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剑与银月:中世纪天才的史诗
繁体版

第三章 邂逅

    马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磨蹭前行,发出咯吱咯吱的无聊噪声。

    身着灰袍的“修士”克里格瘫坐在马车货斗的末尾,虚着眼嚼着一节枯黄的麦秆。

    距克里格离开西松林堡,踏上前往寇朗的旅途已近十天,由三驾马车、七八名僧侣和五名护卫组成的朝圣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从王国的东北边陲行进到了西南部。

    这只队伍与其说是去朝圣,不如说是在押送克里格前往寇朗,到地儿之后直接把他和他的下半辈子统统丢进修道院里。克里格动过逃跑的心思,但手无寸铁的他瞅了瞅全副武装的战士,心中燃起的斗志如同晚饭后的篝火,被那几个士兵一人一泡尿给浇灭了。

    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克里格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瞧了下天色,太阳西斜,确实到了准备扎营过夜的时间。但车队后方的几名士兵小跑着从他身边经过,克里格才意识到前面可能出了状况。

    他随口吐掉被他啃烂的麦秆,脖子抻出货斗,朝车头方向瞥了两眼,只看到那几名士兵的后脑勺。他们似乎围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盘问着什么。

    “乌滕堡?那得往东走……姑娘,我们是去往寇朗的朝圣者,恐怕咱们不顺路啊。”一名士兵为难道。

    “至高神保佑——好心人啊,我不过是一名独自旅行的自由民,天色已晚,前面的驿站还看不到踪影……”

    克里格跳下马车,竖起耳朵一边听着,一边溜达上前一探究竟。

    “……既然您是至高神的信徒,您一定知晓至高神有关仁爱和慈善的教诲,况且这是在朝圣的路途之中——您的善举一定会得到至高神的青睐的。”克里格站定在人群身后,少女婉转的语调传入他耳中。

    “圣主在上,理当如此。我们所有人都是至高神的子女,每个人的命运都值得被关怀。战士兄弟,收留她吧,吾主定会赞许我们的善行。”士兵身旁的灰袍修士微笑着点点头,女孩的一席话语对他来讲很是受用。

    小女孩怯生生地低着头,脏兮兮的亚麻兜帽遮住了她的脸,她纤细的右手伸出斗篷,拄着一根和她身高差不多高的步行木杖,身体其余的部分被残损的灰黑色斗篷完全覆盖。

    克里格微微皱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女孩整个身体都支在那根木杖上,这不是正常站立的姿势;斗篷虽然遮住了她的身躯,但却遮不住她一高一低的肩膀。

    “这小姑娘,说起话来还一套套的,”同行的士兵没注意到女孩有些怪异的体态,他见僧侣们接纳了少女,小声叨念一句。士兵转过头,冲着克里格不客气地问道,“懒猪,你怎么说?”

    克里格自出发后就一直保持摆烂的状态,于是他被同行的朝圣者们“亲切”地起了个“懒猪”的绰号。

    “我?我还能有啥意见,让她留下呗。就她这小身板独自在野外过夜,指不定就被狼给叼走了,”克里格把疑虑揣在心里,假装打了个哈欠,“我看天儿确实不早了,前面有个小山坡,咱们就在那几棵树边扎营吧——姑娘,欢迎加入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感谢您的帮助,大人,愿至高神佑您旅途平安。”少女欠身向众人道谢,但依旧羞怯不愿露脸,估计是被那几个大头兵的盘问吓着了。

    车队继续前进,克里格放慢脚步,跟在名为安娜的少女身后,有意无意地观察她的步态。女孩走路时右腿有些轻微踉跄,重心全靠着那根长木棍前进。克里格担心如果女孩撤掉的手杖,恐怕她会当场跌倒在地。

    ——她为什么不寻求帮助,反而在隐藏自己的伤势?克里格感觉蹊跷,他下定决心,待会儿独自去找女孩问个究竟。

    夜幕降临,车队在山坡上驻扎下来。士兵砍柴生火,修士们把野菜和比鞋底还硬的肉干、黑面包扔进汤锅里炖煮,祈祷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能够在汤水的滋润下变得可口。

    克里格从马车上搬完最后一卷铺盖,扫视寻找女孩的位置,发现她早就靠在一棵树旁,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克里格不好打扰她,他端起木碗坐在篝火旁,舀着锅里熬得冒泡的糊糊汤。身旁的旅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早已对旅途中陌生人的加入司空见惯,没人会关注那个寻求庇护的女孩。

    晚饭后,克里格又盛了一碗汤,径直走向倚着树打瞌睡的少女。女孩似乎醒了,但依旧蜷着身子没什么精神。破灰披风在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半双皮靴。

    那双鞋虽然糊上了一层泥垢,但却掩盖不住优良的皮革质地和精美纹饰,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支付得起的。克里格思忖片刻,弯下腰,低声呼唤对方的名字:“安娜,安娜?安娜!”

    “嗯……嗯!什么事?”女孩后知后觉地惊醒抬头,她一开始硕大的兜帽掩着她大半张脸,克里格只能冲着少女白皙的下巴说话。

    “我看你没吃东西,给你盛了点。”克里格故意把木碗和汤匙放在女孩左手边。

    “啊,谢谢……愿主保佑您,”少女的声音明快了些,她望眼欲穿地盯着那碗冒热气的糊糊汤,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似乎试图用右手拿起木碗,但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怪异,只好作罢,低下头歉然道,“抱歉,我走了一天,太累了,没什么食欲。”

    看着少女异样的举止,克里格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他蹲在女孩身边,关切地轻声问道:“你左臂受伤了?”

    “啊,没有……”

    “你左臂受伤了。是什么位置?”克里格打断道,他又蹲着往前蹭了两步,低沉的嗓音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肩膀……有点疼,胳膊好麻,动不了。”女孩只好蚊声答着,头埋得更低了。

    “别紧张,我帮你看看。”克里格手比声音还快,话音刚落,他就已经掀开少女的斗篷,探向女孩搭在膝盖上的左手。

    “不用——”虚弱的少女抗拒地朝后挪了挪屁股,但手腕已经被对方攥在手里,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脱身了。陌生男子的另一只手正顺着她的手肘往上摸,她心脏扑扑直跳,本能地想张口呼救,但附近都是对方的同伴,呼救恐怕会起到反效果,她咽了口吐沫,硬生生把冒到嗓子眼的喊声憋了回去。

    “是左肩脱臼……”克里格按压着女孩的肩部关节,他心思全在检查伤势上,根本没留意对方的紧张情绪。他翻开少女手腕,看到她白嫩的手指上勒出了一道红绳印,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更是磨破了皮,立即问道,“你骑马了——你从马上摔下来的?你从哪来?你的马去哪了?”

    少女低着头,死死地咬着嘴唇,如同一个捅了篓子被老师察觉后挨训的学生,动弹不得也不敢吱声,只能任凭对方摆弄着自己的胳膊。

    见女孩没有回应,克里格这才察觉到自己几声质问太咄咄逼人了。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他自我感觉很温和的声线转移了话题:“嗯……好在移位不算严重。放松,我帮你接回去……忍着点,可能会疼一下。”

    “嗯——”少女听闻闭紧双眼,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痛感。

    克里格攥着女孩的手腕,另一只手握住胳膊肘,使其肘部弯曲成九十度角。他缓缓牵拉使少女的胳膊外展,而后小心翼翼地内旋上臂,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克里格随即松开手,少女轻“咦”一声,惊奇地睁大眼睛,轻轻转动着能够重新活动的左臂和手腕。

    “接回去了。这条胳膊别剧烈活动,休养两天就好了。”克里格跪坐着直起腰,长吁一口气,最要紧的伤势处理完毕,是时候该好好盘问一下这个来路可疑的少女了。

    “嘿!懒猪,你在那和她嘀咕什么呢?”克里格刚准备发话,身后传来士兵的呼喊声,克里格回头望去,一名谢了顶的老兵探头探脑地凑了过来,他的手提溜着还没系好的裤子,似乎刚上完大号。

    “……哦,我看她没吃东西,就盛了点菜汤,”克里格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朝老兵汇报道,“她说她累了,没什么胃口。”

    “没想到你心肠还挺好——嘿,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拴好裤带的老兵挖着鼻孔,俩眼弯得如同夜里刚升起的月牙,一脸猥琐地揶揄道。

    “去你的,秃驴,管好你自己吧!”克里格单手叉腰,骂骂咧咧地指着老兵的秃瓢啐了一口。

    “嘁,你等着吧,到了寇朗的修道院,我要亲自把你头上的杂毛全剃光!”老兵不屑地把鼻涕嘎巴儿弹向克里格,幸灾乐祸地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待老兵离开后,克里格回过头,本想继续追问女孩的来历,但他看着面前蜷缩在一坨破布下的脆弱身影,临到嘴边的疑惑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他像鱼儿般张了张嘴,把问题当作泡泡无声地吐了出去,最终长叹一声:“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的就找我,记得把饭吃了。”

    “谢……谢谢你,修士兄弟,愿主与你同在,”女孩终于抬起头,她掀起兜帽的一角,闪烁着银色光泽的眼眸与克里格的目光对个正着,“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克里格就行。”克里格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和月亮对视,他愣了一下,随后背过身随口答道。他径直走到床铺旁,自顾自地整理草席卷和毛毯,准备休息了。

    “克里……格?”少女皱起眉看着灰袍修士的背影,口中疑惑地咕哝着对方的名字,心中若有所思。

    夜深了,卫兵们围着将熄的营火默不作声地拾掇着装备,几位僧侣早就做完祷告,沉沉睡去了。新月穿着一身由乌云织成的外衣,时而刮来的几阵阴风,不断提醒着人们还没过多久的冬天。

    克里格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像条搁浅的虾米一样不停挣扎着翻腾。他先是靠后脑勺打听老树下的动静,而后平躺着不断用眼角往那边撇,最后干脆直接面朝老树,双眼似闭非闭地注视着树下的少女。

    夜里本就伸手不见五指,大树的阴影更是在女孩休息的位置泼了层黑墨水。不过克里格能感知到女孩一直没挪窝,待在原地打着盹,碗中的糊糊汤被她扫了个精光。

    距离抵达寇朗只剩三五天的路程,克里格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授勋成为骑士时赢得的财富和荣誉已经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全部夺走,但好歹他还有自由,还有重振旗鼓的机会;但若克里格真进了寇朗大教堂的话,恐怕他只能在剃得锃光的脑袋的陪伴下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了。

    一路上克里格做了一些逃离的准备,但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而不久前邂逅的少女,让他逐渐沉抑的内心又燃起了星星之火。冥冥之中,克里格感觉那个不起眼的女孩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正当克里格胡思乱想时,他突然瞪大双眼,微微撑起身子,竖起耳朵屏息静听。

    放哨卫兵闷在嗓子里的痛哼声,身体软倒在地的跌落声,链甲战靴踩在草地上的窸窸窣窣声,还有窃窃私语声……

    ——有敌人,是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