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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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爱情是大学生快乐生活的起点,那么找工作就是这种快乐的终点。之前子建只是从新闻里听说过如今的大学生就业之艰难——不过他好歹也算文凭过硬的名牌毕业生,想必应当不会难到哪去。今年秋招开始子建便只瞄准着头部机构和世界名企,零零总总海投了两百多份简历出去。叶子建的战术是用数量搏概率,他心想这么多单位总是有能慧眼识金的,于是每天早上都要满怀期待地翻看邮箱。这就好比初恋的男人寄出情书后等待回信的心情,而子建一下子写了两百封,心情当然要更加激动些。

    不料眼看九月份都要结束了,子建收到的笔试邀请依然寥寥无几,绝大部分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叶子建听说过找工作有“金九银十”的说法,十月份往后想找好工作只能更加艰难,毕竟优质岗位数量是有限的——好比青年男女过了三十岁往往就成了所谓剩男剩女,优质的对象又早已退出市场,那么只能选择一直单身或者降低标准凑合结婚。虽然子建表面上稳如泰山,其实内心多少有点慌张:就颜面来说,他叶子建也算是同龄人中拔尖的那批,毕业即失业多少有些尴尬;单就现实来说,他的生活费也只能维持到毕业,找不到工作恐有饿死的风险。

    叶父这段时间几乎天天给叶子建发微信打电话,核心意思无非还是是自己年老体衰唯有独子,倘若离家千里那么一旦有事恐难顾及,还是在家附近找个工作为妙。子建很无奈,他老家是十八线小县城,最大的产业就是学校和体制经济——托这县城里的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福气,房地产行业倒是蓬勃发展,不过这县城里的房地产商怕是不会需要他叶子建来当一个首席经济学家。

    子建给老父亲文邹邹地回复了一段:龙非池中物,他叶子建读书二十载,学贯中西满腔抱负,小小县城岂能留得住他。叶懿德收到消息倒也毫不客气,直接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念了几年书,当真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随后又发了一段文字:“少说废话,家这边已经给你安排好工作,另外给你备好一套婚房。速速回家,家里面足够你未来生活无虞。”

    叶子建只能暂时敷衍过去,毕竟他既然没找到工作就没有对线的底气。同时子建又被叶父准备的婚房吓到:没想到老头子想得这么长远,只不过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前途未卜女朋友又尚在地球对面,婚房怕是暂时用不上。

    直到九月底叶子建才接到第一次面试通知,邀请他两天后来四海大厦Ocean咨询公司面谈。虽然这公司属于子建原本计划中的备胎,但收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激动得像是中了百万彩票,赶紧从箱底拿出积灰已久的衬衫皮鞋,用心擦干洗净准备面试。

    这天叶子建跟着地图导航左弯右绕,历经艰辛终于走到一个死胡同。这种闷热的天气下子建的长袖衬衫已然被汗水浸透,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他一边用手袖擦汗,一边愤愤地在心里骂这导航弱智无能——这软件仿佛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突然又开始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带着子建迷途知返。

    果然就在胡同的拐角处赫然耸立着一栋老旧的写字楼,上面写着四个已经掉漆的大字:“四海大厦”。这楼虽然毗邻着金融街,却并不沾染金融街精英白领的气派,大门的装修都是一副上世纪的简朴风格。

    门卫亭的老大爷许是刚刚睡醒,看到门口一个年轻人正在踌躇,便从窗口探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干嘛的你?”

    “面……面试。”叶子建一时被问得发慌,语气也结巴起来:“那个Ocean咨询公司。”

    那大爷也懒得去验证这话的真实性,直接撂下一句:“面试侧门进。”

    子建进来的时候前面已经排了一队人马,看他们各个衣着板正发型精致便能猜到这些人都是过来面试的。他赶紧去前台签到拿到了号码牌,又瞅准时机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不动声色整理起仪表。

    面试室里此时正谈笑风生,不时还传来几句标准的英文,过了一会儿里面昂首阔步出来一个衣着靓丽的女生。子建突然无意间瞥见身边这个男生背着印有北大logo的背包,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居然这种面试居然还有北大的人,看来他确实是把找工作想得过于简单了……

    这时候里面突然喊到了子建的名字,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不过好在进去之后几位面试官倒还是和蔼可亲,中间一位主面试官是一个年纪不过三十多岁的平头男士,虽然有些微胖但是看起来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干练;两侧分别是两位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面试官,都,脸上都挂着无比亲和的笑容。

    开头左侧的女面试官便先让叶子建自我介绍,他张口就开始背诵自己连夜写的介绍词:“各位面试官好,今天很荣幸能来到这里参加贵司的面试。容许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叶子建。我就读于XXXX大学,专业是经济学。我在校期间学习认真,多次获得三等奖学金,并且担任班级副班长。我还掌握第二外语俄语,可以熟练使用俄语听说读写。除此之外我积极参与志愿活动,为社会服务贡献力量。实习方面,我曾经在投资行业进行过为期半年的实习,掌握了金融的相关工作方法。我的个人特质是可以很快地学习新事物,并且可以承受工作压力,谢谢各位面试官。”

    其实子建这段自我介绍撒了三个谎:首先他没当过副班长,他班上甚至没有副班长这个职位,但是为了显示他的组织能力只能生生硬编出这么一段经历;其次他如今俄语的水平仅限于说“你好”“谢谢”和“再见”,离熟练还差了一个银河系;另外他实习的时候基本上是在浑水摸鱼,并不能称为“掌握金融”——不过这面试官大概是见多了现在校招学生的套路,简历写得可以造原子弹、招进来连个打印机都不会用的大有人在,所以她也并不去深究细节的真假。

    接下来又两位女面试官轮流发问,问题无非是围绕简历提一些常规的性格测试题和职业规划,叶子建事先已经做过功课,都顺利通关。岂料到了最后一道问题,中间的男面试官终于图穷匕见,问道:“您能喝酒嘛,酒量如何?”

    叶子建明明记得自己申请的是研究岗位,对喝酒这个话题有些始料未及——不过换个角度想,如果酿酒属于科技,那喝酒怎么不算研究呢?按照这个思路,套用互联网的说法喝酒就应该是测试岗了,当然属于研究人员的行列。虽然陪酒有失体面,不过倘若工资待遇可观那偶尔出卖读书人的尊严也未尝不可。叶子建迅速在脑袋里转了个弯,暂且先说:“商务应酬的话我是可以喝一些,酒量还尚可。”

    对面那男面试官听罢,满意地点头,问子建还有什么问题想了解。叶子建见时机成熟,就问:“不知道我们这边薪资水平如何呢?”

    男面试官突然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同事,右边的女士开口介绍道:“我们这里第一年税前月薪在八千块左右,包一日三餐和工作班车,往后会根据个人业绩逐年调整。”

    叶子建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错。他对国内企业的习性还是多少有所耳闻的,就这必然还是掺杂水分的八千块,于是就直接回应说:“我觉得这个薪资可能离我的预期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不知道贵单位是否包括其他的绩效奖金呢。”

    短发女士赶忙补上大饼:“叶先生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对年轻人给予充足的发展空间,以后的成长空间是很大的。像我们这里的中层管理层,年收入都是很可观的。”

    叶子建吃不下她画的这大饼,直接不客气地给出底牌:“我觉得就学历平台来看,我的预期是年起薪在十八到二十万左右。”

    那女面试官脸上略带不屑地说:“现在的985本硕研究生也很普遍了,我们公司像这样的年轻人也是很多的。刚刚出学校的人还是要明确自身定位,薪资水平这些都会随着能力增长。”这话的意思等于说:就这工资你爱干不干,我们国内就是人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据说故意贬低别人的价值无异于一场人格侮辱,叶子建已经感受到她话里话外的嘲弄,恨不得当即起身离开。

    回来之后叶子建愤懑不平地把这家公司拉到黑名单,接下来几周子建陆陆续续又面试过几家单位,结果要么是工资过低要么是加班时间太长。叶懿德这时候给子建推送来一条新闻:上面赫然写着“硕士毕业生送外卖——脱不下的长衫,青年之困何解?”叶子建看了内心大受震撼:没想到国内名校毕业生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一个985本硕的毕业生居然连个工作都找不到。

    子建在荣星的实习只剩半个月时间了,吴总这段时间还在继续狠抓业务能力——措施之一是将公司的工作时间拓展了一个小时,并且还要求到点发定位打卡。虽然叶子建只是个小实习生但是也未能幸免,在荣星的这最后一段时间他才第一次有了身为牛马的痛感,回忆起来先前许老板在的日子简直是天堂了。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马庄突然在公司群里发了一段消息:“各位同事,由于我的个人原因我即将离开荣星。感谢大家这半年对我的照顾,荣星是一个很好的平台,领导同事也教会了我很多。下一段旅程里我也会把荣星教我的东西传递出去,这些小礼物是小马的一点心意,望各位同事笑纳!”

    随后下面便是十几段整齐划一的“祝一路安好,前途坦荡”,叶子建惊讶地在这其中看到了骆小姐的名字——叶子建虽然眼拙,但是也对他们俩先前的热烈看在眼里,还以为他们俩在搞地下恋情。不过今天的骆敏媛倒是异常的冷静,仿佛对这一切早有所料,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马庄收拾工位。叶子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感觉马老师仿佛在刻意地躲闪骆小姐的目光,难道这俩人这么快就破裂了……

    马老师走了之后,叶子建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敏媛,你知道马老师是去哪里发展了吗?”

    “应该是一家上海的公司,据说比这里工资高一倍。”骆小姐云淡风轻地说。

    听到“高一倍”这三个字的时候,子建心里的好奇立刻被嫉妒取代:毕竟他找一份工作尚且如此艰难,凭什么别人找工作就如此轻松?他叶子建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学历过硬,哪里还比不上他马庄?

    “对了,子建。”骆敏媛不经意地问道:“你最近也在找工作吧?今年国内找工作不好找哦?”

    听到骆小姐这话,子建突然有种上学时候没做功课却被老师当众拆穿的窘迫,只好低头喝了口饮料来缓解尴尬:“还没有,我现在还没开始找。”

    骆敏媛也不去深究他这话的真假,一边关了电脑一边对子建说:“你回去这么晚你们饭堂还开着吗?”

    “我一般晚上回去点外卖。”叶子建说着便背上包准备下班。

    这时候骆小姐突然走过来拍拍子建:“等下请你吃晚饭吧,楼下的意大利餐厅,算是送别宴了。”

    据说“拒绝美女的主动邀约等价于一场犯罪”,收到骆小姐的邀请叶子建的内心确实纠结了一会:他毕竟是有女朋友的人,背着女友和别人出来单独吃饭未免有不守男德的嫌疑;不过眼下确实已经是饭点,同事之间吃个饭也是实属正常,此时推辞难免有扭捏作态之嫌,倒不如大大方方吃完走人。

    这意大利餐厅开在这办公园区里的地下一层,主要目标客户是各个写字楼里的白领。虽然现在的都市白领实际上还是干着过去工厂里流水线的工作,但是在精神上却无限接近于小布尔乔亚,所以吃喝用度的档次自然要提上来,饭店也必须沾上一些洋气才配得上他们的身份。这餐厅在半年前还叫东北土菜馆,开张一个月后发现生意实在冷清——这帮小白领宁愿点外卖也不愿意下楼,这老板被逼无奈便在老家找了个大师算了一卦。那大师在收了五百块钱后告诉老板得给饭店改个名字,而且改得越洋气越欧式效果就越好,这意大利餐厅由此诞生。

    不过这饭店虽然门口挂着“Italy”的招牌,内核却还是纯正的东北心,一进门便是一位操着正宗东北口音的大姐正在迎客:“您好,几位啊?”

    “二,两……”子建一时被这东北老姐火山般的热情吓到,忍不住后退了半步:“额,两位。”

    叶子建在心里暗自感叹这东北“Italy”果然乡土——若是他对意大利了解更多的话,就知道欧洲那意大利同样是土气逼人。不料看到菜单子建就傻眼了,只见上面赫然用意大利语写着一堆菜名。还好骆敏媛是见过世面的,她笑着把菜单的另一面翻过来,原来子建刚刚看到的那些菜分别是:“意式土豆煨牛肉、意式蒸鲈鱼、意式肉酱面……”骆小姐又微笑着招呼服务员上了披萨、煨牛肉和鲈鱼,又点了两杯果汁。粗略一看这价格已经差不多三百多人民币,子建不禁感叹这沾上了外国名的餐厅果然物价非凡。

    “子建——”骆敏媛抿了一口果汁,又顿了一顿:“你是实习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月底吧,还有十天就结束了。”子建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

    骆小姐回忆起刚刚的话题,接着问:“对了,你毕业之后想留这里还是去别的地方啊?回家发展吗还是?”

    子建笑笑无奈地说:“我这个专业回去怕是找不到工作的。”

    “那确实大城市机会多很多。”骆小姐点点头,表示对子建这话的认同:“那你现在找工作有什么方向吗?”

    这话算是问到叶子建了,他对着骆小姐露出尴尬的笑容。其实当下他根本没有明确的方向:经济行业内各个领域鄙视链分明,做学术的瞧不上市场里的人,做公募的瞧不上做券商的,做券商的瞧不上做私募的,做私募的瞧不上在国企里做产业研究的。扪心自问做学术叶子建他没有这个实力,有名的券商公募竞争过于激烈,进私募他没有人脉资源,国企里的研究岗大多是萝卜坑——因此目前他的状态是广投简历听天由命。

    “我可能月底也要走了哦。”骆小姐突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啊?你去哪里?”

    “我爸让我去家里的公司帮忙,”骆敏媛突然抬头看向子建:“我们有新成立的投资部门,现在正在筹集人手,所以才找马庄去当风控总监,子建你如果愿意过来帮忙的话我们也很荣幸诺。”

    子建恍然大悟:原来在他四处海投简历的时候,马庄已经找到了登天的捷径!叶子建一下子被这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到,但是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倘若一个男人接受了一个女人在事业上的帮助,那么周围的人通常会评价他为“吃软饭”;而如果这个男人另有妻子或者女友那则是触及道德的底线,在古代这样的作为乃是可以铡头的重罪。

    叶子建只敢囫囵着将这个话题带过去:“哈哈我先自己去试着找找吧,到时候要是混得不好我去抱你们大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