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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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回 七宝村罗汉恕檀越 太和岭宝刀会神枪

    词曰

    蕨芽初长,体净心洁,拂去累累朽土。

    乍逢春风携甘露,一日间、生息百度。

    潇振连芦,刺破天幕,遮蔽万里江楚。

    从来英雄无末路,纵身裂,节节傲骨。

    却说玬儿在雁门县里,帮着鲁智深寻找金翠莲。巧遇翠莲房东袁婆子,套问出金翠莲十来年的大致境况。那婆子拿出一个金翠莲亲手绣的“鸳鸯戏水”荷包,玬儿很想替鲁智深买下来,当做纪念之物。又恐这婆子借机勒索,便诈称要去县衙告袁婆“同谋及诈骗财物之罪”,把个婆子吓得不轻。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玬儿问杨志要过禁军腰牌,抵到袁婆眼前:“仔细看清楚了,我们是汴京来的差官,到此公干。金翠莲这件事,惊动了京里大老爷。这荷包可算证物,查收了。”说着便把荷包递与鲁智深。

    她再言道:“刚刚你说了许多事,算你协助官差查案。”便撇下一快二两来碎银给婆子,“今日所言,不能与别个人提起,否则抓你吃牢饭。”

    可怜袁婆,八卦过了嘴瘾,却招来一阵吓唬和训斥,还失了荷包。其实那荷包是她在金翠莲房里“顺手牵羊”得来的,并不放在心上。此刻毕竟得了二两银子,还是觉得赚了。便鞠躬作揖、千恩万谢地走了。十步之外,竟是撒开腿逃远了。

    鲁智深手里攥着荷包,牙齿咬得咯咯响。霍地起身,跳上乌锥便往城外冲。

    杨志和玬儿一愣,忙纵马追上去,茶棚主人叫一声“茶钱”。十来丈外,杨志朝身后一挥手,百来枚一串铜钱,便飞到他桌子上。

    茶博士心内赞道“好手段”!正是:

    何须弓弩打飞铃,轻轻飞动似流星。

    若是阵上鞑虏至,便取铜钱换牛睛。

    鲁智深那年来雁门,再遇金翠莲时,在赵员外七宝村庄上住过几日,路径还依稀记得。此刻夕阳未落,看得路明,十来里村路,拈指

    间就到了。

    杨志冲到智深马前,略略压一压他的速度,就是要他缓一缓胸中怒火,要做甚事,先过一过脑。鲁智深虽然性急,却不一味莽撞,心知杨志用意,也不再死命催马了,心里开始盘算。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便是七宝村了,怎生模样?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杨柳岸,晓垂锦旆;莲花荡,风拂青帘。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荫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几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穿村而过,再行数里,早望见绿柳荫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周遭一条涧河,两岸边都是垂柳大树,树荫中一遭粉墙。鲁智深认得,这便是赵员外宅上。

    鲁智深已思量过,便上去叩动门环。一个老苍头来应门,智深唱个大喏道:“汴京差官路过,错了宿头。来寻赵里正借宿,兼谈些缉盗公干。”

    那人却待掩门,口中拒绝道:“我家主人抱恙,不便见客,上官请自去别处投宿。”

    鲁智深哪容他关闭门户,只伸手一推,半片门扇洞开,连那老家人都跌到影壁墙边,背靠在墙上,勉强稳住身子。鲁智深一步便跨进门里去,口中大叫道:“谁敢阻遏官差办案,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后头杨志、玬儿便牵马进宅,就站在院落中。杨志也作势发作,大叫道:“凭你们这个小村坊,芥子大小一家庄户人,也敢小觑俺京城官差?惹得老爷焦躁,都抓进雁门县去,吃几年牢饭,再理会你!”

    听见院中吵嚷,内宅里跑出一伙儿丫鬟婆子,拥在中间的,是个胖大婆娘,正是赵员外的浑家潘氏。怎生模样,但见:

    眼大露凶光,眉粗横杀气。

    时兴钏镯箍双臂,各色钗镮插一头。

    木桶腰肢,无袅娜风情;

    顽厚面皮,赖脂粉铺白。

    自小儿打爹骂娘,无一丝淑德;

    未出嫁先养小厮,识异样风流。

    敢霸夫家千顷田,不惧律条滚刀筋。

    好个狠婆娘,哪惧鲁智深等假扮出的官威,冲过来横在三人面前,尖叫一声“谁敢放肆”,声音竟压过他俩一大筹:“雁门县衙,便是我家开的。你等该死军汉,不去边境送死,来老娘处讨野火,才是活够了!”

    鲁智深、杨志未料想这潘氏如此蛮横,被她一喊,都愣怔了。杀人放火,这两个稔熟。吵架骂人,却还差了许多火候。玬儿是个新媳

    妇,家教严谨,虽然古灵精怪,但撒泼骂街、嚣张斗狠,她更做不得。是故,三个人都被这婆娘镇住了,措不得手。

    好在这潘氏虽泼辣,头脑却不甚灵光。此刻他三人已是气馁,婆娘只凭一张利口便可稳占上风,骂得他们逃出赵宅去。哪承想她欺负人惯了,骂赢了还想打人,却反失了胜负。便听婆娘再叫一声:“蔡头儿,给我打!”她身后便窜出七八条大汉来。为头一个教师,手掿一条哨棒,舞得呼呼响,便朝鲁智深冲过来。

    鲁智深正被这潘氏言语怼在那里,搜肠刮肚去寻有力气的言辞,想在气势上压回去,有些愣怔。却不料一根哨棒已劈至顶门了。

    对鲁智深来说,拆招动手,却不须过脑。平素里他信奉的便是如下一句话“能动手,就别吵吵”。

    哨棒劈到顶门,他身子自然而然转一下,那棒便走空了,随手一砸棒身,那棒便折成两半。这“教师爷”收不住脚,冲到且近,鲁智深将肩膀撞一下,那人便飞出两三丈去,摔在墙角里了。

    身体做了这些反应,鲁智深脑子里,却还在想那句“狠话”。后面几个庄客,见打倒了蔡教头,都光火了,七八条棍棒都向鲁智深劈下来。此情此景,正如十年前他在五台山“醉打山门”时一般。那时醉酒、此刻未饮酒,可身法路数都一样。身躯一晃、胳膊一挥,便挟过三五条棒;虎躯一震,那几个便棒子脱手,滚到地上去。他再挟着棒横着一扫,剩下那几个都被扫趴下了。

    便在此刻,一句狠话终于被他想到了:“兀那婆娘,洒家先超度了你罢!”手中那一束棍棒头,便都抵到了那婆娘的咽喉处。此正是:

    言语汹汹悍妇技,大棍森森莽汉谋。

    恶妇便须恶汉管,拔去蜂针蜜得收。

    见蔡教头躺在角落里不动,几个庄客都打倒了,失了依仗,这潘氏终是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色来,抖着嘴、颤着腿,还举手指着鲁智深,却说不出话来。

    智深见她将手指自己,便丢了手里一束棍,只挑根最短的掿着,照她指人那只手背就砸一下,疼得她缩回去了。

    智深问她:“现在可以给军爷们安排宿处,取酒饭来吃吗?”

    那妇人又抬那只手,指着智深,要开口。被鲁智深又一棍砸得缩手回去。

    妇人带着哭腔道:“军爷饶恕则个,小妇人这就安排。”随即再抬手指着一旁的丫鬟婆子道:“快去收拾客房,请军老爷歇息。书房摆酒……”

    未待她说完,鲁智深又是一棒敲她手背“不许指着人说话,你家爷娘,没教你礼数吗”?疼得那婆娘捂着手背跳脚。

    却见那几个丫鬟婆子,忍着笑,将潘氏扶进后宅治伤去了。留一

    个老成些的婆子,请智深、杨志、玬儿先去东厢里,开三间客房,各安放了行李。四匹马着庄客牵了,去马厩里拴牢,饮水喂料。

    这边书房里,摆张方桌,四把靠椅。婆子来请三人都去书房里落了坐,没几时羊脍、酿鹅、熟鸡、蹄髈和几样菜蔬、时鲜果子,都摆上桌来。一个庄客捧一瓮酒上来,身后跟着那位蔡教头。那厮拿块麻布吊着左臂,一步一挪,来至房中。许是还疼得紧,嘴角兀自一下连一下地咧着。

    鲁智深见他进来陪酒,作势不悦道:“你家赵员外为何不出来见客,如此托大?”那蔡教头被智深打怕了,听他话中带怒,吓得一缩头,颤巍巍禀道:“鄙庄主人赵员外,身染重病,已卧床三五个月了。神魂不明,人事不知。实在无法出来拜见。”

    杨志问一声:“是何病症,如此厉害?”蔡教头回话:“先是夭了幼女,伤心上发了痰咳之症。后跟大娘子争执,气恼时吐了血,便一路延挨下来,再起不得身了。”

    鲁智深闻言,放下正啃着的蹄髈,抹一抹嘴,便拿油手扯住蔡教头那只未带伤的胳膊“引洒家去探望你家员外”。被他一扯,那蔡教头整个身子都疼,口里一迭声应道“军爷放手,小人引你去便是”。

    蔡教头引着鲁智深和杨志,转去后宅看赵员外。早有个丫鬟先跑到后面,让内眷都躲避了。这凶神闯进来,哪个不怕?病榻前再看赵员外,怎生模样?但见:

    面如金纸,再不复昔年任性。

    体似枯柴,更哪堪刺枪使棍。

    牙关紧咬,连日水米不沾唇;

    淡目微合,搓粒药丸难入腹。

    一丝细细无两气,三魂悠悠离七魄。

    丧门无常已随身,扁鹊华佗难措手。

    鲁智深近前细看这赵员外,一时百感交集。十来年里,除了金翠莲,便是想他的时候多。

    若论恩,他也算有恩。毕竟无着落时,是他赍发自己上了五台山,躲过那场人命官司。若论愧,对他也算有愧。醉打山门、毁坏金刚,害他坏了许多钱财,还受了寺里许多埋怨。若论恨,真正有恨。不是他先占了金翠莲,也许军汉配歌女,也早成就了一段姻缘。这厮有财,便可纳良做妾,夺人妻室么?若论怜,此刻也真堪怜。还未花甲,已是油尽灯枯,看着也就几日的命数了。人死为大,还有甚的计较?

    这赵员外一直昏厥着,也无醒转的样子。看看身旁已经都不见了汤剂药羹,床头一个绸包裹里,应是妆老衣裳。门口停着一口棺材,黑亮新漆。这已是都预备停当,只等他咽那最后一口气了。

    鲁智深叹息一声,同杨志回至书院,坐下喝了一个多时辰闷酒。

    杨志便问智深:“哥哥来七宝村,怎样打算的?”智深道:“事发突然,金翠莲没了下落,洒家也不知如何寻她。总是要来这边看看,有甚线索。再寻那赵老儿些晦气。此刻见他是个要死的,洒家也没了计较。”

    杨志道:“这个姓赵的当年占了金翠莲,又逼迫哥哥做了和尚。此后见金翠莲生了女儿,便冷落她,还放纵恶妇逼走了那一家三口。罪不可赦。哥哥如何还心软了?”鲁智深又叹息一声:“赵员外可恶、可恨,但罪不至死。如今他病得马上要死了,洒家如何再去寻他晦气?只得饶恕了,让上天自去收他性命。”正是:

    倒海移山江湖行,逍遥无踪借官凭。

    血洗村坊等闲事,能恕恩仇真英雄。

    杨志也只得应和,再道:“我等总还须寻找些金翠莲的踪迹,这村坊里难道没有一个识得她的人?”

    鲁智深道:“都怪洒家,十来年和她失了音讯,从未寻个人回来找她。和谁交际、和谁要好,一毫儿也不晓得。此刻却是麻了爪儿。”闷酒醉人,两个议了半宿,也没甚主张。杨志便提议,次日先随他去故里给父母上一次坟,再做打算。鲁智深道“这是做人的本分”,依允了。

    次日早起,杨志吆三喝四,喊赵家人宅里都起来,给三个献了早膳吃了,再讨一包吃食、两囊好酒,都拴在枣红马上。这三个“官差”各自上马,跟赵宅里人道声“打扰”,撒开马呼啸而去。留下盍宅里一干人,躬身施着礼,半晌不敢起身。心里骂些甚的,谁去管他。

    从七宝村寻大路回雁门县,穿城而过,往北二三十里,便是雁门雄关。自周穆王出此关,北征犬戎大胜起,这座关城便成了“天下九塞”之首。三人在马上看这座雄关,怎生模样,但见:

    北向雁门关,纵马寻何处?

    树乱起飞尘,数度思周穆。

    一片心,乡愁不解,醉后渴饮驼乳;

    无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

    积雪封城,冻云总迷途;苦寒如许,难和凄凉赋。

    寒路傍汾水,河分断野;彤云带飞雪,日烈雁顾。

    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

    口北关南,更重作,中原门户。

    却说杨志,离雁门关家乡已十余载,此刻再到见雁门关城,如何不涕下?鲁智深也是半世沧桑,孤苦一身,自然感同身受。玬儿虽年纪小,可一样经历过十余年颠沛、丧夫失母之痛,见杨志落泪,她也不免频湿眼角。

    立马山巅,看脚下一串串马帮、驼行、车队如一串串蚂蚁般往来

    穿行。商贾络绎不绝、货物集散穿梭,一派祥和景象。三人都觉得恍如隔世。没有战乱、没有杀戮,世间竟是如此美好。连一个边塞军堡,也让人觉得出“洮源风貌”。

    转过几处山峦,三人来至太和岭。此处散落着十来个村坊,如一串骊珠般,蜿蜿蜒蜒,连成一行,各有百十来户人家。村落都依山势而建,石墙石屋,少有木料,一眼看去也都跟军堡似的。

    杨志举鞭指点给鲁智深看:“下面最西那个村坊,唤作‘甲字哨’,按‘天干’排序,往东依次是‘乙字哨’、‘丙字哨’,直至‘葵字哨’,都是守关将士的后人,建房居住,繁衍下来。后来陆续又迁来些逃人,插进了‘张、刘、金、郑、马’五大姓,各建一个村寨。是故洒家这片山岭,共‘十哨五姓’,约两千余口,世居在此。”

    玬儿忙插嘴问道:“相公老宅是哪个村子?”

    杨志闻言一脸黯然,再抬手指给玬儿看“便是那个‘庚字哨’,往西数第七个寨子。”

    玬儿再道:“公婆的坟茔在哪儿,我们去上炷香,祭扫一下。也让公婆知晓,我已经做了杨家媳妇。”

    杨志苦笑道:“那年洒家在黄河里翻了船,丢失了‘花石纲’,不得已逃回家来。父亲因故殁了,葬在祖坟里。是洒家变卖了祖宅,凑了一担财帛,转去东京谋差事,便一发儿蹉跎至今。因守孝未足二十七个月,还卖了祖宅,族里已褫夺了洒家祖籍、不得进祖坟、入族谱。如今欲给父母上坟,也已不能再用‘杨志’的名号了。”

    沉吟半晌,杨志再指着庚字哨方向道:“杨家俺这一枝的祖坟,便在村坊北边一处山坳里。有守坟的人家在,定不许外人去拜。此番只能遥祭了。”

    言罢,他就合身跪下,朝庚字哨方向,三拜九叩。口中大叫道:“爷娘,不孝儿子杨志,携媳妇王氏,来拜爷娘了。儿子未能给爷娘争气,未能光耀杨氏门楣,实不该忍辱偷生。爷娘赎罪则个。”

    玬儿见杨志遥拜,忙随着叩拜,口中喃喃有词,却被杨志嘶喊声盖住了。鲁智深也深深唱三个大喏,尽子侄辈礼数。正是:

    休言华夏不尊神,盖因万载敬先人。

    族谱总比官谱重,爷娘为乾君为坤。

    三人拜祭已罢,上马寻路下岭。正午时分,苍山叠翠、烈日正劲。鲁、杨二人各有心事,也不做声,闷头赶路。

    玬儿控着转山飞,慢慢寻着平路走,生怕山石损了马蹄。这一路行过来,这个江南小女子,骑术却是大为精进,和这匹红马,相处得愈发相得,默契日深。

    不经意间,玬儿回头看时,却见丙字哨村子透出火光烟气来。眼见得三五个人从村子里逃出来,朝着这边岭上奔过来。隔了五七十步,

    村中追出一彪人马,为头五七骑,后面二三十个人,步下跟着跑。

    玬儿立即提醒鲁、杨二人看过去。杨志熟悉地势,立即跳在马鞍上站着,看向脚下一处山岭坳口。端详半晌后,两腿一叉便坐回鞍上,对鲁智深道:“丙字哨是俺杨门宗亲的村坊,四五辈儿前的血亲,都认‘令公杨业’为祖。今他家村坊有事,不可不相助。”鲁智深自然赞同。

    杨志又道:“从村里逃出的,应是仇家。追来的当是俺的本家。此刻那处山坳里,隐约有伏兵。此乃‘打草惊蛇’之计,吾本家人恐遭毒手。”鲁智深道:“那还啰呢甚的,杀下去破了伏兵便是。”杨志回身对玬儿道:“你在此看管马匹什物,不得乱动。”玬儿心知利害,不敢耍性子,忙不迭应了。

    鲁、杨两个下马,脱了裘衣,换做战袍,都捆扎利落了。杨志背了川弩箭囊,手掿契丹宝刀;鲁智深提了鎏金镗。两个顺着山势,向伏兵的山坳摸下去,拈指间便到了近前。

    却见一伙破衣褴褛的契丹汉子,有三五十个人,手里都擎弯刀,伏在山石间,只等来人奔至,便要暴起杀人。

    为何杨鲁二人如此肯定是契丹人?皆因前日在太原府里,他们刚刚见过那一伙契丹老幼,在那边乞讨。衣着、发式、神情,与眼前的一般。当时杨志还疑惑,为何于内不见青壮?却原来都在这边做劫掠的营生。

    杨志打手势让智深勿要急躁,且伏低了身子,看这伙契丹人如何行动。此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拈指间,那几个做“引子”的契丹人便奔过了山坳。只见那几个人跟山石间的契丹伏兵打个手势,却不去汇合,依旧向岭山跑。杨、鲁二人看得出,此举是为了引逗身后的宋人来追,恰好把身侧暴露给伏兵。待伏兵突然杀出时,便可一击奏效。二人不免心内惊惧,这伙契丹人,颇懂临敌之术。

    恰在追兵冲过来时,埋伏的契丹人里,霍地跳起一人,挥着手中一把阔面弯刀,正待喝号众人杀出。说时迟那时快,杨志正等着这个时机,抬手便一弩箭射出,正中那契丹汉子的脖颈,他号令并未出口,捂着脖子倒了。其余契丹人都跳起身了,等这一声号令。却见他突然倒了,都不免惊愕,站直身子看他倒,愣怔了片刻。

    生死搏杀时,这片刻愣怔,便是胜负关窍。借这一刹那,鲁、杨二人跳入人群,两杆长大兵器使开,端的是“沾着便死、挨着便亡”。挨刀的身首异处、着镗的骨断筋折,刹那间,二人便搠翻了十来个。

    契丹人是马背上族裔,弃马步斗,本非其所长。再有首领被杨志射杀,惊愕间吃此大亏。

    但毕竟契丹人自幼便不停厮斗,个个是百战余生,悍勇无比。待

    回过神来时,便围成两个圈子,将鲁智深、杨志隔开,令其不能相互救援。每人都凭手中弯刀,隐隐间互有配合,分进合击,困住二人。

    兵器虽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可契丹人只远远围着,形成一个战团。二人再不易伤到人,反而要时刻顾忌背后杀招,渐渐落了下风。好在二人一打岔,追过来的宋人得了空隙,不曾被袭。待看清伏兵都去围困鲁、杨二人,他们自然正好下手。

    却见宋人队中跳出一员小将,手掿丈二烂银枪,冲进圈子里。这条枪被他运得火杂杂、摇得呜呜响,手起处便挑倒了五七个契丹人。被他一冲,登时两个圈子都破开了。正是:

    契丹自诩凶如狼,也怕三虎啸山岗。

    钢刀金镗已难挡,怎敌杨门一杆枪。

    契丹人靠阵势勉强抵敌,被小将一冲,阵脚乱了,便只能任人宰割。遂呼哨一声,四散逃开,指望多逃得几条性命。

    谁知丙字哨追来的宋人,在一个长髯汉的指挥下,早已守住四下关窍处。只见这些人三两个一排,阻住契丹人去路,却并不急于攻杀,只图将契丹人逼回山坳处,守得牢牢地。如其得便,捡那年老的、中伤的、技艺低劣的,搠翻他几个。而精壮的、气力大的、弯刀使得劲的,只好阻住逃路,等自家在圈子里的那三只大虫,才下得去死手,取得到性命。

    此一战,自申时起,直斗至酉时,足足一个时辰,才将三四十个契丹流人都放翻了。鲁智深、杨志都累得倚着山石,大口喘息。

    鲁智深叫嚷道:“这些契丹人,个个都有张青、施恩那般身手,几个魁梧的,都快赶得上李铁牛了。”

    杨志也喘息道:“宋人平时耕作,有几个会打架?这契丹人生在马上,日逐牛羊、夜斗豺狼,可不都是军汉体魄、校尉技艺?斗杀他一个,你我都得把出八九分气力,是以如此惊险。”此正是:

    宋人上阵靠军班,胡虏青壮皆勇悍。

    全凭雄关隔北雁,否则朔风冻平川。

    休说二人狼狈,看那员小将,早已累得丢了长枪,躺在地上,摊开四肢做个“大”字。

    丙字哨的宋人们,却一副做惯了的模样,先一窝蜂抢上前捡拾兵刃,再移走尸身,都撺到一个岩石窝里,敷上柴草,一把火烧尽了。

    却才指挥若定的长髯汉子,施施然走上前来,对着鲁智深、杨志大大地唱个肥喏。杨志忙撑起身还礼。

    长髯汉道:“下官杨邦乂,江西吉水人,系杨令公后裔。”一头说,一头伸手拉那小将起身,再道:“这是小儿杨再兴,一十六岁,鲁莽处还请见谅。”

    杨志昔年听族人提起过这位杨邦乂,与杨志算是未出五服的堂兄

    弟,少年时在江西应试中举,是杨门唯一读书中举的。昔年杨志中武举时,杨氏宗族里曾有“文南乂,武北志”之说。如今亲见容颜,心内不免五味杂陈:“小可等是京师殿帅府制使,俺这哥哥名唤‘智深’,俺唤作‘智扬’,奉差遣到此公干。”

    杨邦乂道:“若非上差们仗义援手,我族中子弟必遭这伙契丹游寇埋伏,折损不免。小可在此,拜谢恩公。”言罢伏身便欲行大礼。杨志忙搀住他臂膀,阻其下跪,口中客气道:“不敢当此大礼。”二人双臂一碰,忽觉对方劲力十分熟悉,且功力相仿。

    杨志心内奇怪,“只知杨邦乂是个文人,哪知他身怀武艺”。

    杨邦乂心内更是奇怪,“这军官却才施展刀法,偶有‘令公金刀’招式,此刻施展内劲,为何也似本门心法”?

    心内一动,开言问道:“恩公们在殿帅府供职,可识得杨志,那是我堂弟,昔年也曾是殿帅府制使。”

    杨志见他问得开门见山,已知他的怀疑,回应道:“如何不识得‘青面兽’?我与他曾共事一年有余,多蒙他传授技艺。后来他失落花石纲去职,便再未相逢。”杨志特意提及“青面兽”绰号,正为着提醒杨邦乂,自家面上无青痣,不是杨志。

    南北相隔,杨邦乂也不曾见过杨志。因怀疑其刀法、心法传自杨门,是故多盘问了几句。今见他说“与杨志曾共事,得授武艺”,听得半信半疑。眼珠一转,又一计生出来。

    却见他回身叫过杨再兴,温言道:“我儿,可知这位‘智扬’阿叔,也懂‘令公金刀’招式。你自幼习练‘杨家枪’,一直寻找‘令公金刀’者喂招,今得此良机,还不去求阿叔指教?”还使了个眼色。

    这杨再兴虽年幼,却聪明早慧。更兼素来是个“武痴”,听见父亲示意比武,早乐得一蹦丈余高。便将手中烂银枪一横,吐个架势,唤做“拨草寻蛇式”,口中邀斗:“请阿叔指教。”

    杨志心知杨邦乂撺掇比武,意在试探自己刀法中,“令公金刀”的修为,便想婉拒杨再兴邀约。转念一想,也思在杨再兴“杨家枪”招式中,补足一下自己的枪术。

    自令公杨业殁去,传下来的“杨家枪”和“令公金刀”术,便在后裔之中传习。两代以后,便再无通晓二技之人。杨门后裔开枝散叶,分赴九边,往往一族一枝各存两大绝技的几招几式而已。都是杨氏后裔,各家的枪法、刀法施展出来,却是大有不同。

    思虑至此,杨志便对杨再兴言道:“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休言指教二字。”依切磋技艺的规矩,杨再兴将烂银枪递与杨志,杨志把枪头端详一回,见錾着“雁门杨氏”四个字。杨志也将手中刀递给杨再兴,这孩子看出这是口宝刀,却满不在乎。

    丙字哨众人早已将却才的战场拾掇清爽,听闻此二人要比试武艺,

    赶忙腾出一片空地,都围着观斗。鲁智深选块高大石头坐上去,将鎏金镗横在手里,握着看。

    杨志单手将契丹宝刀朝天高举,也吐个架势,唤作“举火烧天”之势。口中对杨再兴叫一声“小心了”,便合身朝前一纵,举刀当头劈下。那边杨再兴架枪贴上刀身,脚下斜刺一步,既避过刀锋,又让出枪鑚,顺势朝杨志咽喉递过来。杨志看见枪鑚来,叫声“来得好”,也晃动身形,躲枪和欺身竟是一个动作,刀口早又送到杨再兴膝弯处。

    这二人都有马上功夫,此番步斗,却和马上招式都不同。两个脚下都极为灵便,看对方兵刃来,都靠步法化解,连消带打,一举数得,方位、力道、速度、尺寸,都拿捏得妙到巅毫。

    翻翻滚滚拆了三四十招,兵刃搁架间好似龙沾蛇缠,要么一触即分,要么纠缠收放,竟都没碰出一声大响来。岂非庖丁解牛?皆是绝高路数。

    杨邦乂、鲁智深都是大行家,看二人如此相斗,心内大赞。这叔侄俩喂招,既显了功夫、又全了礼数,仿佛合奏一曲“高山流水”,竟将搏命厮杀的武艺,施展出了琴瑟和鸣之意。

    丙字哨众人,也都是懂行的,都看得痴了,无一人出声。功夫低些的,钦佩他们招式,威猛迅疾;功夫高些的,赞赏他们格局高雅、意向奇绝。观此一战,总是境界越高,所获越大。正是:

    纹枰对弈曰手谈,诗文唱和泼墨酣。

    汪伦踏歌太白醉,也羡金刀神枪缘。

    众人都看得呆住,这两个各式绝技、酣畅淋漓,哪会思量收手?恰在此时,高处一声娇叱,将一众武痴唤回人间。

    却是玬儿,耐着性子在半山腰等待。小女孩心性,哪有多少耐心?只是杨志吩咐,不得不遵。再有深爱这几匹马,不肯丢下不管。最要紧的,其实还有些怕契丹人,都说他们凶恶悍勇。人家毕竟是个小姑娘,胆小些也无甚可羞耻的。

    谁料这一等竟是一个多时辰,最后一点儿耐性都消磨尽了,再有天色渐暗,山风强起来,刮得呜咽有声。玬儿实在等不得了,便牵了马匹下岭来,正看见杨志和杨再兴比武。

    玬儿见一遭儿围着,只两个人在那里厮杀。最可恨鲁智深都不去助拳。这不是“欺负我的夫君”吗?

    气往上撞,她抽出“柳叶宝刀”,娇叱一声“休欺我相公”!一道烟冲下来,抢步上去,抡刀便要去劈了杨再兴。

    鲁智深听见玬儿喊声,心头才想起来“糟糕,把她忘记了”。头脑慢腾腾转,却不耽搁手脚的反应。早从石上腾空纵下来,轻巧巧落地,正好举镗架住玬儿柳叶刀。玬儿正气恼哩,见智深过来拦她,一串质问的话脱口而出,问得鲁智深张着口,却无一字吐出来。

    其实鲁智深眼看见玬儿嘴巴动,耳中却无一个字留住,都穿耳飞过去了。他脑子里只一个念头:“洒家干吗要跳下来,管这闲事?他家老婆帮老公,关洒家鸟事?”

    这边一乱,只听那边刀枪相撞,霹雳般响了一声,伴着金星四溅。随即二人各退后跳出圈子,对施一礼。杨志道一声“深谢小官人手下留情”。杨再兴却也道:“蒙阿叔指点,小侄受教了。”竟是不知哪个赢了。

    杨邦乂看了这半晌,竟未从杨志招式中看出“令公金刀”的路数来,疑惑更深。又见他女眷寻过来,一身锦裘、数匹骏马,更加疑惑这个“智扬”的身份。

    便开言邀请杨志等三个人都去丙字哨中安歇过夜。杨再兴却在一旁,仔细打量杨志个不住,思量着什么。

    鲁智深此时回了神,把出兄长的派头,对杨邦乂道:“吾等日落前必得将上司钧令送到,此刻已是迟了。你这里好意心领,他日还能相见。”言罢扯了杨志、玬儿上马,拱手道声“打扰”,三个人便打马奔下岭去。

    看看暮色将至,三人四马问询着,跑出五七里路,寻到一个客栈里安歇。幸好还有两间上房空着,三人安顿了。其余便宜些的房舍,都被驼队、车队住满了。

    行将熄灯时,却听见庭院里有脚步声径奔杨志房间来,停在门口。旋即有人叩打门板,低声叫道:“杨志,开门!”夜静声远,连隔壁鲁智深都给惊得跳起来。两扇门一齐拽开,一刀一镗都朝来人颈上招呼过去。

    有分教:本拟跳出生死簿,谁知被唤恩仇名。雁门缘结叔侄义,青史留名南北杨。

    毕竟何人叫破杨志本名,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