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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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秋雁

    余晖散尽,归巢的鸦雀几声欢叫。

    东山院里的枫树下,尚卫青靠坐在矮椅上,烛光透过藤编的细网落在他靛色的长袍上,印下浅浅的光影,他闭着眼睛,手中的蒲扇轻轻摇动。

    尚凝华轻手轻脚坐到祖父身旁,祖父须发全白,慈祥的面上满是细密的皱纹,尚凝华小心翼翼的去拿祖父手上的蒲扇。

    尚卫青眼也没睁,用手轻轻拍打孙女的手,“丫头。”

    “您怎么知道是我?”

    “你一进院子我就知道是你。”

    “骗人,您闭着眼呢。”

    尚卫青睁开眼睛,“你是我孙女,你的脚步声我自然能听出来。”

    尚凝华半信半疑,斜斜靠着祖父,鼻尖萦绕的是祖父身上淡淡的药香。

    一场急雨落完,消了几分暑气。

    望皎阁里,尚怀英难得片刻清闲,玉娘子把参茶端到尚怀英手边。

    “四郎对阿华是不是严苛了些,阿华在院中抄书好几日了,人看着似乎都瘦了。”

    尚怀英叹气,“阿华在父亲身边长大,性子活泼好动,跟着恩锦到处野,不似怡沁那般文静。阿华可是要做王妃的,不拘着不行啊。”

    “四郎何不罚点别的,我看阿华握笔的手指都磨出茧子了。”

    尚怀英心里叹气,阿华是女儿身,打,打不得..罚什么呢?

    门外的小厮通报,“家主,六娘子院里的婢子来了。”

    “进来。”

    婢子神色焦急,“家主,夫人,六娘子晕倒了。”

    尚怀英玉娘子赶到泽兰院时,尚凝华正安静的喝着肉粥。

    尚卫青也在,脸色不大好。

    玉娘子见礼后,询问胡医工,“六娘子这是怎么了?”

    胡医工再次艰难开口,“六娘子,关脉虚浮,是…是饿的。”

    尚怀英一脸不解,这府里还能饿着她?“饿的?为什么饿了?”

    尚卫青吩咐仆妇都退出去。

    尚卫青看着尚凝华道,“告诉祖父,谁说你胖了?”

    一碗肉粥下肚,尚凝华抿了抿唇,“没人说。”

    尚怀英,玉娘子心下了然。

    尚凝华显然不想多聊自己因为不吃东西而饿的晕倒一事,喝完肉粥后,便说自己累了想歇息,尚卫青交待几句便唤尚怀英同他一起离开。

    玉娘子安置尚凝华歇下,放下纱帐,看着蔫蔫的尚凝华。

    玉娘子伸手轻轻抚开沾在她脸上的碎发。

    “阿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不吃东西。”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说,“你看看,我们阿华的手还那么小,天天这么饿着长不大怎么办呢。”

    尚凝华坐起来,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玉娘子的。

    “阿华,饭还是要吃的,点心呢,倒是可以不吃。”

    尚凝华眼珠子转了转,“樱桃酪…”

    玉娘子笑着说,“好,樱桃酪可以吃。”

    尚怀英送尚卫青回了东山院,扶着尚卫青从软轿上下来。

    尚卫青靠坐在软榻上,挥手示意屋里小厮仆婢都退下。

    尚怀英知道父亲有话。

    拿了薄毯为他搭上,又端上一盏温水。

    尚卫青喝了两口温水,手里握着杯盏,面色疲惫。

    “父亲,您还是先歇息吧,儿子晚点再来。”

    尚卫青摇头。

    “不用,就几句话,说完便了。”

    “是。”

    尚卫青右手拇指与食指相触轻捻,临塌的窗牖正好能看到院里那株枫树,可惜树叶不够茂密,颜色也不及旁边的桂花树浓绿。

    “这株枫树挪到府里快两年了。”

    尚怀英随着父亲的目光看去。这棵枫树是从枫林山挖的,种在东山院里的确快两年了。

    “阿华说她挑选的是枫林山最繁茂的枫树。你看看,如今它枝干不如以前多,叶子不如以前大。城主府,东山院…对这株树来说不如山野林间…”

    树挪死,人挪活。

    尚怀英微微挺直了背脊,父亲终于还是要说了。

    “为父有一事想向你讨。”

    尚怀英站起身来,躬身颔首。“父亲。”

    “小丫头...闲野随风,她的小字,便用野吧。”

    尚怀英迎上父亲坚毅的目光,一个野字,一眼对视,父子二人目光交汇时,已道万千。

    “你可同意?”

    尚怀英肩头微沉,颔首,“是。”

    今日,一向不爱说话的阿秀主动来找尚凝华。

    看她欲言又止的闷样。

    尚凝华先开口了。“阿秀,你有事?”

    “六娘子…”

    尚凝华歪着头看她,“要告假?”

    “不是…六娘子要不要跟奴婢一起练角力。”

    “什么是角力。”

    “两人互博,摔倒对方者胜。”

    金多宝插了腰,“你好大的胆子,敢摔娘子...”

    尚凝华冲金多宝摆手,又看向阿秀,“好玩吗?”

    小花园里铺了厚实软垫,廊下几个婢子正神色紧张的看着垫子上的俩人。

    垫子上的尚凝华与阿秀发髻高束,腰上绑着宽布带,互相抓住对方布带。

    尚凝华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拉扯试探,一番僵持后,忽的,尚凝华整个人向前压去,用自己的左脚钩住阿秀的左脚跟,准备靠自己体重压倒阿秀时,阿秀看出她的意图,一个侧步灵巧避开,趁着尚凝华向前的趋势,顺手提着她腰上的宽布带将她放倒。

    尚凝华倒在软垫上,满脸是汗,重重喘气。

    “六娘子,刚刚的心思不错,如果您在绊婢子腿的时候,再压住婢子的脖颈,婢子就躲不开了。”

    “真的?再来一次!”

    秋雁划过长空,留下声声悲鸣,在空中幽幽回荡。深秋的冷风吹进庭院,满园的傲霜散落,铺了一地金黄。

    九月九日,重阳,落日缓缓沉入地平线,余晖绽放红霞,红霞镶着金边,漫天之势,如燃烧的烈火,似是要把压下的黑云烧个干净。

    可是,时不可逆,这世间不论霞光如何绚丽,余晖终将散尽,最终沉寂在黑夜里。

    当最后一缕霞光,掠过东山院的高墙,掠过斑驳的红色枫叶,尚卫青的生命在这一刻停止了。

    东山院里跪满了人,尚凝华跪在其中,她跪的笔直,双手紧紧握着,垂着头,泪水无声落下,落在膝边,浸湿了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