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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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启程

    “怎么,你认识我?”血袍修士擦拭溅到脸上的血,回头凝望着女孩。

    四目相对,少女一个恍惚,直接被那对漆黑深邃的双目吸了进去。

    血气攀上山丘,与群峦聚在一起呼吸吐纳着战场上的尸骸,把太阳也染成得惨红,血色的云彩徒劳地稀释着铺天盖地的尸气,片刻后却只能将饱和满溢的污浊重新铺洒在山水之间。

    少女认识这个地方,此地正是十个月前,亚穆瑞格与恩纳伏王国的战争中最著名的一战——芒特山血战的战场。

    成千上万的尸体从山脚一直朝上堆,无数断剑、兵器笔直插在无名的骸骨上,如同剑冢的乱葬岗。在那尸山剑冢的顶端,一个由战友和敌人的血肉构成的人形,孤独地撑着一柄结痂的血剑矗立着,一动不动,宛若戳在这座坟山上的墓碑。

    记忆中的身影与现实缓缓重叠,女孩恍如隔世地眨眨眼,目光中闪烁着敬佩,她仰望着面前高大的战士,不由自主地嗫嚅道:“当然认得……我们是第一支赶到芒特山的队伍,凯因大师带着几个战士把你救下来……当时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

    克里格惊讶地挑起眉,借着明灭的营火,他终于看清了少女的全貌。

    少女不再被破烂的兜帽束缚,穿着一袭修身的精致皮革护甲亮相。她娇小的身躯仍旧倚在一根长木杖上,纤细的手指拨弄着凌乱的赭红色及肩秀发。女孩面容清秀,一双银瞳在火光的衬托下愈发炯炯有神,甚至掩盖了她虚弱的体态。

    “哦,你是在芒特山上认识我的……”克里格思忖片刻,收起剑背着手,踱步端详少女的面庞,“既然如此,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安娜’小姐。”

    “我叫蒙蒂许,凯因大师最得意的门生,”确认对方就是自己最景仰的战士,少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嘴儿像连珠箭一样把憋在心里的话全朝着克里格射去,“我奉命完成导师的遗托,在康拉德侯爵的护送下前往麦吉。不料刚出塞鲁堡就遭遇大批黑军的袭击,只有我一人骑着马逃了出来……”

    “什么?!凯因大师离世了?他可是王国法师学院的首席……”克里格震惊地打断女孩的滔滔不绝,而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这并非当下最要紧的事。

    血袍修士又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摸着下巴重回正题:“不说这些了,看样子你就是那群马鸦尔人口中‘骑着马的法师’,他们果然是冲你来的。时间紧迫,咱们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蒙蒂许是吧?你准备去哪?”

    “我要去乌滕堡!我要见伯爵和拉昂市长!”蒙蒂许立刻兴奋地回应道,克里格如同她漫漫黑夜中的一缕光,在少女历尽绝望之际,天神下凡般地出现在她面前。虽然蒙蒂许是奥法之神赫拉迪姆的信徒,但看到一副修士打扮的克里格,她激动得都快感激另一位至高神的恩典了。

    “乌滕堡,拉昂……”克里格没注意少女激动的心情,他低头思索。拉昂离这里不远,如果现在立刻启程,马不停蹄地往东走,大概明天下午就能抵达拉昂自由市。

    ——诶,等等,据说斯温也在拉昂来着!那边的执法团有很多老战友……

    一想到自己昔日的袍泽就在拉昂,克里格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招兵买马的好机会,重返西松林堡复仇指日可待,二人的目的地简直是一拍即合。他不再犹豫,挥拳决定道:“好,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赶紧去拉昂。”

    少女有样学样,撑着木杖,振奋挥拳回应。

    事不宜迟,克里格小跑去检查三匹马和三驾车,挑选过后,他牵来一匹最强壮的驮马,套上马轭,把马车货斗中的杂物悉数丢弃,顺手换了件崭新的修士长袍。

    “蒙蒂许,上来吧!”克里格在货箱里腾出一块空地,铺好毛毯,回头催促女孩上车。

    然而女孩仍然拄着拐棍在马车下踌躇不前,克里格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全然忘记了对方受伤的腿脚。他连忙跳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抱起少女的腰,帮她翻进马车货仓里。

    “你的腿——还有肩膀,都还好吗?”克里格生疏地问候着,试图弥补自己的疏忽。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关照过一个战友了。

    蒙蒂许下意识地摸了摸束紧的腰际,那强而有力的触感让少女回想起了把她抛上马的康拉德侯爵,令她既熟悉又陌生,却并不排斥。克里格粗线条的神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唐突的动作,更没感知到对方微妙的心情,他甚至没把蒙蒂许当作婷婷少女看待。

    “都还好……当时实在太累,一不小心跌下马了。大腿磕青了,是外伤,不严重,歇两天应该就好。胳膊也是……摔脱臼了,还好遇到了你,真太幸运了。”蒙蒂许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回忆着,她几乎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马上摔的,”克里格扔了两卷铺盖进货箱,随口安慰道,“放心吧,到了拉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问少女逃生的细节,也没关心女孩摔下马之后独自走了多久,他并不擅长这些。

    克里格只是自顾自地走到那架老修士惨死的马车前。那颗头颅仍旧瞠目结舌地躺在那堆精美的银器上,不断淌着污血给银器染色。克里格撇撇嘴,随手把脑袋扔到地上。

    “这么多银器,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甚至能雇到一帮好打手也说不定,”他抱着箱子吹了吹银器上的血沫,满意地点点头。他忽然回忆起不久前黑军战士的几句对话,扭头向蒙蒂许问道,“对了,刚才那帮黑军说他们是被红袍子们雇佣的,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嗯?红袍子?你能听懂他们说话?”

    “我从军的时候认识不少黑军战士,会点匈语。千真万确,马鸦尔人说自己是红袍子们的佣兵。这些就是行走的钱罐子,你瞅瞅这精致的铠甲,全都是叮当作响的银子,谁把他们的钱罐子填满,他们就给谁卖命。”克里格提溜起一身黑军战士没来得及穿上的精铁链甲,抚摸、敲打那棱角分明的金属质感,啧啧称奇。

    “红袍……据我所知,穿红袍子的人少之又少,圣教的枢机主教就是其中之一……难不成真是这帮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还有老师的死……”蒙蒂许眉头紧颦,一幅巨大的阴谋画卷在少女的脑海中徐徐展开,她神情恐怖,语气愈发急促地喃喃自语。

    “别慌,姑娘,”克里格挑出一箱护甲扔上货仓,接着跳上马车,单脚踩在货箱的木边框,面朝少女打了两个响指,“别被这些我们无法掌控、无法预知的事影响。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有大把时间了解情况。现在最要紧的是恢复身体,我命令你,忘掉这些事儿,然后深呼吸,好好睡一觉。”

    蒙蒂许抬头看向战士,克里格的话语似乎有抚慰心神的魔力,一下子把思绪越陷越深的女孩从牛角尖里拔了出来。

    少女一口气把胸中的积郁全部吐了出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随后蒙蒂许话锋一转,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怎么办到?”

    “就是刚才……哈欠,刚才那个法师啊,那么大一个火球糊脸上,你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啊,你是说这事儿,”克里格坐稳在马车上,欠着身子拽了拽缰绳,“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自芒特山战役之后,我似乎获得了独自施展军势的能力,只要及时用军势护体,面对法术我基本能做到五毒不侵。”

    克里格独自的军势如同成百上千的精锐战士凝聚出的一般,而且无需酝酿,瞬间爆发,这简直就是法师的噩梦。

    “当时你的伤……哎呀,够一般人死好几回的,而且一直无意识地散发着军势,很多治愈法术刚接触到你的身体就直接蒸发了。我们只能糊上药草裹上绷带,向奥法神祈祷你能活下来。我老师曾感叹,你活下来是个奇迹,你绝对是一人抵一军的天才。”蒙蒂许把厚毛毯掖到脖子,注视着似乎又高大了几分的战士背影。

    “承蒙厚爱,感谢你们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但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克里格感慨道,他没曾想能在这儿遇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战士策马扬鞭,车轮滚动,旅程在两个青年男女的闲聊中悄然开始。

    “这次你也救了我一回,咱们现在是过命的交情了。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和我印象里……哈欠,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呢。”货仓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下如同一个晃动的摇篮,蒙蒂许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克里格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又逆着发茬儿捋了捋毛呲呲的后脑勺,回想起几个月前他还长发飘飘,梳着马尾辫,续着精致的胡须,但在父亲和教士们的苛求下剃短了头发,也削去了他的尊严。

    “啊,那就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这半年来……”克里格啃着嘴上的死皮,神色复杂地一边回忆最近的糟心事,一边口若悬河倾倒自己不顺的遭遇,“……蒙蒂许?”

    见对方许久没有搭茬儿,克里格偏头瞄了一眼货仓里的女孩,盖着毛毯的娇小身躯瑟缩在货箱中的一角,早已透支的身体均匀起伏着,已然睡得死死的。

    清脆的马蹄声再度掌管寂寥的春夜,克里格把剩下的话语咽回肚里。他抬起头,笼罩于天空的阴云在逐渐消散,一轮朔月倾洒在大地上,照耀滚动的车轮,书写着不断更新的车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