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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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四)婚约

    望皎阁里,尚怀英身着竹青色圆领长袍,浓眉微弯,眼眸深邃有神,嘴角微扬。

    弱冠之年曾是武道城里出了名的俏郎君,如今三十六岁了,俊朗非但没减半分更添几分沉稳,此时的尚怀英已是尚家家主。

    尚怀英右手执笔,袖口处绣着鸟衔花草纹,一个峰字还未写完,便听见报喜声遥遥传来。

    尚怀英匆匆将笔搁下,拿了大氅,一路疾步往金华堂走去。

    金华堂。

    女眷们正扶着头发花白的尚沈氏出来,尚怀英躬身,“母亲。”

    见到家主,女眷纷纷福身行礼道喜。

    尚怀英面色温和,“天气冷,都回去歇息吧。”

    尚沈氏心里欢喜,笑眯了眼,“四郎,快去吧。”

    走过一段长廊,进了正房,房内已收拾妥当。

    仆妇掀了三层厚实的帘子,尚怀英径直走向内室,仆婢们禁声行礼,乳娘侧过怀里的襁褓,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女郎正睡的香甜,小嘴粉嫩嫩的,睫毛细长。尚怀英微笑着点头,转身向里间走去。

    房里燃着几盏烛火,地龙烧的正旺,这会儿功夫尚怀英额上已覆上一层薄汗,轻轻撩了里间的帘子,卧榻上的人正安静的睡着,脸色苍白又疲惫,伸手轻轻拂过她耳边的一缕碎发,眼神里满是怜爱。

    没多会儿,尚怀英轻手轻脚退出来,接过襁褓,慈爱的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他有四个儿子,一直盼着有个女郎,一个像他发妻一般温婉贤淑的女郎。此刻心心念念的女郎正安静的睡在自己怀里,尚怀英的一颗心都快化出水来,指腹轻轻摸了摸婴儿柔嫩的小脸,皱巴巴的小脸看起来更皱了,担心惊醒她,小心翼翼的交还给乳娘。

    天空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尚怀英穿过长廊,金四跟在他身后。

    走在气派庄严的庭院里,尚怀英心中感慨。

    这院墙比起老宅还要高上些许,想起城北的尚家老宅,尚怀英忽的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过十年。

    “先去父亲的院子。”

    金四让人抬了软轿,往东山院去了。

    尚卫青一手端着热茶,热茶有些烫口,他不急不慢轻轻吹拂,小口浅抿,尚怀英跪坐在一旁。

    尚卫青放下茶盏,面上笑容慈和,“我已经功成身退,你莫来扰我,如今你已是家主,你自行决断吧。”

    走出东山院,寒风迎面吹来,尚怀英低声轻叹,十年前的尚家早已是当地有名的商贾,武道城地方不大但地势优越,三面环水,珠子河绕城而过,货运生意应地而生,尚家就是做货运发家的,时至今日,从沙、石、麦、米、棉、丝、茶叶,再到瓷器、珠玉、古玩几乎都有涉猎。

    盛国四面楚歌之难,父亲坚毅的抉择,让尚家的富贵呈在明面上,自己如今面对的,除了泼天的富贵还有未消散的皇恩。

    寿王带着陛下的第九子李承余来源州视察蓄水堤坝修建,事了后,寿王一行人并未返京,而是绕道来了武道城,暂住在城主府,时至今日俩人在武道城逗留已将近一月。

    视察蓄水堤坝本是公事,却带着半大的孩子,还住进城主府,且城主府里城主夫人即将临盆,其目的不言而喻。尚家如今做的是天下生意,忠君爱国之心须尤甚,陛下有此顾虑亦是常理。

    尚怀英想到自己的妾室杨止梅,脑中就一阵抽痛,鬼迷眼,明明生的儿郎却偷摸换成女郎,险些害了整个尚家!尚怀英自认为从无亏待过她,府里这般富足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尚怀英原本打算若姜氏生下的是儿郎,便让二房退掉四娘子尚环珍已经定好的亲事,与皇家结亲。好在姜氏为他生下女郎,数日以来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放下,想到这里,尚怀英心里不再迟疑,迈步向客院走去。

    听雨楼前。

    两列振威军屹立在风雪下。

    尚怀英走进庭院,正房的石阶旁,一人正立在风雪中,似是站立了许久,大氅上的风毛卷满了雪粒子。

    见到来人,男子微微躬身,“城主。”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身形清绝,品貌非凡,只是立在风雪中太久,墨发和大氅上都是雪粒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十年前两人在道观里初识,如今再见夏侯五郎,他已经是国子司业,从四品。品级待遇虽不如他这个城主,但人家毕竟是实打实的官职。

    尚怀英拱手回礼,“夏侯司业。”

    “落雪了,天气寒冷,司业还是进屋吧。”

    夏侯牧颔首,侧身做请,脚步却是未动。

    尚怀英对身后的金四吩咐,“让人给夏侯司业烫壶酒。”

    进了正房,年近五十的寿王坐在胡凳上,身旁坐着十一岁的李承余。

    “寿王。”尚怀英面带笑意躬身行礼。

    寿王满面喜色,起身虚扶一把,“四郎快请起。”

    李承余上前躬身行礼,“城主。”

    尚怀英微微侧身,“某不敢当。”

    寿王笑着拉过李承余,“四郎如何当不得?”

    尚怀英似是恍然,笑着应下。

    这可是他未来的女婿啊。

    尚怀英叉手作礼,“请寿王给小女赐名。”

    “昨日赏雪,吾想起先圣人的诗,倒是应景,冻云霄遍岭,素雪晓凝华。雪凝青松,雪凝华,凝华如何?”

    尚怀英默默念着,“雪凝青松,雪凝华...”,心里十分喜欢,笑着点头,“谢寿王赐名。”

    几日后寿王启程回江宁府,这日天气晴朗,寿王把李承余唤到自己马车上。

    李承余行礼后便一言不发,端坐在一旁,手却是紧紧握着,回想起昨日,他去瞧那襁褓里的尙凝华,皇叔说这便是他的未婚妻,见完后李承余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婴孩一张脸不仅皱巴巴的,她还流口水...

    寿王问道“有何不悦?”

    李承余微微垂头,他阿娘早逝,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皇后身体不好,皇帝繁忙,鲜少对他施以管教,倒是皇叔常常询问他课业,因此他与皇叔较为亲近。出江宁府时,皇叔曾说,尚家忠君爱国,是盛国商人的表率,皇家当厚待之,若城主夫人生下女郎,便让他与城主嫡女定下婚约。李承余虽然年纪不大,但他明白,自己就算说出感受,结果也不会有变化,只因他是陛下的儿子,责无旁贷。

    李承余摇头,“无事,只是想快些回江宁府。”

    他既说无事,寿王也没再多问,自顾闭目养神。

    尚怀英踏进菡萏院,不似夏日好景色,如今花期已过,池塘里只余枯枝残叶在寒风中无精打采。

    尚怀英径直入内,杨芷梅正靠坐在胡床上发呆,模样憔悴,眼神空洞。

    婢子放下四方凳躬身退出。

    尚怀英缓缓坐下,开口直言,“金三的手段你也知道,红絮没吃什么苦头,其余参与此事的仆婢也都处置了。”

    几行清泪无声的划过杨止梅憔悴的脸颊。

    “造此罪孽,你可还有想说的?”

    杨芷梅看向尚怀英,她双唇颤抖不止,满眼尽是悔恨。

    尚怀英失望道,“我会照看好他的。”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你莫再出菡萏院,以后也别见八郎,毕竟,因为你的私欲…你丢弃了他!”

    杨止梅把脸蒙进被子里,双手紧紧捂住,呜呜声压抑又沉痛。

    明媚的阳光照进屋里,带着丝丝暖意,四方凳上空落落的,杨芷梅靠坐在床上,心底一片冰凉。

    她原是尚怀英的通房,她比大夫人还要早两年就跟了家主。在大夫人怀第一胎的时候,她被抬了妾。可她知道,自大夫人进门后家主便不再看重她,甚至她为家主生的六郎,也不得家主看重。六郎也不争气,终日贪玩,不喜读书,在家主面前总是表现不好。

    全武道城的人都知道,寿王带着皇子来武道城,意在与尚家结亲。府中年龄最小的女郎也已经定亲,如果大夫人生的是儿郎,她生的是女郎,那与皇子定亲的便是她的女郎。王妃的生娘,一定能得家主看重,六郎一定能有好前途。

    主意是她和她的贴身婢子红絮一起想的,她生产的日子本该晚大夫人一个来月才是,她冒险喝了催生的汤药让生产提前,她要赶在大夫人之前生出女郎来。

    可惜,她生下的是儿郎。

    不过她早有准备,红絮把刚生完的儿郎换成仆妇半夜里偷偷带进府的女郎。

    那日,她生产完,家主来看她的时候脸色并不好,她以为家主是嫌弃她身份卑贱,毕竟大夫人生的嫡女才是最尊贵的女郎。几日煎熬,自己日日请愿,最终还是落空。大夫人生下嫡女,红絮也不见了,说是金三管事派了别的活计给她,红絮是她的贴身婢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家主定然是知道了,知道她换走他的儿子,知道她撒下弥天大谎。

    杨止梅声音嘶哑,对着空荡荡的四方凳。

    “家…主,奴不该…妄想的。”

    “奴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