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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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过恋爱和分手经历的人大多会有这样的体会:自某一天的某个时刻起,本来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突然就感觉到不似从前,此后就算再努力去亲近也难免有别扭的感觉。生理学的解释据说是因为多巴胺的消失,所以对恋人难以再提起兴趣;在命理学上这叫缘分将尽,所以两个人会不受控制地渐行渐远。总之这些迹象往往代表一段爱情的即将结束,可能很多时候身处其中的人不愿意相信,但是事情发展通常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叶子建无比后悔上次的冲动,那次事件之后子建和林孟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子建虽然依旧每天和林孟电话聊天,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似从前——最直接的表现是他开始找不到聊天的话题,每次打字的时候眼前就不自主地浮现出那天晚上的场景,所以聊天也有一种不可言明的尴尬。林孟其实也有类似的感觉,她自问对子建感情不假,但是现在让她进入婚姻她内心是不愿意的:爱情和婚姻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况且以林孟对子建的了解,他自己恐怕也没有做好这个准备。这件事给了叶子建两个启示:一是做决定的时机很重要,时机决定成败;二是涉及到钱的决定更需要仔细考虑,毕竟事后找老头子要生活费的姿态真的很卑微。

    说起来叶懿德这段时间又开发了新爱好:炒股。起因是叶母前段时间炒基金小赚了一笔钱,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又传到了叶父这里——叶懿德的好胜心瞬间就占据了智商高地。他自认为当年自己就是学经济出身,虽然这些年没有从事过专业工作,但是既然连子建老妈都能炒股,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结果没想到叶父的运气着实不佳,入市不到两个礼拜已经亏损了万把块钱。叶懿德对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心疼不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宝刀已老的事实——突然又想起来儿子也是学的经济学,于是打电话过来求援,让子建帮忙挑几只好股票。

    叶父想得还是简单了,殊不知炒股票和所谓经济学根本没有必然联系,很多搞经济学的专家炒股的战况甚至不如退休大妈。叶子建没有挑股票的实力,否则也不至于还要靠老头子的生活费苟活;他也无心跟老头子掰扯,直接回了四个字:“放弃幻想。”

    林孟去机场的这天气温高得离谱,就连空气都热到变形扭曲。错落的写字楼将阳光反射到地面上,愈加使人觉得燥热,就连坚硬的沥青地面好像都要被晒得融化掉。路上的洒水车缓缓驶过,洒下的水却如同淋在了高温烧红的铁板上,“呲”的一声很快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虽然车里有冷气,但是透过玻璃还是能感受到外面阳光的炙热。

    到了机场已是中午。下车的瞬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只是开了一下后备箱的功夫,叶子建的背后已经被汗水浸透。子建猛吸一口气,费力搬起硕大的行李箱,转身就看见林孟在后面对着自己笑着。

    “我箱子是不是有点重啊?”林孟不好意思地说。

    “不重啊,小意思。”子建虽然也自知文弱,但在女友面前还是不得不嘴硬:“我最近在健身呢,这点重量完全小意思。”

    “哦?健身都没告诉我?叶大文豪居然换路线了。”林孟调皮地调侃道:“对了,我忘记带水了——等一下你去帮我买瓶水吧。”

    “好,等我一下,帮我看下包。”子建摸摸脑袋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顺手把行李箱和随身的背包递给了她。

    不料这机场的布局简直匪夷所思,叶子建寻觅途中还差点撞到一个大爷。虽然闪避及时,但还是被这老大爷字正腔圆地教育了一句:“年轻人能不能看着点儿路啊?撞着儿人你付得起责吗?真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子建眼见他气势汹汹,只能低头道歉以示诚意,然后赶紧一溜小跑着回来。

    “这里,这里!”林孟看子建跑得气喘吁吁便温柔地对他招手,又掏出手机莞尔一笑:“我们拍个合照吧,好久都见不到了。”

    “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诶,等我去……”子建本想去洗脸打扮一番,奈何林孟手快已经连拍了数张,子建一看照片——果然是不出意料的狼狈: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红扑扑的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毫无半点他平日潇洒的气质;旁边的林孟则化了一个素雅的淡妆,她穿了一条天蓝色的碎花长裙,脖子上戴着子建送她的项链。这一身虽然简单,但却很贴合她的气质。

    叶子建幽怨着小声抗议:“等我去洗个脸么。”

    “多可爱啊。”林孟调皮地笑着,伸手拍拍他的脸蛋。

    林孟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叶子建则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语。他现在思绪万千,第一次遇到林孟的时候她扎着短马尾,穿着天蓝色的衬衣和白色的裙子……子建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白皙可爱又聪明上进的女孩,当时就有一种怦然心动、一见钟情的感觉,他觉得林孟就是自己的命中注定。两年多的时间一晃而过,现在这个女孩就要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去,在之后的一年里和他在八千公里之外隔海相望。眼看到了安检口,他几次想把林孟搂进怀里,最终却又只挤出来一句:“你在国外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我在这里等你回家,十个月也很快就过去了。”

    听子建说到“十个月”,林孟的心里猛地一沉——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子建说读博的事情,只好说:“你在学校里也要好好的哦。”

    说完林孟就转身准备过检票口,子建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一种落寞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站在海岸上看着一艘船即将远去,可恨自己却没有这条船的船票,只能在岸上独自黯然神伤。

    这天子建回到学校才发现自己包里多了一张明信片,这肯定是今天去买水的时候林孟偷偷放进去的。明信片上是林孟娟秀的字体:

    “亲爱的笨蛋子建:

    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登上了飞机。

    时间过得好快啊,我想了很久这一天该和你说些什么呢……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啊。上次你陪我一起过的那个生日真的很开心,那家的菜好好吃,那天的花也很好看,后面小小的插曲就让我们忘掉吧。

    不过那条项链很贵吧?你是不是花了很多生活费才买了它,以后不准乱花钱!这四千两百块钱是我的奖学金,我知道直接转你的话你肯定不会收,所以我就给你留了现金咯。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有胃病,不能不吃早饭;少打点游戏,对视力不好。你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照顾好自己!

    MLin”

    叶子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张小小的明信片,又看到后面小荷包里整齐叠起的钱,突然就忍不住在宿舍里大哭起来……

    据说世界上幸福和痛苦也遵循总量守恒,好比在感情这个领域如果有的人在痛苦着,那么很可能是世界上另一个人在享受岁月静好。自从上次和骆小姐饭堂对食后,马老师爱情的小火苗不仅死灰复燃,而且还烧成了熊熊烈火。随后的一周俩人常常共进午餐探讨人生,眼见时机成熟马老师又主动发起了电影邀约,骆小姐这次没有拒绝——她怕这为数不多的追求者被吓跑了,那她近期的生活又要少一番乐子。

    这段公司里的众人都肉眼可见马老师和骆小姐的火热:他俩不仅每天一起结对吃饭,就算是汇报工作也要成双成对。在别人眼里这无疑是谈恋爱的表现,不过骆小姐并不承认马庄“男朋友”的身份,只愿意给他朋友的名分,或者说——“男闺蜜”。好比美国人的“盟友”常常自诩为美利坚的亲密伙伴,可是美国人往往只把他们当耗材。相比于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马老师,其实类似子建这样的小男生在长相上倒是更符合骆小姐的审美:说来叶子建虽然身材不高大,但是眉宇间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某些角度甚至颇有她前男友的影子;另外这小子看起来就财力有限,又契合了“贫穷帅哥”的标准。美中不足的是叶子建并非单身,骆小姐只能在马老师这里找找存在感。

    继上次子建早上迟到被抓包之后,马庄也被吴郴源盯上了。吴总整顿完公司纪律后仍然觉得不甚满意,又一时兴起要审阅各部门的近期工作成果,号称是要“狠抓业务能力”“全面提升公司的整体战斗力”。可惜马庄最近沉溺于爱情的幻想,两手空空譬如“苦难行军”时期的朝鲜农民,实在没有什么成果可交。

    吴郴源对这些人的表现大失所望,当即把马老师喊到自己办公室进行了一场灵魂的洗礼。虽然马庄有种底裤被当众扒光的尴尬,但是好在吴总在发扬资本家作风的空余还保有一丝佛家的宽容,大方给了他回头是岸的机会——让马庄在接下来一周的业余时间里做出一篇专业的研究报告。这话当然是说的很矛盾,业余时间做出来的东西当然就是业余水平;况且如果业余时间把活干完了,上班又是来做什么的呢?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吴郴源还让骆敏媛一同协助,这对马庄来说反而算是因祸得福了。

    从吴总办公室出来后,马庄故作抱歉地对着骆小姐笑道:“尴尬啊,这下好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加班。”

    “没事啊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以前读书的时候也经常做Pre的。”骆敏媛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又轻声地说道:“刚好跟着马老师提升专业水平。”

    骆小姐这浅浅一笑直接让马老师心神荡漾。马庄读书不多,他没听过“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只觉得这一瞬间全世界都仿佛明亮了起来,好像骆小姐全身上下都在发着光……

    两人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最后一道晚霞把天空染成热烈的橘红色,波浪形状的云带着浅浅的红晕在天边漂流,整个天空仿佛一片橙红色的海洋。

    开车送骆小姐回家的路上,马老师突然好奇地问:“对了,敏媛你是怎么会来这里上班的啊?”

    骆敏媛看着马庄好奇的神情略微顿了顿,随即又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其实是我家里让我来这里的,许总他是我的舅舅。”

    说完骆敏媛便先一步上了楼,只留下马老师傻傻地伫立在原地。马庄差点把刚刚喝下去的可乐喷出来,原来骆敏媛就是传说中的“关系户”,难怪她来的时候张经理对她这么客气。马庄在脑海里迅速把这段时间自己和骆小姐说过的话回顾了一遍,好在自己在公司里也算谨言慎行,貌似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不过马老师在得知骆敏媛的背景后,心里对从备胎转正的渴望更加按捺不住——马老师来自一个小镇,最大的梦想是在BJ安家落户。只不过如今房价高企,要是靠着自己那点死工资怕是这辈子也留不下来,不过要是能娶到骆敏媛那自己岂不是能一步登天……

    林孟刚来加拿大这段时间,叶子建过得浑浑噩噩茶饭不香。他最近去翻了书,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里像这样被单方面落下的角色大多没有好下场,中国古代有陈世美赶考后抛弃秦香莲,不仅休妻还派人追杀以绝后患;近代还有徐志摩和郭沫若,留学归来便跟原配一刀两断恩断义绝。既然男人在功成名就后可以抛弃糟糠之妻,那女人当然也有抛弃糟糠之夫的权利——况且叶子建现在还不算不上“夫”,最多只是个无名无份、不受法律保护的校园男友。到加拿大之后的一周林孟只和叶子建打通过不到五次电话,因为阿尔伯特那边和国内有十四个小时的时差;她自己又是住着合租的宿舍,屋子里还有两个室友,因此给男友电话视频就更加不方便。子建对这些情况都心知肚明,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时间一长他开始觉得自己不是在谈恋爱,而像是在跟外国笔友聊天。

    异地恋的感觉就是这么痛苦,两个人的恋爱能谈出一个人的寂寞,当然还有的异地恋可以谈出三个人的快乐。这种痛苦甚至比单身更难熬,叶子建现在如同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天天眼巴巴地等着从大洋对岸过来的消息;同时又害怕来的是一纸休书,那自己就真的成为成东青那样的“leftman(被遗留的男人)”。子建的内心就这样在期待和恐惧之间来回纠结挣扎着,奈何如今的决定权不在他这里——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林孟十个月就回来了,等那时候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这天晚上叶子建又忍不住给林孟打了个微信电话,听着手机里传来的等待声子建居然有一种奇特的慌乱感,好像自己是在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而非已经谈了几年的女朋友。

    电话那头接通了,林孟的声音依然是这样温柔:“喂?子建,怎么啦?”

    听到林孟的声音叶子建突然恍惚了一下,仿佛林孟就站在身前。他一紧张居然忘光了这段时间脑子里攒的无数情话,只挤出来这一句:“我我——我想你了。”

    林孟听到这里一瞬间也羞涩起来,因为她忘记了关免提,这句“想你了”直接在宿舍炸响开来。林孟看着室友正在憋笑,赶忙躲进卫生间小声回复:“我也想你了,这段时间委屈你了。BJ过段时间天气就要转凉了,你要注意保暖加衣,不要感冒了……”

    子建听到这里,心里多日来积攒的委屈瞬间一扫而光,只剩下满满的幸福:“我又不是小孩子啦,你在学校怎么样啦?吃得好不好,冷不冷?”

    “加拿大这边天气还蛮好的,和BJ差不太多。学校食堂里种类也很多,我们还有公共厨房。你放心吧,我在这边一切都很好,课程也很充实。你在国内要照顾好自己,马上秋招了你也要好好准备……”

    其实后面的话子建已经无心再去认真听内容,单单是听着林孟的声音他的心仿佛就已经要融化掉。叶子建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突然加速了千万倍,短短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想法:林孟还是很在乎他的,上次她拒绝和自己见家长确实还是自己考虑不周到。他还没有稳定工作,谈婚姻难道不是笑话吗?等十个月之后林孟回国,等他正式工作了,手上有点积蓄他就直接求婚。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嘛,一切都是光明的。

    加拿大那边现在还是早上,林孟上午有两节早课,所以只能匆匆地挂断电话。不过就这么短短四五分钟的电话,已经足够让叶子建一晚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