓的墙面，雄壮的树根像扎钉一样钻入地底，这棵恐怖的巨树以自己为中轴砥柱，蜿蜒的枝干为房梁，突破外墙的树枝末梢为外骨骼，强行固定住了崩溃的石头建筑！

    最终，一道粗壮的树干冲破了教堂的穹顶，繁茂的阴影不断升腾，吱嘎吱嘎地向着天空延伸疯长，在空中逐渐弯下了腰，形成一顶庞然的树冠，在夜幕之中郁郁葱葱。

    传世法杖上的元素魔光终于熄灭了。

    愤怒的少女把一整棵扭曲的参天巨树叠加在了圣心教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