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新市的梅雨季节到了，阴雨绵绵。

    深夜，李大义在停尸房的楼下，放了一小串鞭炮，焚了一叠钱纸，还在地上点燃了两支蜡烛，摆了馒头、水果之类。

    鞭炮声引来公安人员，当民警们看到放鞭炮的是那位认尸的老人时，都自发地肃默致哀了。站在老人背后，他们像一排静默的松柏。直到老人祭拜完起身，他们才心照不宣地分成两拨，一拨护士老人回，一拨清理地上的残留物。

    走到宾馆门口，老人回头，向身后的公安同志鞠了个躬，说：“谢谢你们啊——”

    不知过了多久，蕙香醒了。

    她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黑暗阴冷的地窖里，脖子后面僵痛，饥肠辘辘，手脚都被绑了，全身无力。

    旁边坐着小声哭泣的麻花辫，对面的墙角还有三四个女人或坐或躺，不断呻吟。

    蕙香异常冷静。脚上锁着粗大的铁镣，手上绑着结实的尼龙绳，没有外力的介入，她根本没办法挣脱束缚。她挣扎着坐起来，借着从通风洞里射进来的光线，细细地观察周边环境。

    这是一间约60平方左右的地下室，水泥地板上渗着黑而粘稠的污水，铺在地板上的旧棉被，因长年不见阳光而僵硬且散发着腐臭霉味，屋子中间隐隐约约有一些高低不平的家具，看不清轮廓，再远一点，似乎是楼梯口，点着檀香，点点火光星星一样闪亮。

    蕙香暗暗伸出手去，在地板上细细摸索，希望能找到个石块之类的硬物。她确实摸到了一个硬物，抓到眼前一瞧，竟然是只硕大的死老鼠——蕙香本能地一甩老远，恶心地直吐。对面的女人一通尖叫，嚷着丢着她身上了。有女人闷声制止，告诫大家要安静。

    身边的麻花姑娘不停哭泣。蕙香静下心来，柔声安慰她：“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这是哪里？”

    昏暗中，麻花姑娘哽咽着回答：“姐，我们就要被卖掉了。这里是红枫寺。我们，出不去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乔小桥一样，跳下悬崖算了……”麻花姑娘又低低哭起来。

    “傻瓜，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留着一口气，总能逃出去。”蕙香是土生土长的海新人，背山面海的环境，造就了她开阔勇敢的个性。父亲都是生意人，上面一个哥哥，她是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的女儿，生来娇贵，十指未沾阳春水。人生头一回受这种苦，居然出落得比一般姑娘还镇静理智。

    “现在是什么时间，你怎么知道这是红枫寺？”

    麻花姑娘抽泣着回答：“昨晚你晕过去了，小七扛着你进来的，别看小七狠，他是这里唯一还有点人性的人。”

    “说正事。红枫寺是怎么回事？”蕙香打断。

    麻花低下头，很不情愿地说：“他们赶着我们从佛堂进来的。这是佛堂的地下室……”

    “笑话，佛堂里没人？”

    “很晚了……只有个老尼姑。姐，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软弱……”麻花姑娘泪眼婆娑地问。

    蕙香沉默，这个没办法回答。一直以为拐卖妇女儿童是电视里的事，怎么都没想到会落在自己身上。

    麻花姑娘叫伍淑贞，正上大二，网恋谈了个男朋友，寒假里过来见面，没想到一下车就被控制了。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淑贞双手握拳狠狠捶自己的双腿，泪如雨下。

    过了一阵子，楼梯口的光线亮起来，对面的几个女人轻声咿呀叫着抱作一团，淑贞也拱着身子靠近了蕙香。

    楼梯口的电灯亮了，蕙香本能地闭眼，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一个尼姑打扮的蒙面中年妇女提了铁桶等东西走下楼来。女人们似乎长长地舒了口气。尼姑依次在女人们面前摆了碗饭，一声不吭又上楼去了。

    “等等，我手绑着，怎么吃饭？”蕙香大声问。

    空气立刻死一般沉寂。

    尼姑回过头，麻木地看了一眼，转头，关灯，上楼，紧接着，楼梯口迅速暗下来。

    “姐，你省省吧。他们不管的。”淑贞叹了口气，埋着头像狗一样去吃碗里的食物。

    蕙香这才发现，除了一碗饭，筷子勺子全没有。肚子饿得咕咕叫，她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要吃了这碗饭。

    谁能想到，她这个平日里这不吃那不吃的韦大小姐，为了活着，会像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吞咽一碗清汤寡水泡制的米饭！旁边，有腐臭的老鼠尸体，霉烂的破布臭水，还有女人绝望的哭声。

    等结果的这几天，之荔跟着秦岭去监视过仁孝路44号大院。

    44号大院独门独院，原是当地富商的府邸，富商全家移民海外后，这院子几经转手，经营及居住情况不详，只知道最后的买家姓司马，具体，也还有待查明。

    对面的粉面馆关着门，那对善良的夫妻不知所踪。望着紧闭的门，之荔甚至怀疑他们是否存在过。

    44号大院的铁门在半夜四点时，会打开半小时。这半小时里，有车进去，也有车出来，都是面包车。其它时候，这门始终紧闭，里面也总是悄无声息。

    徐军会在里面吗？他还活着吗？

    许美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之荔跟缔卿服饰有来往。正在蹲点时，她打来了电话。之荔立即摁了拒接键，顺便将手机静音。

    美晴发来微信：“你跟缔卿服饰熟？”

    “不太熟。这会忙，稍后再说。”之荔微信回。

    “OK，等你，周末聚聚。”美晴主动结束了对话。

    淑贞病了，高烧不断，不停说梦话。

    蕙香扯着嗓子喊大半天，没人回应。她要喊人来治疗淑贞，手脚都被困，她就像蛇一样在肮脏的地板上爬行，一点点靠近楼梯口。脚镣哗哗作响，衣服破了，水泥地板接触到肌肤，阵阵刺痛。她一点点顽强地向上爬，就在她以为要抓住楼梯上的电源开关时，再也前进不了——脚镣固定在墙壁上，铁链的长度到顶了。

    她伸长了手想去按楼梯上的电源开关，那开关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她悲痛地嚎叫，使劲用手砸台阶，意外地发现，水泥台阶上有段尖锐缺口。她赶紧调整好角度，将手上的尼龙绳使劲在缺口上摩擦。

    淑贞迷迷糊糊说着梦话，对面的女人突然唱起歌。

    蕙香的心砰砰跳，快点，快点，再快点！她竖起耳朵听，头上传来阵阵脚步声，轻轻重重，一声一声踩在她的心上。手上的绳子断了一股，很好，成功了三分之一！又断了一股，她激动起来，再使点劲，再使点劲，马上双手就自由了！

    眼看着最后一股绳子就要断了，头顶上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蕙香用尽全部力气使劲一扯，尼龙绳断了。她双手撑地，两脚用力往后一撑，跳回淑贞所在的墙角。

    楼梯口门被拉开了，强烈的光照射进来，一双大码男球鞋出现在光圈里，紧接着是男子高大粗壮的身躯、粗犷的头脸，看不清脸。男子后面跟着个中年尼姑。

    电灯打开，光线亮堂起来。

    蕙香半眯着眼睛，强压制住自沉重的喘息声。淑贞依旧发着高烧说着梦话，对面的女人用手挡着眼睛，哆哆嗦嗦嚷着“别抓我”。

    男子在蕙香面前停住脚步，尼姑紧贴着她的大腿站着。

    “你们快救救她，她高烧两天了。”蕙香将双手藏在暗处，时刻准备先发制人。

    男子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居高临下，不动声色。

    “我说她快死了，你们快救救她。”蕙香几乎是在呐喊。

    男子动了动眉毛，脚尖对准地淑贞。很快，脚尖重新对准蕙香，问：“你就是那个记者？”声音冰冷得像来自500米以下的地狱。

    蕙香别过脸去，拒绝回答。

    “哼，还挺仗义。”男子似乎笑了一下，蕙香抬头白了他一眼，瞥见他左眼上边从额头到耳朵的一道伤疤。你道这人是谁？竟是蕙香心心念念的黑影独野！当然，蕙香并未见过他的正面的，在这种极端紧张的环境下，自然也听不出他的声音。

    “梅姑，你给那丫头看看。”原来那中年尼姑叫梅姑。

    梅姑走过去，蹲下身子，在淑贞身上摸了一通，起身，冷冷道：“死不了。”

    独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尼姑不是慈悲为怀吗？”梅姑毕恭毕敬地点头，答了声“是”，却依旧站着不动。

    独野转过身，想去查看对面女人的情况，梅姑跟着转身。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蕙香一跃而起，扑上去用尼龙绳死死勒住梅姑的脖子。

    “放我们出去，不然，我勒死她！”蕙香双眼冒着火，狗急跳墙，把人逼急了，能吃人。

    梅姑惊恐地挣扎，蕙香加大了手上的力。

    “噢，还挺硬气。”独野转身过来，很有兴趣地看着她，悠悠道，“勒死吧，这红枫寺也不少她一个尼姑。”他背着双手，慢慢踱着方步，环视四周，继续说，“这地下室也有不少冤魂，你杀了她，也算为民除害。”他目光犀利，表情阴森，活脱脱一个来自地狱的阴魂。

    “放了我们，不然，我勒死她！”蕙香的语气更加严厉了。

    “一命换一命，我放了你，你放了她。”独野让了一步，作势要来解开她脚镣的锁。

    蕙香本能地退后，独野笑笑，弯下腰，轻轻拿掉困了她五天的脚镣。

    “还有她们，放了她们俩。”蕙香毫不退却。

    独野笑笑，笑得比哭难看，警告：“年轻人，不要得寸进尺。”

    “你放不放？”蕙香加大手上的力，梅姑脸色惨白，嗷嗷直叫。

    “你认识她们？”他语气平稳，“据我所知，你跟她们并无关系。”

    “那又怎样？没关系就可以见死不救吗？没关系就可以看着她们被你们这些恶魔蹂躏吗？”想起跳崖的乔一桥，蕙香很心痛。

    独野沉默不语。

    尼龙绳在梅姑肥胖的脖子上留下红肿的一圈，她怕得流下泪来，不停地哀求独野。独野不为所动，目光镇定，一步步逼近蕙香。蕙香拖着梅姑一点点后退。突然，他左手飞速地舞到半空中，蕙香只觉得眼前一晃，双手已经被反剪。

    “年轻人，杀人，你手脚还是太笨了。”他在她耳边轻轻说，她右脚狠狠踩在他脚上，他纹丝不动，依旧在她耳边吐着气，悠悠道：“力气太小，再加点力。”

    她气得说不出半个字。

    梅姑摸着脖子直咳嗽，独野喝斥道：“去把英姑叫来，带些热水来，她们太脏了，让她们洗个澡。”梅姑飞也似的上了楼梯，差点被长长的法衣绊倒。

    独野松开蕙香的手，给淑贞和另一个女人解开捆绑，对着蕙香似笑非笑道：“敢威胁我的，近十年来，你还是头一个。”蕙香扶着淑贞，不理他。

    很快，一个长得秀气的尼姑背着药箱下来了，给淑贞量了体温，测了心跳，留了一些不知名的药丸子。

    梅姑领着一个小尼姑提了几桶热水下来。

    蕙香给淑贞喂了药。独野拍拍她的肩膀，又警告梅姑要善待姑娘们，便上台阶离开地窖了。

    梅姑果然收敛了许多。

    蕙香先给淑贞洗了身子，安顿她躺下，又把一小桶水提到那个有些疯癫的女人面前，才挪到一个角落，用热水把自己搓了个干净。

    直到一切沉静下来，黑暗中，蕙香静坐了许久，才隐约感觉，有些东西，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