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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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矛盾

    “看呐!这是叛国者的脑袋!这就是背叛圣主的下场!”

    主教倾尽所有,将恐怖的神力威压倾泻在市政广场上,震慑住了乌合之众。满城的风言风语再度被压制,只剩下悬在半空的脑袋,不断滴着血。

    伯爵咽了口吐沫,尽管台下一片死寂,但领民们灼灼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灼热。人群不断攒动着,甚至比方才惊叫喧闹更渗人。

    他展开羊皮纸的下半部分,心虚地清清嗓子:“鉴于拉昂市市长空缺,拉昂市将在伯爵的监督下票选下一任市长。在选举期间,城内一切事务由乌滕堡伯爵肖恩·海默代理,直至选举结束。”

    突然,一阵邪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紧接着一股咸腥味扑面而来,伯爵后知后觉回头望去,一条咸鱼在台上打着水漂,蹦跳滑行了一段距离,停在了鲁革还没被处理走的尸体旁。

    伯爵大人和那条一动不动的咸鱼面面相觑,这鱼也没长翅膀,真没搞明白它是怎么飞上来的。

    然后是一颗也没长翅膀烂苹果。

    再然后,一只漏着大洞的破鞋骂骂咧咧地飞上台,裂成两半的鞋头仿佛冲着伯爵大肆咆哮。

    越来越多积蓄已久的怨气被愤怒的群众扔到台上,随后愈演愈烈,叫骂声如暴风骤雨般砸在了身居高位者的身上,原本温和的牧群顷刻间被点燃了斗志,化作张牙舞爪的群狼,冲着台上的高贵之人呼啸而去!

    “亵渎!这是赤裸裸的亵渎!!快!把这群暴民给我统统拿下!”主教七窍生烟,他不敢相信这帮刁民竟敢公然违抗神圣的裁决,他随手将人头扔掉,疯狂挥舞染了血的紫袖子,指使卫兵缉拿场下骚动的暴民。

    “卫兵,卫兵!”乌滕堡伯爵猛然惊醒,慌忙向后退却,在侍卫的掩护下大呼小叫地喊着护卫救驾。

    一浪高过一浪的躁动淹没了高位者的气势,紧接着,聒噪的警戒铃声刺入耳膜,一大批披坚执锐的卫兵仿佛早已准备好处理当下的情况,他们从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里冒了出来,迅速堵住了市民撤退的交通要道,把涌进市政广场的暴民困在了包围圈里。

    克里格没有被愤怒的人群挤进旋涡之中,在混乱伊始,他就和逐渐安分下来的蒙蒂许退居风暴的边缘,全副武装的私兵提着长矛从二人的身边掠过,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风暴中心。

    战士搂着仍在抽泣的少女沉默着缓缓退却,闪身进入一个狭长的无人小巷,逐渐加快了逃离的脚步。

    忽然,少女冷不丁地停下了脚步,甩了克里格一个趔趄。

    战士没想到少女还在跟他对着干,心里积压的火气嗡一下就上来了。他面目狰狞正欲发作,欲将不听话的女孩强行拖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刺激克里格的神经,他立即绷紧身子,腿部遽然发力青筋暴起,拉着少女连退两步。

    下一秒,木屑飞溅,一道寒芒冲破了克里格右侧身旁脆弱的木门,一柄长矛突兀地从房间中刺出,直指克里格的脖颈!

    克里格身形一矮,朝后仰身,从右耳畔刺来的长矛矛头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捅在了左耳畔民房的石墙上,铿锵一声巨响,登时碎砾飞溅!

    长矛的主人身形一窒,预想中尖锐矛头刺入骨肉之感没有到来,他的身形因惯性作用从破木门里冲出,克里格定睛一看,正是一名戴着乌滕堡伯爵徽记的持矛卫士!

    克里格把少女撇在身后,瞬间抬手上扬,抵在铁矛头和木柄的衔接处,反制对方横扫的同时,意在直接擒获对方的武器,士兵眼见矛头要被擒住,只得拔矛抽身后退。

    卫兵站稳身子,再度蓄势,向眼前的灰袍男子不断刺去。但他手中的长矛在狭小闭仄的巷子里完全无法发挥出长杆武器的优势,矛头矛尾不断磕碰到墙壁上铛铛作响,刺击的势头被削减大半。

    此等绵软无力的攻击怎会对身经百战的克里格造成威胁?战士抓住破绽,迎着长矛的攻击上前一步,闪身躲过突刺,挥起一肘把来袭的长矛矛柄抵在墙上,摆动胳膊反手勾住长矛一拽,敌人本就前倾的重心被直接拉垮,趁对方步伐紊乱之际,克里格抬起右腿一脚踩在卫兵握在矛柄前端的左手上!

    “嗷——”

    被狠踩一脚的卫兵吃痛,左手撒开了长矛,克里格脚踝一扭脚尖一抖,化踩为踢,用脚尖把长矛踢离了卫兵的控制,随后用力一勾,杵在地上的矛头如同圆规尖,而矛杆在空中画了一个完美的扇形,以卫兵的手为起点,不偏不倚划落到克里格的肩上。

    “嘿,哥们儿,打错人了吧。”克里格拖着矛站到少女身边,微笑着提起矛杆,轻飘飘地丢还给那名伯爵私兵,腾出手指了指身后巷子里与一排卫兵“亲切交流”的闹事儿群众。

    被缴了械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使劲甩着左手,试图把疼痛从指尖甩出去,听到克里格的动静,他愕然接住从人畜无害的灰袍修士那抛来的长矛,懵懵懂懂地朝克里格点了点头,转身一股脑冲向暴动的人群。

    危机解除了。克里格目送士兵远去,心中的怒火烟消云散,他拍了拍蒙蒂许的肩膀:“你能感知到门后的人?”

    少女耷拉着脑袋,微微点头。

    克里格又高看了一眼这位小法师的能耐,经历了如此险境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方才的愤怒有多磨愚蠢。克里格歉然道:“姑娘,走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去哪呢。”沉默许久的少女终于有了动静,她沙哑着嗓子回话。

    “……嗯?”

    “我该去哪呢,我还能去哪呢……”把头埋在胸前许久的女孩终于抬起脑袋,她揉着哭红的双眼,黯淡的灰瞳迷惘地呆望着克里格的面庞。

    克里格有些动容,他体会过无数次失去战友的感觉。

    刚开始他感到无助,后来他会哀伤,而现在却只剩下麻木。

    战士叹了一口气,把斗篷重新披到了少女的身上,安抚道:“跟我走,去会会我的老朋友。他叫斯温,是我刚入伍时的武术教官,也是与我并肩作战四年的老战友。他在拉昂呆了很长时间,肯定了解不少情况。我们先搞清楚来龙去脉,然后再想办法——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少女穿好斗篷,低声答应。

    二人匆匆跑回修道院取走马车,绕开一团乱麻的暴动区域,前往各个商会、工会打听斯温的下落,但眼下这混乱的局面,谁还敢收留两个素未谋面的外乡人啊?俩人不出意外吃了好几口闭门羹,只得没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转悠。

    克里格驾驶的马车迎面撞上了大道上喊打喊杀的抗议者,他紧急拐进一个冷清的小巷里。

    “——交出来!”一声尖啸从巷子里窜出,甚至把老实的驮马都吓得一激灵。

    “不要!”

    “奶奶的……兄弟们,给我上!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不远处昏暗的巷子里人影绰绰,几个单薄的身影你推我搡,似乎起了冲突。

    不管多么繁华的地区,总会有被繁华遗弃的人,他们化作城市的阴暗面,附着在城市的消化系统中艰难生存,啃食着这座城市的牙慧。面前这帮厮斗的小混混,正是被拉昂城遗弃的孤儿们。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卫兵们都忙着镇压骚乱,根本没人理会城市的犄角旮旯里发生的无聊事件。这些人再怎么折腾,至多是死几个无人问津的地痞——不,是死几条野狗罢了。尸体晾一个晚上,第二天市民举报,执法团过来收拾,甚至基本的调查都不用做,就当被这座城市消化掉了。

    “克里格,停车。”蒙蒂许沉声道。

    “咋了?”

    “你没看见吗!?我叫你停车!”

    克里格当然看到了,不远处四个市井无赖正在霸凌一个身材矮小的小乞丐,不过他根本就懒得管。原本他打算视若无睹,继续前进打听斯温的消息,但眼下少女执意要狗拿耗子,克里格也无可奈何,勒着缰绳停下。

    瘦弱的灰发身影此刻已经被那群恶棍推搡在地,小乞丐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抱着一块儿黑面包不撒手,他把身体蜷成了一个球,任凭对方叫骂着拳打脚踢。本来就破旧的布衣又被撕出了好几个大口子,一条一条挂在他身上。

    个头最高的小混混见小乞丐死不悔改,他恶向胆边生,冲着缩成一团的弱小身影啐了一口吐沫,从怀中掏出一把锐器,直冲小乞丐刺去!

    “住手!”

    几个小年轻被一声娇喝吓得一愣,纷纷望向停在他们面前的马车,困惑地瞧着脚踩货箱的娇小身影。他们有胆子欺负瘦小的乞丐,但面对同样娇小的蒙蒂许,却被她的气场瞬间震慑住了。

    趁对面愣神的功夫,蒙蒂许从箱子里摸出一枚银币,放在指尖上弹出,精美的银币落在地上叮当作响,原本几个扑在小乞丐身上的混混哄然起身,叫骂着撕扯着彼此的衣服,冲向那枚在地上乱滚的银币。

    小乞丐趁乱从绝望的围殴之中解脱出来,少女连忙跳下马车,赶紧把抱头蹲防的小乞丐拉到了安全的地方。

    “拉昂执法团!你们被逮捕了!”

    正当几个市井无赖为了一枚银币打得不可开交之时,一名身着执法团制式铠甲的士兵从路口冲出,他一声怒吼,小混混登时四散逃窜,眨眼的功夫就跟耗子似的钻进各处漆黑的角落,不见了踪影。

    而那枚被挤破头哄抢的银币不知从哪又摇摇晃晃滚了回来,啪嗒一声倒在了那名士兵的脚下。

    “抱歉让你们遇到这样的危险——你们是迷路了吗,外乡人?”手持长柄斧的士兵呵退了小混混们,他弓身捡起硬币,踱步向马车走来,抛还给马车车主。士兵佩戴着拉昂市执法属的徽记,是拉昂本地的治安部队。

    克里格接住硬币,他眯着眼,瞅着对方头盔中露出来的酒糟鼻,怎么瞧怎么眼熟。他半信半疑地冲那名士兵问道:“……红鼻头皮特?”

    “嗯?”见素未谋面的修士叫出自己的名字,那士兵明显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使劲盯着从马车上跳下的身影,终于和记忆中的面庞对上了号,“克里格……?‘血剑’克里格?!头儿!!!真的是你!圣主在上,我不会在做梦吧!”

    “皮特!”克里格确认对方正是自己在男爵手下时的老战友,他连忙跳下马车,紧紧与对方相拥问候。红鼻头的力气真大,一身制式链甲死贴着克里格的身体,膈得他生疼。

    “头儿!你没事吧?”

    “瞧你说的,我还能被那群小混混欺负了不成?”

    “哈哈哈……头儿还是这么幽默,”红鼻头皮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克里格宽厚的肩膀,他拄着长柄斧,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克里格一番,“话说,头儿,你咋会出现在这儿啊?还有这副打扮……”

    “嗨,别提了……”克里格掸掸自己人畜无害的修士服,张了张嘴,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他摆摆手问道,“有时间再说吧。我听说斯温也在拉昂,还有个不错的生意,有这回事儿吗?”

    “啊,有的有的!老爹是在这儿有个酒馆,我们哥几个经常去。头儿,你朝这个方向一直走,路过两条街右转,路口拐角有个很显眼的酒馆,那就是老爹的。”

    斯温在军中的资历最老,战友们都管他叫“老爹”。

    “太好了,要不是遇见你,我还得……”

    一声巨响从大街撞进巷口,打断了克里格的寒暄,吓得执法团的卫兵直缩脖子,随后喧嚣纷闹的叫喊由远及近,颇有盖过那声轰然巨响的气势。

    “我得走了,唉,今天真的是……”皮特叉着腰无奈地叹了口气,擤了擤发红的鼻子,“头儿,晚上有时间我叫上几个兄弟过去,到时候咱们细聊。”

    “赶紧去吧,说好了,不许不来嗷。”

    “好嘞。”红鼻头提矛告别,临走前他好奇地瞥了一眼正在照顾墙边小乞丐的披风少女,朝克里格回头笑笑,匆匆离去了。

    红鼻头走后,克里格的视线重新移到蒙蒂许身上,少女蹲在小乞丐身旁,卷起对方破烂的衣袖,露出胳膊上的伤口。

    小乞丐的胳膊肘磕破了皮,不断渗着血。女孩的双手泛起绿色的微光,轻抚对方的创伤,原本出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了痂。

    “好了,帮你把皮肉伤处理了一下,”少女掌心治愈魔法的光芒逐渐消失,她扯下一卷白绷带,缠在了小乞丐的胳膊上。

    蒙蒂许从兜里又掏出两枚银币,拍了拍对方瘦骨嶙峋的肩膀,“拿上吧,去买点吃的,注意安全。”

    灰头土脸的小乞丐一开始盯着自己愈合的胳膊肘出神,一听到银币清脆的碰撞声,立刻被那银晃晃的光芒吸引,他迅速夺过少女指尖的银币,沉默着点点头表示感激,瞬间起身窜飞出去,小脏脚丫吧嗒吧嗒渐行渐远。

    蒙蒂许回到马车上,看着消失在巷子尽头的小乞丐,她微微松了口气,一股温暖的慰藉涌上心头,轻抚着她悲伤凌乱的内心。

    “姑娘,以后别给这些贱民散钱了,浪费。”然而女孩稍有平复的心情被克里格冷不丁的一句话彻底熄灭。

    “啊?不就两枚银币么,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

    “……首先是不值得,都是些泥猪疥狗之流,给他们钱,就相当于把钱扔进教会的善款箱里一样糟践;其次,你别慷他人之慨啊,俩银币再少,那也是我的财产,我可没同意施舍给他。”

    “你难道没有同情心吗?他们是王国的子民!你怎会如此冷酷!”蒙蒂许不可理喻地竖起眉毛,气愤地质问道。

    克里格面色沉了下来,看到那乞丐的一瞬间,他就回想起曾经从军时某些不愉快的遭遇。再想到自己刚被少女“揍了一顿”——这妮子真下得去手,挨那几拳的位置现在还隐隐作痛。

    而对方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在他身旁跳着脚,斥责本就没错的自己,克里格气不打一处来,刚才因歉意收敛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他不爽地轻啧一声,表情宛如吃了苍蝇般难受。

    “这帮贱民不值得同情,他们就跟野狗一样,没饭吃的时候在你眼前摇尾乞怜,吃饱了立马翻脸,冲你直呲牙。我在行军时遇到过太多这样的劣等人,为了一点小恩小惠不择手段,前脚还在对你感恩戴德,后脚直接把你的行踪卖给敌人——我话放这儿了,他要是对你心存一丁点感激,我克里格·施密特就改姓迈尔!”

    “迈尔”这个姓氏一般属于没有土地的维兰农或农奴,是最底层民众的普遍姓氏,有半个贵族血统的克里格说出这话,就相当于给自己扣上了一顶“土老帽”。

    “……你他妈有病吧!”蒙蒂许惊愕之下爆了句粗口,没曾想强大可靠的克里格竟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跟她呛茬儿。少女失声呵斥身旁越来越陌生的战士,怎么也想不到掌管三军的将领会是冷酷无情、一毛不拔的吝啬鬼。

    观点恰如屁眼,每人都有一个,还嫌别人的臭。战士耸了耸肩,发泄了心中的积郁过后,他再没心情和女孩争辩,闭上嘴捂着鼻子,僵着身子驾驶马车,再也不发一言。

    少女嘁了一声,抱起胳膊别过头去,宁可虚眼瞅着过往房屋冗杂的石砖纹路,也不愿再暼克里格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