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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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枭首

    俩人上了马车一刻不停,昼夜兼程赶往拉昂自由市。

    旅途虽然枯燥,但好歹有新交作伴,你一言我一语搭着话,也不算太无聊。

    蒙蒂许知晓了克里格被迫接受洗礼,誓发终身愿成为修士的折磨,克里格也详悉凯因大师殒命的噩耗,还有女孩遇袭后逃亡的艰辛。

    战争结束后,王国西南边陲饱受战火摧残,新收复的领土百废待兴,当地匪患更是像烂朽木里滋生的蛀虫,又多又难捉。凯因大师奉国王之命,组建巡查团前往西南诸郡,清剿山匪援助重建。然而在洛林郡巡查时,凯因大师在洛林伯爵的城堡中突发急病,第二天就与世长辞。

    事发突然,蒙蒂许作为大师最信任的学生,遵照凯因大师的遗嘱匆匆出发,结果在塞鲁堡附近中了黑军埋伏。她黄昏时分遇袭,独自逃脱后骑马骑了一夜,精疲力尽的少女在清晨不慎摔下马,跌跌撞撞一整天,终于在傍晚时分碰见了克里格一行朝圣者。

    至于凯因大师具体的遗托是什么,蒙蒂许含糊其辞。克里格也懒得追问,反正到了拉昂,少女就去找她的新靠山了,这些事轮不着他操心。后面的事儿交给人家自己处理吧,克里格还有复仇大业需要烦恼呢。

    战士心里的弯弯绕不会影响脚下笔直宽阔的大道,太阳刚挂到头顶,拉昂的城郭就逐渐浮现在他们眼前。

    拉昂自由市位于毗邻黑森林东北部的大平原上,得益于四通八达的交通,大批的商业行会、工会汇聚于此,使得此地成为了亚穆瑞格王国西南端的交通枢纽与经济中心。

    虽然拉昂自由市在乌滕堡伯爵的领地内,但其本身接受国王的直辖。拉昂的市民享有一定的自治权,市政府由选举产生,这种制度在城堡林立的封建领地中像个怪胎。而拉昂作为怪胎的代价就是每年不仅要给国王缴纳税款,还要向乌滕堡伯爵上缴一笔不菲的土地租赁税。

    战争期间,国王为了保住拉昂这座小金库,安排特殊政策,令这座城市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战后,拉昂恰巧位于前往西南诸郡的必经之路上,大量商队和援助物资蜂拥而至,使得此地的繁荣度水涨船高,甚至有人传言拉昂的土里能长出金子。

    尽管拉昂不在乌滕堡伯爵治下,但精明的伯爵从未动过收回法理领地的心思,他和市政府一直关系融洽。富得流油的拉昂就像满溢的蜜罐,淌出来的蜜滋润附近的庄园聚落,让乌滕堡伯爵吃到不少甜头——不管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只要能收到足够多的银子,管他这块地是谁的呢。

    “十几天前,我跟着巡查团在此地停留了两天,这里的盛况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蒙蒂许的声音比昨晚清亮了许多,“鲁革市长亲自接待了我们。听老师说,鲁革曾经是法师学院的学生,虽然他作为法师成绩一般,但管辖治理是把好手,他当选市长这几年,拉昂市欣欣向荣,市民都很爱戴他。”

    少女胳膊肘撑着货仓外沿,望眼欲穿地盯着拉昂愈发清晰的轮廓,或许是在马车上爆睡一整夜恢复得不错,亦或是眼看即将摆脱几天的颠沛流离,得以见到值得信赖的老熟人,女孩明显精神了不少,就连干涩蓬乱的一头红发都重新焕发了光泽。

    然而马车行进到城下,蒙蒂许描述的热闹光景却没了踪影,城郊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磨坊风车停转,灰耗子在面粉袋里打滚滚成了白耗子;磨坊隔壁的猪倌也不知所踪,猪圈里的几头肥猪茫然地和空空如也的食槽大眼瞪小眼,就连城外的几个前哨站都空无一人,士兵都不见了踪影。

    “不对劲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人都去哪了?”蒙蒂许纳闷儿地看着人迹寥寥的街道,这和她印象中的拉昂市大相径庭,她甩甩头,把困惑抛在脑后,“咱们先去找市长大人吧,趁时间还早。他现在应该趴在市政厅的办公桌上,吭哧吭哧地批阅公文呢。”

    克里格点头回应,眯着眼观察周遭的异样。闲置的工坊里,撂在一旁的工具甚至尚有余温,这里并非被人抛弃许久,更像是市民们发觉今天临时有急事,纷纷丢下手头的活计,不知去向。

    眼见马车即将抵达入城关口,蒙蒂许感觉情况不对,在货仓的衣物中挑出一袭灰斗篷迅速披上。少女轻盈地从货斗中翻身而出,和克里格并排正襟危坐。

    马车停在关卡前,一名士兵靠坐在石墙旁,锅形头盔扣在脸上遮阳,肩膀均匀地起伏着。

    克里格见对方没动静,清了两声嗓子冲他喊道:“尊敬的战士,愿至高神与您同在,我们是……准备前往寇朗参加神恩节的朝圣者,希望在此休息一日。身旁的这位是我的妹妹,与我一同前去。”

    克里格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毕竟再过七八天就是圣教神恩节,他的一副修士打扮也不会引起怀疑。坐在他身边的少女欠身以表敬意,硕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庞。

    “嗯?哦,好。”那名打盹的卫兵听到有人叫他,撩起头盔睁眼瞧了瞧。他懒洋洋地起身检查货物,似乎之前全然没发现一架大马车怼在了他脸上。

    “今天人怎么这么少,大家都去哪了?”克里格随口问向卫兵,后者抻着筋骨围绕马车走了两圈,装模作样地检查着。克里格心中腹诽,如果这个兵是他的手下,看到他这副惫懒的模样,肯定得先罚他站个一天一夜再说。

    “你们不知道?”卫兵颇为惊讶地挑眉,他翻开马车的油布,象征性胡噜了一眼里面的货物,而后回到马车前,抬头端详克里格的容貌,“你不是本地人吧,不知道倒也正常,现在进城看还来得及,应该还没开始呢。”

    ——什么还没开始?没头没脑的。克里格鄙夷地斜眼瞅着不靠谱的卫兵,腹诽更甚了。

    “看热闹的话,记得把马车停教堂吧,市中心现在……肯定是过不了马车了……嘿嘿。”那名卫兵踱步回到石墙旁边,诡异地咧嘴笑着,往城里偏了偏头,示意放行。

    “好……愿圣主保佑您。”看着莫名其妙一脸幸灾乐祸的卫兵,克里格挺着满肚子的疑虑,潦草地朝卫兵比划了一个祝福的手势,拽起缰绳继续前进。

    “那不是拉昂市的守卫……他戴着乌滕堡伯爵的徽章,这究竟是……”马车走远后,蒙蒂许摘下兜帽,回头看向那吊儿郎当的士兵,轻松兴奋的神情早就被凝重代替,就连轻快的马蹄声都变得低沉了许多。

    心事重重的二人把马车暂留在拉昂圣心教堂,还被讹了一笔停车费。圣心教堂曾经是庄园领主以城堡规格在山坡上修建的罗曼式宅邸,国王收回封地后,把荒废的城堡改建成一座圣教教堂,保留了堡垒的主结构,甚至教堂外围的石头城墙也一并保存了下来。

    虽然教会是个贪婪的无底洞,但盗窃是圣教中最严重的罪行之一,尤其是在教堂圣地偷东西,是要遭雷劈的。克里格满车的贵重物品,在神圣场域和城堡结构的双重加持下,好歹不用担心被窃。

    拉昂不愧是最繁荣的城市,碎石铺成的平整大道旁,楼阁台榭挤在街边,数不清的商会招牌横挂在门口,仿佛在伸着胳膊招手,呼唤顾客们的光临;橱窗前琳琅满目的商品宛若红街揽客的女郎,穿着诱惑的衣裳朝来往的行人搔首弄姿。然而本应喧闹非凡的街巷却门可罗雀,甚是违和。

    少女腿脚恢复得不错,虽然走起路还是有点微跛,但不用拄拐也能跟上克里格的步伐了。二人一路往市中心走,隐隐听到了嘈杂的议论声,他们顺着声音走去,终于在市政广场附近找到了失踪的市民。

    熙攘的人群围拥在街道上,把原本宽阔的大道都挤窄了;市政广场被各型各色的人堵得水泄不通,甚至在通往广场的大街小巷全部被后脑勺填满,几乎整个城的人都摩肩接踵堆在这儿慎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发生。

    克里格依靠自己强壮的体格,领着蒙蒂许挤到了一个能看到市政厅的好位置,他的视线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市政厅前搭起了临时的木质平台,上面摆着一座还未见过血的崭新断头台,他迷惑地挠了挠脑袋:“这是……处刑现场?”

    “台前那个穿着华服的人是谁?”蒙蒂许踮着脚尖,扬起下巴吃力地从人缝中看向广场中央。她瞧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圆润身影走上行刑台,怀里似乎踹着一个卷轴。

    “是伯爵大人。”身旁的一名市民好心回答。

    “哪个伯爵?”少女疑惑地问道,她认识乌滕堡伯爵,绝不是台上那个陌生的胖子。

    “当然是乌滕堡的伯爵大人,姑娘,你不儿本地人吧?”又一名市民抢过话头,是个梳着整齐中分头,留着八字胡的精瘦老翁。

    “什么?!他怎么可能是乌滕堡伯爵——”

    “哎哎,说话悠着点儿,外地人,嘴上没点儿把门儿的,可别被姥爷们听见。”中分老头打断了少女的惊呼,他捻着他细柳般的八字胡,眼神嫌弃地暼着女孩的大兜帽,乡下婆娘就是不懂规矩。

    少女难以置信地捂着额头,巡查团十几天前刚会见过乌滕堡伯爵,怎么现在对方跟换了个人似的?

    “肃静——”一个威严肃穆的声音如雷贯耳,围观群众瞬间鸦雀无声。身着黛紫色长袍的白胡子主教伫立在木台边,手中的牧杖散发着神圣的辉光。

    主教高昂着头,睥睨脚下牧群般的芸芸众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下面请本次执法者,乌滕堡伯爵肖恩·海默宣布审判结果。”

    “肖恩·海默?不,他不是乌滕堡伯爵!”

    “姑娘,回来,冷静。”蒙蒂许的举动惹得市民纷纷侧目,克里格赶紧抓住女孩的胳膊,眼下形式过于混乱,现在决不能轻举妄动。

    身着华服的“伯爵”立定在台前,向主教点头示意。他展开卷轴,朗声吟诵道:“为了遵从圣主英明的决策,为了维护王国法律的尊严,为了吾之人民生活在公正与虔诚的领地中,我,乌滕堡伯爵肖恩·海默,将在圣主的注视下,宣读前任拉昂市市长,鲁革·施罗德犯下的罪行。”

    “全知全能的至高神必将监督这场公正的审判,现在,把犯人带上来。”主教回头向卫兵示意进行下一个步骤。

    在群众的哗然声中,戴着手铐、脚镣的鲁革被两名卫兵和一名拿着行刑斧的刽子手押送到台前,他身着亚麻布衣,披头散发,身上脏乱不堪,全然没有当市长时的神气。

    “鲁革市长!这到底是……”少女看到昔日的老熟人被押送到行刑台前,彻底慌了神,她用力挣开克里格的手,不顾腿上的伤痛,六神无主地往前挤去。

    ——他妈的,这死丫头腿脚怎么这么利索了!

    克里格压制住心中的焦躁,他扥着女孩兜帽的袖口,暂时按住了神色仓皇的少女,小声喊道:“姑娘!别乱跑了!”

    伯爵对台下的喧扰置若罔闻,厉声朗诵羊皮纸上的判词:“鲁革·施罗德,你担任拉昂市市长期间,利用职权大肆敛财、舞弊营私,拒绝上缴税款,袒护你和你的追随者犯下的累累罪行。你甚至在我——乌滕堡伯爵来访期间,蓄意怂恿汝之嫡系与部队发生冲突,威胁我的生命安全!”

    “你邪恶的目的,贪婪的行为以及卑劣的偷袭,都是为了满足你——鲁革·施罗德——个人的私欲和权欲,而对圣主的权威,领主的利益,公民的权利置之不理。”

    “根据以上控诉,鲁革·施罗德,你已被王国的法律宣判——死刑!“

    “愿至高神怜悯你的灵魂!”主教接过话头,使劲顿了顿手中的牧杖,圣光从天而降,照耀着嘁嘁喳喳的人群。他释放出磅礴的威能,不容置疑地呼喊,“犯人鲁革,至高神慷慨仁慈地对待着世间的所有生灵,在圣主的监督下,你有权陈述你的遗言。”

    犯人鲁革听罢,缓缓举起双手,镣铐不断敲击着他的铜筋铁骨,在半空中铮铮作响:“万法之神在上!拉昂的子民们,今日我慷慨赴死,我愿成为你们的殉道者,愿你们不再被假象蒙蔽双眼,内心充盈智慧与勇气!我被莫须有的罪名腐蚀离去,前往一个永远不会腐蚀的国度,那里没有欺骗与谎言,世界上再不会有任何欺骗与谎言!”

    “市长不会被冤枉了吧……”

    “鲁革大人不是挺好的么,处死他是国王的旨意吗?”

    “就算是乌滕堡伯爵,也没资格管到我们头上来吧……”

    主教注意到台下隐隐的骚动,没想到至高神的慷慨起到了反效果,他连忙冲着卫兵厉声大吼:“够了,把这个该死的罪犯押到断头台上!”

    “不——鲁革市长!”

    鲁革被卫兵一人一脚踢跪在断头台前,蒙蒂许再也忍无可忍,她金蝉脱壳般从克里格紧拽着的厚重披风中钻出,三步并做两步向前冲去,奥法的光芒在银瞳中闪烁,妖艳的红发在风中飘扬。

    “冷静!蒙蒂……安娜!我命令你冷静!”克里格眼疾手快,扯住少女后脖颈的领子,一把把她拽了回来,心急如焚的少女被勒得呛咳一声,扭头就冲着克里格的手指咬来!

    克里格彻底急了眼,躲过少女袭击的同时一把薅住了少女的红发,扯着她的头发扭过她的脖子,二人脸贴着脸四目相对,克里格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冷静!!姑娘,看着我的眼睛,求求你,消停一会儿吧!”

    “啊!放手!你弄疼我了!”发梢的扯痛切入骨髓,甚至比行刑台上老友的审判还要撕心裂肺,蒙蒂许放弃了挣脱的企图,她带着哭腔近乎哀求地看向战士,眼前原本伟岸可靠的身影竟让她如此陌生。

    克里格紧紧把蒙蒂许箍在怀里,摁着那头红发埋在胸前,再也不让少女看处刑台的景象。突然,克里格腹部吃痛,他闷哼一声低头看去,女孩捏着发白的指节握拳轰在他的肚子上,怀中传来少女阵阵呜咽和啜泣声。

    他的小腹又吃了一拳。

    克里格心生歉疚,他无言地绷着身子,默默承受着少女心碎的拳打脚踢。

    “……正直严明的伯爵大人会彻查拉昂的贪污情况,他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主教洪亮的叫嚣再度刺入所有人的耳膜,主教神圣力场全开,扎眼的圣光泼向蠢蠢欲动的人群,倾泻着圣主无上的威压。

    然而,跪坐在断头台前的鲁革无视主教的聒噪,洒脱地甩甩自己乌黑的长发,仿佛被行刑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我的头发碍事吗?”他回过头,语气轻松地向身后的刽子手问道。

    刽子手从未在刑场上回答过这样的问题,怔怔然摇了摇头。

    见对方没有答复,鲁革自顾自把飘逸的长发拢到一旁,随后塞进脖颈左侧的衣领里。他从容地伏在断头台上,任由卫兵扣住颈首枷。

    “请你的动作务必干净利落。”鲁革留下最后一句话,说罢,便垂下双眸,不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主教大手一挥,刽子手手起刀落,短促的切肉声响起,伯爵倒抽了口凉气,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瞬。

    锁在颈首枷上的身子一阵抽搐,瘫软了下去。

    市政广场顿时万籁俱寂。

    “看呐!这就是叛国者的脑袋!”紫衣主教从木盆里捞出鲁革的脑袋,提着他的长发,举起头颅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他粗野地咆哮着,宛如地狱里的恶魔。

    市长的尸首在空中摇晃,愚昧的人民这才恍然意识到,他们拥戴的市长,竟然就这样死了。

    起初是几声窃窃私语,而后是一两声尖锐的质疑,更多刺耳的喧哗接踵而至,鲁革的死仿佛打开了一扇泄水的闸门,庞然的人流开始涌动,一种恐怖的情绪在迅速酝酿发酵。

    无数市民和克里格擦肩而过,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市政广场拥去,克里格死死搂住少女微微颤抖的娇躯,那颗淌着鲜血死不瞑目的脑袋,仍被举在空中不停摇晃。他睚眦欲裂地瞪圆了双眼,一万头野马从他心头奔过——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