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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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三) 女郎

    尚卫青唇上干涸,神色疲倦,尚怀英端了热茶奉上。

    “父亲,儿子听闻,夏侯府老侯君前几日过身了,是火葬。”

    “在道观里听说的?”

    父亲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尚怀英点头,“今日儿在道观见到夏侯五郎,半大个孩子,躲着烧纸呢。”

    “火葬就是他提的。”

    尚怀英一脸惊愕,“为何?”一个半大的孩子提火葬?

    “老侯君想回故土,侯爵世袭三代,算上前朝,下一任侯君便是第三代了,几个儿子怕是没心思理会老侯君的心愿。”尚卫青喝完杯盏里的热茶,“老侯君身故,老夫人病倒,孝子贤孙也不敢随意做主是就地土葬还是火葬,最后随了半大孩子的话,不过是顺水推舟。夏侯五郎是嫡出,这身份倒是能扛事。”

    原来是这样,尚怀英想起那半大少年小心翼翼收纸钱灰的模样,“世家贵族离京匆忙,差使的人手怕是不够,儿子想…”

    “世家嫡庶分明,夏侯嫡长子承袭是板上钉钉的事,夏侯五郎虽然也是嫡出…罢了,你既在观中遇到了便是缘法,随心去做吧,但别失了分寸。”

    松园。

    寿王和身着绯色官袍的御史中丞,站在廊下静候。

    “砰!”

    议事厅里传出茶盏碎裂的声音。

    一刻钟后,冯户、冯燕相继而出,二人面上皆带笑意,见礼后悠然离开。

    寿王低声吩咐身边内侍后进了议事厅。

    “他是故意的!孤要治他的罪!”

    御史中丞道,“陛下莫气,此人今日来此,有目的不假,可其动机不是私利,而是大义啊。”

    “大义?他自作主张把全部身家购置军备,居然有一大半是送去回纥的?他这是卖国!愚蠢至极!回纥与寮贼纷争数十年,何须我大盛递刀子!”

    寿王道,“陛下,军备此时还未出盛国,卖国之罪还难做实。此行南下,捐财商人众多,陛下可以为这尚卫青与他们不同?”

    皇帝重新坐下,“是不同,他是个蠢的!那是朝廷的钱财,如何支配岂由他作主?”

    四百一十四万金呢!皇帝心里痛惜不已...

    “四处购置,大张旗鼓的运送,这尚家倾尽家产为盛国购置军备一事,很快便天下尽知,陛下当真以为他蠢?”

    皇帝没有说话。

    尚卫青是不傻,他那双眼睛犀利的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

    “陛下问他营生如何不过是想探其虚实,此人状似无意说冬节将至,琉求又要到沿海扰民。这话陛下当真以为是他无意之言。”

    皇帝凤眼微微眯起,“何意?”

    寿王叉手作礼,“陛下可还记得他问的第一句话?”

    陛下可知西周公最后一役?

    这句话在皇帝脑子里回响,让他恼中一阵抽痛。

    寿王直言,“西周公最后一役,各国心不齐,致盟约毁。尚卫青是指可用此法破敌,但他还有另一层意思。”

    皇帝心里已是了然:西周公迁都。

    寿王躬身,“陛下,神策军实力仍在,若得回纥相助,寮贼必是有来无回!臣弟请陛下御书,与回纥、林胥立盟约。若我大盛大破寮贼,解了此困,大盛威名天下尽知,谁敢来犯!”

    皇帝面色紧绷,心里几度变幻,寮贼攻占江宁府之耻若真能血洗,那舍弃江宁府之举便可算作智谋。

    御史中丞上前一步,“陛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乃是群臣分内之事。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亦是朝中主流。今日这商人之言,并非其一人之意,朝中有此念之人不在少数。”话落,他跪拜叩首,手执奏本,“臣,告冯户,冯燕,陈角身为陛下近臣,以权谋私,受贿卖官,扰乱朝纲,挑起边境战事,多项罪名。臣请陛下下旨,治冯户,冯燕,陈角渎职罪,徇私罪,贪墨罪,暴乱罪。”

    皇帝看着跪地的御史,只觉御史这一身绯衣今日格外鲜红。

    风向变了,暗流翻出海面,荡起海浪,南下已然是条断头路。

    林胥国王宫。

    林胥国君看着桌上摊开的印信眉头深锁。

    近臣劝道:“盛国先皇以和为贵,两国之间互通商贸,多年来相安无事。盛国皇帝新任,听信小人谗言,才屡屡进犯我林胥国,如今佞臣已诛,盛国朝堂清明,盛国愿与我国和亲,重修两国旧好,此乃两国幸事。”

    国君长子亦劝,“寮国身居塞北,不远千里南下攻打盛国,此乃好争之性,倘若寮国占领盛国,林胥与之为邻,太平岂会久已?何况,寮国送来和亲的公主丢了。”

    “公主丢了?何时的事?”

    “今日一早的消息。”

    林胥国君叹息,“天意如此啊。”

    寮国皇帝长子哈勒都加尔,此刻,正坐在盛国皇帝的书房,面色黑沉。

    七岁的尤肃走近,穿着寮国服饰面容却生的是个汉人模样。

    “兄长,该回去了。”都加尔摇头,两腮的卷须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我坐在这里,我终于是坐在这里了。”

    都加尔粗糙的大掌轻抚书案,黄花梨木经历时间的摩挲,散发着沉稳独特的魅力。此时此刻,他坐拥这座繁华,怎甘心离去。

    “我们会回来的。”

    “还会有机会吗?”都加尔他抬眼看向窗外,似是看见了秋季苍茫的荒草地,漫天大雪里的彻骨寒意正向他慢慢侵来。

    “尤肃啊,阿兄不想回去了。”

    很多年前,都加尔第一次到江宁府。

    那时,江宁府是稷国的都城。

    他们带着最肥的羊,最健硕的马,到稷国朝拜纳贡。

    走在稷国宽敞的官道上,父亲指着远处硕大的四方城池,“那就是江宁府城!”

    还记得那时正值傍晚,在金色余辉的映照下整个城池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城门气势威严,城里干净整洁,房屋整齐划一,街道宽敞,十辆宽大的马车可并驾齐驱。

    夜色降临,华灯缤纷而至。商铺里人来客往,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穿着各色彩衣,男子俊秀,女子艳丽,比傍晚时更加热闹繁华。

    都加尔只觉自己是误入了天上的宫殿,那一刻,皮肤粗糙,脸上挂着两片斑驳红霞的少年,微张着干裂的唇,一脸傻气,呆得的走不动道。

    “回纥出兵了,速撤!”尤肃脸上带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成熟感。

    尤肃的话惊醒陷入回忆的都加尔。

    “回纥?已经到了雪季,他们内乱还未平息,怎么可能…”

    城门外十里,回望江宁府城的方向,都加尔眼中尽是不甘,宽厚的肩膀紧崩,他咬紧牙关,深深吸气,重重呼出,扬鞭率军离去。

    神策军紧追不舍,寮军刚出盛国就正面回纥十万大军剑拔弩张。

    最终,这场混战因寮国挑起,以寮国惨败收场。十万寮军无一生还。寮国皇帝送投降书,盛国东南境的天越国见势撤军。

    盛国皇帝封赏尚家,赐五进府邸,授城主之称,代代世袭,凌驾于武道城明府之上,尚家儿郎可参加科举。

    得此殊荣,尚家生意扶摇直上,在盛国境内落地开花,尚家商号的旗帜天下无人不识,可谓商贾中的传奇。

    十年后。

    荣进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申初。

    本就昏沉的天又飘起了雪粒子,天色渐渐暗沉,武道城里华灯渐亮,月色朦胧,街上行人不断,或老或少,皆是面带喜色。

    人群里一声高喊。

    “城主夫人要生了!”

    顿时,人潮涌动,朝着城主府涌去。

    城主府门前的大良街上站满了人,人多却不吵杂。

    一个老丈,杵着竹竿晃晃悠悠的走到角门处,对着门房小厮微微躬身,“可是女郎?”

    小厮回礼,“还未曾知晓。”

    老丈点点头,又晃晃悠悠的走进人群里。

    一个衣衫略显单薄的阿婆有些站不住,晕乎着向前栽去,旁边站着的清瘦郎君反应倒是极快,伸手拉了一把,扶着阿婆退出人群。

    人群泛起一阵涟漪,又很快平静下来。

    几个门房小厮互看一眼,其中一个向府里走去。绕过影壁见振威军副尉正带着一队卫兵走过,小厮驻足静候,待卫兵走远,脚下生风穿过中央主庭院寻金大管事去了。

    城主府角门开了,管事金大走出来,“各位费心了,城主夫人还未发动,天寒地冻,各位还是早些回去,莫冻坏了身子。”

    菡萏院里,妾室杨芷梅脸色极差,她生产已过三日,这三日她心绪不宁,始终无法安眠。自己生下了女郎,可并未见家主有半分欢喜。听闻家中好似已经在商量退掉四娘子亲事...

    第二日辰时,忙碌紧张的城主府终于迎来婴孩响亮的啼哭声。

    喜讯如风般四散开来,大街小巷一片欢愉,城主府开了大门,二十几个小厮齐出,抬了十数篓铜币,个个笑脸盈盈,累弯了腰。管事金大和金三走出来,笑容满面,金大双手一抬,声音洪亮,“女郎,平安。”

    话落,大良街上下起了铜钱雨,欢呼声,贺喜声,响彻整个武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