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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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孟这段时间又给叶子建打过几个电话询问他找工作的情况,奈何子建目前求职无果,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暂时无处可去的处境,只能拿“还在面试”敷衍搪塞过去。其实林孟这段时间也有一件事情如鲠在喉——赵老师帮她联系的博士项目给她回信了,如果林孟去那里读博士就可以提供全额奖学金。

    林孟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当然是开心的,不过她只高兴了一瞬便沮丧下来,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和叶子建说。之前她瞒着子建申请出国交流,现在十个月的交换变成了留学读博,对子建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不过一直瞒着子建不说,则无疑是更高级别的残忍。思来想去之下林孟决定还是跟子建坦白,不过她也没有勇气给子建电话陈情,只好编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子建:

    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前段时间老是有课,所以好几次打电话都没打通。你那里已经开始冷了吗?有没有加衣服?有没有认真吃饭啊?

    来加拿大已经有一个月了,学校里的一切都很新奇,如果你在我身边的话这些新奇的事情应该会更加有趣吧。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出国那天你来机场送我,我转过身的时候其实就想哭了,我也舍不得你。

    不过对不起,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必须要和你坦白。前几天我刚刚得到赵老师的消息,他母校的实验室可以接收我读博士,并且有拿全奖的机会。这个实验室是全球顶尖的生物学实验室之一,老师的方向也和我十分吻合。单就学术发展来说,这个机会是不错的;但是就我们之间而言,如果我留在加拿大读四五年博士,对你是不公平的。

    我发这段话是希望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愿意我在加拿大读博士,我就回国继续读书。在我心里你是我生命里无比重要的人,我不希望因为现在的选择而让我将来的某一个时刻后悔。

    我爱你,子建。如果有一天我要选择一个共度余生的人,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你。”

    子建下午看到消息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林孟给他发了新的照片,结果却得知林孟要读博的消息。他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下来,脑子一片混沌仿佛失去了思维能力。整个下午叶子建都处在无比浑噩的状态,脑子里不断地回放林孟的这段话——他虽然自诩为好脾气,但是女朋友先是一声不吭背着自己申请了出国交换,现在突然告诉自己要留在加拿大读博四五年,在林孟心里他究竟算什么呢?在别人的眼里他恐怕没有那么重要。可是林孟现在有机会去更高的平台更大的世界,他叶子建凭什么去阻拦呢,只是一个男朋友而已,他有这个资格去要求什么吗。

    这两种声音在子建的脑海里拉扯争斗,直到了晚上他才略微缓过神,却不知道怎么去回复这段文字。思忖半天,子建终于拿起手机开始编辑:“没关系,作为你最坚强的后盾我当然支持你深造啊。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啊?况且我这么厉害,我可以努力去加拿大陪你啊。我也不希望因为你现在的选择而让将来某一个时刻的你后悔。”

    这段文字虽然不长却足足花了子建快半个小时,可是打完他又突然觉得一阵阵心痛:明明难过却还要装做豁达,不知道这算不算口是心非……叶子建最后还是决定删掉这段话,重新发了四个字:“我支持你。”

    虽然这四个字表面看起来平和,但其中却隐藏了子建的千万般情绪。他回想林孟发来的那段话,突然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这件事既然已经大局已定,现在过来征求他的意见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除了表示支持还能如何?发完这句话叶子建便把手机关机了,这天晚上叶子建睡得昏昏沉沉,梦里迷迷糊糊好像看到了大三那年夏天的林孟,那天阳光倾泻而下,她站在光里一笑生花……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临近中午,外面正是阴雨天,天空如同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油纸,连光线也变成了灰白的色调。子建正想起床却觉得右脸好像有些疼,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下床的时候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在地。他伸手一摸,额头似乎有点烫;于是赶紧拿来体温计一测,结果显示三十八度二,果然是发烧了!叶子建这下不仅精神受到打击,连带肉体也遭遇重创——不过这精神的创伤一时是没有良药了,肉体的病痛却还可以拯救,子建无奈只能先去医院看病。

    子建平时虽然体弱但是生病却不多,没有想到就医如此艰难,单单是挂号的队伍就已经快拖到医院门口。子建拖着病躯硬撑着好不容易快排到头了,不想半路上被后面一大妈截胡:“小伙子,我老伴儿有点急,他八十了——要不让我们先挂吧?”

    叶子建回头就看到一个面色红润、身材健硕的大妈正扶着一位大爷,他内心颇有不爽,但毕竟中国人向来有“尊老爱幼”的传统,所以也只好憋住不满小声回了句:“行。”

    那大妈得到准入许可便爽快地插到子建前面,只留给他一道健硕的背影。轮到叶子建的时候那挂号窗口的小姑娘许是累了,突然起身不知道去了何处,队伍于是在他这里就此卡住。子建眼睁睁看着旁边的窗口办理得飞快,队伍转瞬间就短了一半——他心里忍不住焦急万分,正犹豫着要不要中途换队重新排,毕竟这窗口的医生眼下不知所踪,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又担心他一走这边的医生就来了,那他刚刚排那么久岂不是白等了?于是叶子建就一脚排在这队,另一只脚不动声色缓缓往旁边那队挪去——虽然这种形体上的劈腿看起来并不雅致,但是这在物理上属于叠加态,这种状态可以给他从容选择的自由。

    过了好一会儿那窗口的医生终于端着一杯水徐徐走来,叶子建赶紧把另一只脚收了回来。看着她不紧不慢、雍容华贵的步伐,子建不禁羡慕起本地人的从容。

    那小姑娘接过子建的身份证,张口便问:“挂啥科啊?”

    “啊?”子建一时被问住,只能反问回去:“我发烧,应该挂什么科?”

    这医生略有些不耐烦:“什么类型的发烧啊?有传染病吗?”

    “没有没有,就是普通发烧。”子建赶忙摇头自证自己没有传染病。

    “你怎么知道是普通发烧啊?很多发烧是别的病引起的。”那小姑娘看了子建一眼,又补充一句:“挂内科吧。”

    “行,那就内科。”子建被安排得清清楚楚,只能领命:“内科在哪里?”

    那医生眼都不抬,用嘴角挤出几个字:“二楼,看指示牌。”

    子建于是就一路跟着指示牌寻找内科,不想这医院的布置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弯弯绕绕如同迷宫。叶子建在二楼绕了一圈,才在洗手间的对面找到了内科——所谓“以水克火”,五行之道化于医,想必这院长定是懂风水的大牛。

    这内科医生乃是一位中年的男医生,子建见他没戴眼镜,头发又浓密茂盛,心里暗暗担忧此人怕是医术不精——因为各行各业的优秀人士大多是秃顶近视,这两个特征都是实力的直接证明,毕竟动脑子的工作哪有不耗眼睛不伤头发的呢。

    这医生懒洋洋地问道:“哪儿不舒服啊?”

    “医生,我发烧。”子建怯生生地开口。

    “啊,发烧啊……”那医生抬头望了一眼叶子建,说:“烧到多少?”

    “最高烧到三十八度二。”

    那医生听子建说完病情,果断地给出判断:“三十八度二是吧,也不算太高啊……感冒吧。最近天气变得比较快,也很正常的,吃点感冒药吧。”

    叶子建听医生这么说,赶忙又补充道:“我还有别的症状,我半边脸也疼,好像听力也下降了。”

    “啊,那要去看神经科了。这样吧,你先去抽血。”那老医生说罢,已经开好单子给叶子建,让他出门验血。

    一个小时后子建终于带着报告回来,还没等子建掏出单子,医生这边已经刷刷刷在打药物底方。叶子建弱弱地把报告递给他:“医生,您看我这血液检查有没有问题?”

    那医生用余光扫了一眼报告:“我这儿都能看到报告。没什么问题,就是感冒了,回家多喝点热水、注意休息吧。”

    叶子建还想张口继续说话,那医生却已经叫号下一位病人入场,他也只好闭上嘴悻悻退下。说也神奇,子建上上下下跑了一身汗后居然感觉自己的烧已经褪去大半、不治而愈,果然生命的秘诀在于运动。

    从医院回来叶子建又接到了林孟的电话,她自从昨天下午发了消息后一直惴惴不安,子建给她的回复更让她提心吊胆。她今天已经陆续给子建打了三四个电话,只是子建这边一直忙着挂号看病才没接到。林孟担心子建心里生自己的闷气,更怕他在学校出什么事情,恨不能从阿尔伯塔飞回来当面和他陈情。

    此时此刻子建看着微信的来电显示确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孟,不过犹豫之下还是先接了电话:“喂?怎么啦?”子建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语气也尽可能保持着平和舒缓。

    那边林孟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子建……你是生气了吗?”

    子建故作轻松地笑道:“没有哇,怎么啦?”

    林孟又接着弱弱地说:“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你是生气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去读博,我听你的意见,我可以放弃。”

    这时叶子建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退下去的烧又卷土重来,只不过这次还多了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子建今天还没来得及吃饭,一时间饥病交加实在无心再去听林孟的长篇陈述,就想及时打断她:“没关系的,这是很好的机会啊,我支持你。”

    林孟这边当子建还在生气,又赶紧接着解释:“我之前申请出国交换的时候觉得拿到名额的概率不大,所以就没有事先告诉你。这次赵老师刚刚和我说这个事情我就想和你说了。如果你不想让我去的话,我就放弃这个机会。”

    叶子建此时胃里泛起的一阵酸水差点涌出喉咙,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渴得要命却发现宿舍里连口水都没有。这一瞬间子建这两天积攒的愤怒和不满都碰撞在一起,他直接在电话里失控大喊:“放弃什么?和这个机会相比,我算得上什么呢?该放弃的是我才对。你把话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子建说罢突然就冷静下来,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也没有回收的可能。他默默地等待林孟的回应,却只等来了同样的沉默。叶子建过了一会又看了看手机,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只留给他一段文字:“对不起,之前是我的错。等我们冷静一下,我们再谈一谈。”

    之后的几天林孟又给叶子建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问子建找工作的情况,第二次是问他有没有出国的想法,自己可以帮忙准备申请材料,到时候两人可以一起勤工俭学。子建眼下只有两条出路:一是跟林孟一起出去,不过公费留学的机会难得,而且以自己的蹩脚英文和鸡肋专业去了加拿大怕是只能去唐人街开餐馆;二是快刀斩乱麻,迅速结束这段感情,而不管选哪条路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叶子建不知道此时林孟在加拿大也过得不好受,她本身对子建就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抛下子建一个人来加拿大很不厚道。自从上次电话里小吵了一架,林孟在道德上的负罪感又更重了几分。林孟私下和赵老师商量过可否回国读博,但是赵老师只回复了她四个字“珍惜机会”,并且国外的导师也已经联络好了——她实在不忍心放下这个机会,因此转而劝子建一起出国。子建不知道的还有另一件事:林孟身边有一个来自中国的计算机系老博士陈先生,见林孟长得娇俏可爱有几分心动,但是又听说了她在国内还有一个男朋友,暂且无处下手。那个老博士学过《孙子兵法》,深知追求女人如同行军打仗,而“兵者,诡道也”,所以要“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一直在林孟身边按兵不动,只等叶子建这边有变则趁虚而入。这一切子建都无从得知,这里和阿尔伯塔有14个小时的时差,连打视频电话都费劲。况且两人这段时间处于微妙的冷战中,虽然也还有消息联络,但是双方都知道对方有话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