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检查结果出来，那位年轻的死者果然是李大义的亲生儿子。

    原以为会呼天抢地的李大义出乎意料的镇定。他凄苦的面容上再看不到半点波澜。他一步步走向躺在冰冷的柜子里直挺挺的儿子，他伸手摸着孩子的额头，轻声说：“儿子啊，爸爸接你回家——”

    像蚂蚁一样卑微的生命，活着时没人注意，死后也了无牵挂。

    就是可怜这位年近花甲的父亲，寻找儿子2０年，寻子是他人生唯一的信念，如今带着儿子的尸首回家，这以后的路，可怎么走？

    古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位老人20年的坚持也算是了了愿了。

    当天中午，警察局派出特警队，由秦岭带队包围了仁孝路44号。

    那是一座老旧的别墅，欧式风格，上下共三层，院子里草木茂盛，房间装饰、家具皆豪华而陈旧。

    一楼大厅里没人，厨房里两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正做饭，看到警察“啊啊”叫着缩在墙角举着双手，左右两个房间里住着几个躺在床上的男人。1个浑身捆着纱布的男人看到警察进来，激动得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二楼4个卧室共住了5个男人，1个女人，女人大约27-30岁之间，披头散发衣不遮体蜷缩在屋角，神志不清，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什么。5个男人中有2个面无血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其他3人被捆绑着手脚丢在地板上，看到警察，一个个哭天喊地喊着“救命”。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很大，却是窄小的铁板床，铺着草席、旧棉被，棉被很薄，潮湿，上面补丁接补丁。没有枕头。墙壁上挂机着各式绳索、沙包、刀具，血迹斑斑。透过摄像机，之荔看到房间里唯一有点生机的，是床上台灯下的一小盆仙人球，绿意盎然。

    从地下室传来枪声。紧接着响起阵阵此起彼伏的枪声、叫喊声和打闹声，“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他在这”“抓住他”。

    “砰，砰，砰砰”接连数声枪响，一切声响嘎然停止，地下室里死一般沉寂。地下室里，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小巧的手术室，各式设备林立，有消毒间，有观察室，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冷库。地上躺着两个医生打扮的身体，旁边横着一具黑衣男子，胸口中枪，看情形还在微微颤抖。手术台上是一个被麻醉了的男生，很年轻，开膛破肚的，很是血腥。

    3名特警不同程度受伤，秦岭警官右胸中弹。

    经确认，那名胸口中枪的黑衣男子就是胡一。

    很快，来了四台救护车，一路呼啸着将伤者紧急送医。

    听说特警推着胡一走了，之荔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名从床上滚下来，浑身绑着纱布的男子，正是失踪多日的徐军。

    之荔得到消息，马不停蹄赶往医院。

    秦岭和胡一都在手术室抢救。

    徐军半躺在病床上，精神状态挺好，伤口恢复得了算不错，医生交待要好好休息，再研究下一步治疗方案。

    见到之荔，徐军激动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像孩子一样抹着眼泪向之荔哭诉：“姐，我，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说什么傻话！活着就好。”徐军像个小弟弟，之荔真心心疼。

    徐军话很多，絮絮叨叨交待了这些天的经历。

    原来，来医院劫走他的果然是胡一。为的是他的器脏。也是命大，那个受体还没等到手术就一命呜呼了。胡一是孝仁路４４号大院的总负责，里面的工作人员，除了医生，都是聋哑人。

    “他们也没欺负我，天天好吃好喝的，营养充足，呵呵，正好给我养伤。”徐军乐呵呵的，像占了大便宜似的，“姐，胡一怎么样了，我看他受伤了。”

    “还在手术。”之荔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李大义儿子李志的照片，问：“认识这个人吗？”

    徐军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即使照片里人的五官相貌已经严重浮肿变形，他依然认出了那是自己在蓝色酒吧里共事过的秋三。

    “他，他死了？”他指着照片，惊恐地问。得到肯定答案后，他盯着照片慢慢开始讲述：“叫他秋三，是因为他是那年秋天，他们拐到的第三个孩子。”见之荔脸色不对，他赶紧解释，“大家都是这样来的，都不是什么秘密。秋三话特别少，文文弱弱的，身体一直不好，而且，”他凑近了些，悄悄说，“听说他一直在偷偷寻亲。”

    “他是谁的手下？”

    “不是胡一的。胡一不管那块。”

    “是谁的？”

    徐军吱呜半天，回复了个“不知道”。之荔也不为难他，交待他把所知道的都告诉警方，安慰了几句，又马不停蹄去看其他人。

    之荔获得市公安部门、宣传部门官方下达的特许采访报道权。

    大宅子里的两个煮饭妇女都是聋哑人，不识字，千审万审也没审出个名堂来。

    获救的年轻女人有间歇性精神病，很狂暴，身体倒无大碍，查明已有怀有三个多月身孕。

    被摘掉单侧肾脏的两位中年男士已经安排入院，另有一个被摘掉了左侧肾脏和大半肝脏，生命垂危，进了重症看护室。其他几位身体健全，只是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或心理问题。

    地下室死的三个中，一个主刀医生，一个助理，一个打手，均在抢救中。

    冷冻室里找出很多其它人体器官，各式各样，还有几具胎儿教本，都用福尔马林浸泡着。

    手术台上的年轻小伙，由于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但肾脏受到较大破坏，一侧已经坏死，另一则有严重的血溶症，命在旦夕。他的父母当天接到消息从外地赶紧过来，守在病床边彻夜不眠，俩夫妻抱头痛哭一场后，决定由老父亲给儿子捐肾。

    之荔默默地看着、听着这一切，心在流血。

    年轻人仅仅是为了给初恋女友买个LV最新款的包包，瞒着所有人，通过网络找到胡一，讲好以3万的价格卖掉一侧肾。可笑的是，他以为自己年轻，少个肾无所谓。

    其他男子，或是流浪汉，或是被拐骗，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

    要求通知家属时，有人通知的是朋友，有人是老乡，有人怎么都不开口。

    只有一位通知了妻子。当妻子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心急如焚地来到病房，男子只顾着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着警察和记者的面，妻子将丈夫的头抱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只说了一声“活着就好”。

    秦岭的枪伤并未伤及要害，卧床两天又带着绑带上班了。

    胡一手术也很顺利，捡回了条命。

    案情重大，省市领导高度重视，胡一被关进海新市最高规格的警备病房，几名干警一天2４小时看守。他很瘦，瘦骨嶙峋，鹰一样的眼睛，看谁都冷冰冰的样子。寸头，鬓白，肤白如纸，五官小巧，骨架非常大。要不是知道他的情况，谁能想到这个两鬓斑白的人是个才不到3０岁的年青人！

    清醒后的胡一一言不发，该吃吃，该喝喝，十分配合医院的治疗。对此，警方很是荆手，秦岭也毫无办法。

    蕙香和淑贞等人已经在地窑七天了，梅姑等人待她们都比较温和，饭食也比前几日像样了点，手脚上的捆绑撤掉了。

    那个叫英姑的尼姑每天定时下来给他们检查身体。

    淑贞的身体日渐好转。蕙香害怕那些男人再下来拉人，终日保持高度警惕，不敢闭上眼睛休息。黑暗中，她瞪着眼睛，像只老鼠一样机警地注意着台阶上的动静。想到连续几天没有给家里电话，想到生死未卜，蕙香四顾茫然，心力交瘁。

    蕙香是强者，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希望，就有挣脱困境的力量。

    这天，英姑像往常一样下来检查。蕙香瞄准时机，扼住了她的咽喉。

    绝地求生的人，力气特别大，英姑吓得哭爹喊娘。

    “带我们出去。”蕙香在耳边低低喝道。

    “姑姑娘，我只是打工的。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是英姑第一次在她们面前说出完整的话，居然是北方口音。

    “带我们出去。”蕙香打定主意要从她身上找突破口。

    “好，好，好……”英姑胆小怕事。

    示意淑贞跟上，蕙香从药箱里摸出一把医用剪刀，抵在英姑咽喉处，姑娘吓得直哆嗦。

    “姑姑娘，你，们逃不掉，他们，把守，他们，不，不，不在乎，我，的死活。姑娘，你，放了我，我给你们，想，想办法……”英姑不死心，蕙香抵在她咽喉处的剪子往肉里扎进了一点，“别，别，别，我带，我带，我带你们，出去。”

    英姑在前，蕙香双手紧紧钳制住人制，眼睛不停地往后看，示意淑贞带上疯女人紧紧跟上。疯女人不肯走，赖在地上拖住淑贞的腿拼命哭，淑贞只得用力甩了她，紧紧跟上来。

    三人到了台阶处，小心谨慎地抬阶而上。

    就在伸手就能摸到铁门时，“况当”一声，铁门开了，强烈的灯光照射进来，蕙香眼睛来不及适应，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睛，英姑趁机逃了出去。

    “哼，”独野冷笑，“你还真了得。还找到武器，拿住人质了。”

    蕙香眯眼看过去，灯光里，高大冷漠的伤疤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干练、表情麻木的黑衣人。

    “成王败寇，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蕙香立刻反手用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

    “姐，不要啊——”淑贞吓坏了，抱着她的胳膊哭。

    “还是个烈女。”独野步步逼近，咄咄逼人。

    “你别靠近！”蕙香本能地后退，却不想这一后退，碰到了虚弱的淑贞，淑贞一个后倒，滚下了台阶。蕙香急了，放下剪子急急跑去扶起淑贞。

    独野“呵呵”笑了，跟着走下台阶，站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抱在一起的姐妹俩，那双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带着隐隐的笑意。

    “好死不如赖活着，年纪轻轻的，何必急着赴死。”他抬头看向阴暗潮湿的地窑，悠悠道：“不死总有出头之日啊。”

    他转过身，低声吩咐蕙香：“扶上她，跟我上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说，“把那个疯女人也带上，我带你们出去。”

    丢下这话，独野大步上了楼梯，出了地窑。

    蕙香愕然，不知道吉凶祸福。看着那灯光明亮的出口，她横下心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走一步算一步！她左手扶着迷迷糊糊的淑贞，右手拖着疯疯癫癫的女人，爬了出来，见到了久违的天空。

    山区的天空，特别高远，繁星点点，晚风温柔，若不是身陷泥淖，这该是个多美好的夜晚。

    原来，这吃人的地窖果然就在佛堂之下！

    蕙香看着那香火鼎盛的佛台，看着那富贵辉煌的佛像，这是多么的虚伪，这是何等的讽刺！

    “泥做的东西是死的，可怕的是人心。”独野始终冷冰冰的。

    穿过走廊，进入神像旁边的一个小间。梅姑已经在里面候着了，英姑也恢复了正常，给淑贞喂了药，扔给蕙香一条毛巾，示意她去洗洗。独野靠在门口吸烟。蕙香知道逃不过，干脆横下心来，既来之则安之，痛痛快快地在澡堂里洗了个干净。

    洗了热水澡，换了衣物，整个人清爽多了。从澡堂出来时，淑贞和另一个女人已不见踪影。独野安静地坐在桌前吞云吐雾，桌上简单的四菜一汤，居然还有鸡肉。

    “饿了吧，多吃点。”他说。

    “她们呢？”她问。

    “放心，她们不比你差。”灯光下，他的面容爽朗了些。

    她确实饿了，也顾不得形象，计不得后果，坐下就是一通狼吞虎咽，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不成，死也要死得好看！

    这就是韦蕙香，天塌下来能顶就顶，顶不了也要死命撑着的韦蕙香。

    独野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口吃喝的蕙香，突然凑近了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问：“你这样子，有男朋友吗？”

    蕙香大惊且恐，瞪大了眼睛，使劲咽下喉咙里的肉，骂道：“你别忘了你的绑匪身份！我不会因为吃你这顿饭而感激。我韦蕙香，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为非作歹、杀人掠货的亡命歹徒。”

    独野把汤推到她面前，说：“别急，喝口汤。鱼汤，味道不错。”

    蕙香也不客气，倒了半碗，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抹了把嘴，继续痛陈是非：“我韦蕙香这辈子没受过什么委屈，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说到这里，她抹了把还没掉出来的眼泪，绝对不能让恶人看到自己的怯弱。她手一挥，继续埋头吃肉，接着又口沫横飞地痛诉：“你们还是人吗？但凡有半点人性，能做出这种事来吗？我不知道你们把那些女人带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将把我带去哪里，但我告诉你，我韦蕙香不是吃素的，要死我也一定拉上你们陪葬。”

    “陪葬什么的，太难听，我们这些亡命歹徒死不足惜，你这样富有正义感、英雄气息的大美女死了可就是社会的一大损失。别急，别急，放心，有我在，你暂时还死不了。”独野突然热情起来，伏下身子，拿起筷子，给她夹了块油豆腐，“来，试试这个，他们庙里的豆腐，人心是歹毒了点，但手艺不错，尝尝。”不吃白不吃，蕙香白了他一眼，利落地把豆腐塞进嘴里。

    “淑贞还小，放了她。”肚子饱了，说话也和气了许多。说也奇怪，两个势不两立的人，居然在餐桌上和和气气地谈起了天。

    独野面露难色，皱了皱眉：“这个我说了不算。”

    “你怎么处置我们？”

    “你希望我们怎么处置你们？”他凑近了些，离蕙香只有一红之隔，蕙香这才发现，灯光下，这男人长得竟棱角分明、阳刚性感！蕙香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了，还犯花痴！对象居然还是个亡命歹徒！

    “你放我们走吧!”蕙香语气软下来，近似哀求地说。

    他往后一坐，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这，怕是难办到。”蕙香注意到他的左手虎口上有块淡红色纹身，像片不完整的枫叶。

    “别急，吃，吃饱。”他似笑非笑。

    “你们，不会真杀了我吧？”蕙香问。

    他玩味着看着她，未置可否。

    蕙香双手一拍，嚯地起身，一脸大无畏，掷地有声道：“我韦蕙香活了28年，衣食无忧，美貌智慧也算并存，能明明白白死在年轻貌美之时，也算福气。你给我个痛快的死法，死得难堪不是我韦蕙香的作派。”

    他嘴角上扬，笑了，这回是真笑了，连眉头上那道丑陋的伤疤都跟着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