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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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见故人

    沉闷的马蹄声拉着沉闷的马车,沉闷的二人避开混乱,行进在沉闷的街道上。

    终于,马车停在十字路口拐角,停在了一处装潢考究的酒馆前——本应门庭若市的酒馆前空无一人,再加上克里格和蒙蒂许之间尴尬的气氛,恨不得在酒馆的招牌上也刻上大写的“沉闷”。

    克里格端详着这座显眼的三层地标性建筑,他面色微变,皱了皱鼻子,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原本挎着的脸瞬间像打了鸡血般红润,他纵身一跃,冲着酒馆门口扑去,把马车和蒙蒂许统统甩在门外。

    克里格冲进门,当即看到了一位身着亚麻背心和深灰色围裙的谢顶中年人,由壮硕紧凑的腱子肉组成的躯干上,却顶了个违和的糟老头子脸,导致那肌肉如同从别处捡来贴在他身上的似的。

    身着单衣的忙碌中年人似乎没感觉到刮进酒馆的冷风,他笔挺地站在吧台后擦拭着黑皮革制的大酒杯。肱二头肌上的曲张静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突一突,他的眉毛跟胳膊好像是连着的,也跟着有节奏地一挑一挑,每挑一次眉,他脑门上深深的抬头纹都恨不得翻一次书页。

    “……斯温?”克里格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狐疑问道。

    “哟,您好,真不赶巧,今儿个我们打烊……诶?你……克里格?!”中年男子擦杯子的动作不停,但当他抬起头望向克里格时,整个身躯都僵在了原地。斯温震惊地看向站在门口的熟悉身影,难以置信地喊出了老战友的名字。

    “斯温!老爹!”

    “我天!克里格!惊了!”

    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名为“老爹”的中年人瞪圆眼睛大喊了一声,连忙扔下手头儿的活计,单手撑着高高的木吧台直接一个跟头翻到了克里格面前,兴奋地跳着脚扑向克里格,两个大老爷们在空中狠狠来了一记熊抱。

    “老爹你咋变成这样了?”克里格亲切地拍打斯温宽厚的后背,端详着他头上几根孤零零的头发和他脸上比书页还密的褶子,没想到两年没见,对方却老了快二十岁。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这副打扮呐?”

    “别提了,你不知道我这两年——”

    “诶等等等等,”斯温打断了老友,他歪着头,勾一对儿三角眼向门外探去,“内谁的马车停外面了?”

    克里格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马车,还有马车上那只年幼的母老虎,都被自己撇在外边干等着呢。

    俩人着急忙慌地把马车从侧门张罗到后院,斯温招呼两个小学徒,把一车货物搬到了二楼最好的客房里,自己拉着二人重返酒馆,不亦乐乎地聊了起来。

    “这位是……安娜,是我在路上认识的一个……自由民的孩子。我俩正好顺路,就一起搭伴来拉昂了。”克里格向斯温介绍自己的新朋友,他沿用了少女“安娜”的自称,也没提及她的法师身份,以避免麻烦。

    戴着兜帽的蒙蒂许沉默着弓身行礼。

    “真是个乖巧伶俐的大姑娘。”斯温赞叹。

    “她本来是来找市长的,没曾想……”克里格忧虑道。

    “嗨……真没辙,我只听了一耳朵,本以为前些日子那个新伯爵是来串门儿的,敢情可好!当天就和市长掐了一架,没想到今儿个……算啦,等那帮当兵的哥们来吧,现在说啥也不灵,”斯温倒了两杯清水和二人在酒桌前落座,他探着身,用抬头纹拍拍蒙蒂许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大姑娘,节哀啊。”

    少女微微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小口抿着杯中的水。

    “克里格,还是说说你吧——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斯温见女孩没啥反应,于是把话头递给了克里格。

    克里格把他先前的遭遇,刻意淡化了和蒙蒂许相遇的片段后,又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跟斯温讲了一遍。

    这些车轱辘话在蒙蒂许耳朵里碾来碾去,少女本以为他们会交流些有用的情报,没想到俩人只是在扯闲篇。她心生厌烦,于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就回屋歇着了。

    俯卧在柔软床垫上的蒙蒂许悠悠转醒,她揉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夜幕笼罩这片大地,距他们进入旅馆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但克里格依旧未归。少女戴好兜帽,决定下楼看看情况。

    灯火通明的酒馆里人影绰绰,伴随连通客房的内门吱呀打开,七嘴八舌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少女环顾四周,除了克里格和斯温两个熟面孔之外,酒馆里剩下的座位几乎都被陌生的士兵们占据。

    他们的头盔在桌上堆成了山,链甲、臂架卸了扣,挂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士兵们随意地瘫在酒桌前,人手捧着一个大酒杯。十几个大男子汉见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从门后现身,立马从四仰八叉改成正襟危坐。

    下午在巷子里偶遇的红鼻头皮特也在,他坐在角落里,撑着椅子朝少女欠了欠身。

    “哟,安娜!哦,弟兄们,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克里格在路上交的新朋友,安娜,”斯温起身向在场的朋友们介绍女孩的来历,随后他问道,“姑娘,要不喝点儿啥?大爷这儿的梅子汁贼好喝。”

    “不了,给我来杯麦酒吧。”蒙蒂许款款落座,抬头向自称“大爷”的斯温微笑。

    “嘿,小丫头片子喝酒,烧坏脑袋。”斯温善意地警告道,不过他轻快的语气连五岁小孩都唬不住。

    “话说老爹,你什么时候开始戒酒的?我咋没听说……”克里格疑惑地看着斯温。

    “……嗨,就前些日子,”老爹猛饮一口梅子汁,胡乱擦了擦嘴角,他似乎是不太想提及这件事,随即转移了话题,“姑娘,这可是前阵儿刚下来的梅子酿的果汁,新鲜得直滴汤儿。以后要以大爷我为榜样,不要喝酒呐。”

    蒙蒂许有些意外地看了斯温一眼,这个世界上不喝酒的人就很稀缺了,戒酒的酒馆老板简直就是奇珍异兽。

    “老板,还是给我来杯麦酒吧,”蒙蒂许若有所思地低着头,食指在木桌上画着圈。她的声音很轻,但传到斯温的耳中清晰可闻,“虽然贪欲会失去很多东西,但禁欲也不会有任何建设。”

    蒙蒂许婉转的话音刚落,十几名精壮战士的目光霎时间聚焦在这名不起眼的,被深色亚麻斗篷包裹的少女身上。没人料到小女孩会蹦出这样一句话,他们无形中认可了少女坐上酒桌的资格。

    正去准备梅子汁的斯温身影一僵,他重新坐回到女孩的面前,举杯又抿了一口梅子汁,头也不回地向小学徒说道:“汉克,给这位小姐接杯麦酒,麻利儿的。”

    一扎麦酒送到了蒙蒂许面前,小汉克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蒙蒂许,迅速退下了。

    “得嘞!我们重新整理下儿手里的情报,”见所有人都有了一杯“寄托”,酒馆老板欣慰地一拍手,把大伙儿的注意力拉回到他身上,“首先是伯爵领这几天的破事儿,相信大伙儿都挺清楚了——

    斯温的话出溜得比他嘴片子扇得还快,他滔滔不绝地说道:

    “乌滕堡伯爵老约翰·海默没了,就一个多星期前,据说是死在了梦里——甭管他咋没的,反正他九岁的儿子小约翰压根儿就顶不了事儿!这不,小约翰一上台就栽了,老约翰的弟弟肖恩·海默摄政,接管伯爵领的管理权。内主儿和他的主教整了一堆幺蛾子,没几天的功夫就篡取了伯爵头衔。”

    “所以今天在台上处刑鲁革市长的,是新伯爵和他的内阁主教?”蒙蒂许发问道。

    “没错,”斯温朝着提问的少女打了个响指,“肖恩搞定了伯爵头衔,立马就带着他内帮玩意们来拉昂拍门儿,一看就没安好心!他是来讨税还是怎的?总之一上来就开始和鲁革市长抬杠……”

    “我来说吧,”一名拉昂执法团的士兵打断了斯温,他顶着一脑袋生姜色的毛寸,接着说道,“伯爵一周前召集手下的男爵和骑士准备在拉昂城外举办比武大会——谁还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他就是怂恿了一帮土匪给他撑腰,过来和市长谈条件的。”

    “嘘——生姜头,你可小声点儿,”斯温赶紧打断生姜头大逆不道的言论,他紧盯着四周的墙壁,在确认墙上没长耳朵之后,他谨慎道,“鲁革大人是个体面人,他可是国王手底下的市长,和前任伯爵老约翰关系又那么铁,哪受过这委屈?肯定和肖恩掐起来了,但是胳膊哪拧得过大腿啊……”

    一名穿着与众不同的卫兵接过话头,他盔甲上还戴着乌滕堡伯爵的肩章,不过没人担心他的身份,现在能坐在这酒馆里的都是自己人,他摇着头说道:

    “——就是谈崩了,乌滕堡伯爵和内阁主教设了个局,导致执法团和伯爵的卫兵起了冲突,他们就以袭击的罪名把鲁革市长抓了起来……然后抄查家底,冠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你们今天都看见了,审判。”

    “——唉。”一听到审判二字,在座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哀叹起来。

    “话说拉昂是国王的直辖领地吧?国王没有什么指令吗?肖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怎么敢在国王的领地上作威作福的?”蒙蒂许在士兵的你一言我一语中捋顺了脉络,她继续提问。

    “奥托陛下?愿上帝保佑他,陛下离这儿十万八千里,估计现在刚得知老伯爵离世的消息,”生姜头在胸口比划了一个祝福的手势,向远在天边的国王表示敬意,“况且英明的陛下去年才刚登基,手里的权杖还没捂热乎呢,哪腾得出手管咱们这儿的破事?”

    “可说呢,只要国王的权杖敲不到他们头上,这帮妖魔鬼怪就开始露出他们的狰狞獠牙。我听说伯爵的内阁主教准备颁布新律法,要在拉昂多收一种税……叫什么十一税?反正美其名曰这都是给圣主雅威的捐赠,但谁知道那些钱究竟进了谁的荷包呢。”

    “十一税?那不是主教区里特殊的税款款项吗?他们还要跟自由市里的公民收?他这是要吸干拉昂市民的血吗?还有没有王法了!”一名士兵捶胸顿足地小声喊道。

    “就是!伯爵想堂而皇之走程序正义,弄死市长然后把亲信安插在拉昂,真当我们是傻子吗!?我们是国王的臣民,凭什么受他任意摆布!”另一名士兵义愤填膺地起身呼应。

    “面目可憎的吸血鬼。”“无耻的恶魔。”“吃人的怪物。”

    不管伯爵和他的主教怎样冠冕堂皇,反正在这帮士兵的嘴里是越来越不像人。

    蒙蒂许看着痛骂高位者的士兵,原本冰冷的内心被他们七嘴八舌的热闹氛围捂热了。虽然自诩天才法师的少女和这群充满汗臭味的大个子们格格不入,但双方都有共同的敌人,这就足矣。

    克里格反而没有附和他的战友们,他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往肚子里灌着麦酒。

    “不仅如此!伯爵还拖欠我们饷钱!这个月的饷银还没着落呢,今天还逼着我们干那些惨无人道的事儿——”伯爵的卫兵怨声载道,身旁的战士们随之应和。

    “嗨,别提了,你看看今天一下午抓了多少人,现在牢里都爆满了。”一听到有人提今天下午的骚乱,红鼻头皮特捏着他的酒糟鼻,哀叹不止。

    “太恐怖了,那么多手无寸铁的镇民,他们拿着长矛不由分说上去就捅……人挤人,人踩人,真是太惨了。最后人跑的差不多了,他们就盯着那些看上去有钱的人,还有法师协会的人抓——”

    “……什么?法师?他们抓了——”少女捕获到了“法师”这个关键词,立马来了精神,她刚想开口发问,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顿时缄口噤声。

    斯温见蒙蒂许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疑惑地向突然闭口不言的少女问道:“嗯?咋了姑娘,继续说——”

    咚咚咚。

    门被毫无征兆地叩响了。在座的所有人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除了克里格和蒙蒂许,酒馆今晚应该没有邀请额外的顾客才对。

    “劳驾您哪位?”斯温狐疑地冲着门口喊道。

    门户大开,四个披着暗灰色斗篷的身影钻进酒馆,为首二人的身形远不比身后那两个健硕,跟在身后的更像是两名保镖。

    酒馆里的战士们看到可疑人物鱼贯而入,纷纷戒备地举起武器,金铁交加之声不绝于耳。

    “您好,斯温老板。”领头的二位发话了。

    “等会儿……我认得你!你是艾克塞特商会的会长!还有你,你是克鲁泽商会的……”斯温迎上前去,歪头观察对方斗篷下若隐若现的面庞,竟然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正是。”两位商会会长卸下灰蒙蒙的斗篷,各自亮出了一身华丽精美的服饰,一人穿着深色翡绿的丝质外衣,另一位身着纯蓝靛染色绣着银边的绒布衣服,一绿一蓝两人分别向在场的所有人鞠躬致意。

    绿衣商会会长的目光瞥向坐在十几名大汉之间,与众不同的兜帽少女,之后迅速移开了视线,面朝斯温肃然道:“我们听闻‘血剑’克里格·施密特大人今日来访拉昂市,并于此处留宿,他现在……”

    “……我就是克里格,”沉默已久的战士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既然对方是来找自己的,他没必要藏着掖着。克里格仔细观察眼前素未谋面的两个陌生人,不解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拉昂的?”

    “初次见面,‘血剑’克里格,”两名商会领袖再次鞠躬致敬,“我们的眼睛遍布整个城市,这座‘自由之都’的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能感知到。”

    “你们……怎么称呼?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格沙夫茨。”“您可以叫我盖德。”

    两位来访者一递一声,翡绿衣服的格沙夫茨率先发话:“相信您已经知晓了拉昂市的困境,我们的家园正在经受一群忤逆之徒的侵袭,他们侵吞拉昂的财富,屠戮国王的臣民。”

    “而乌滕堡的肖恩将在后天举办竞技大赛,届时他手下的领主都会参加,这些一丘之貉将齐聚在拉昂城外的比武场上,他们同恶相济、朋比为奸,借助比武的名义耀武扬威,意在分食拉昂市子民世代的财产。”蓝衣服的盖德文绉绉的,但他掩盖不住他语气中的愤慨。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敝人与友商的商会在拉昂还算有些话语权。所以我们联合了一众盟友,准备抵抗乌滕堡的肖恩,和他那十恶不赦的内阁主教。”

    “我们做足了财力上的准备,拉拢了一些势力,甚至和伯爵手底下的人也打通了关系。”

    “但我们还欠缺了最关键的一环。一艘船造得再大再华丽,没有船长也难以面对风浪。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号令全局的指挥官。”

    “克里格·施密特阁下,您是王国最强大的战士,最杰出的指挥官。相信您已经察觉到了,这场伯爵的盛会是一次绝佳的突袭机会。”

    “所以我们想拜托您,请您在比武大赛当日,率领一众有实力的战士,推翻肖恩·海默的统治。”

    “让我们在这场盛会的当天为伯爵奏响一曲哀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