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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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回 太原府智深忆缠井 雁门县翠莲逃无踪

    词曰:

    归去来兮,十年蹉跎,才知心属娇娥。

    五台落发,天远绿林隔。

    须白方觉遗恨,假坐化,脱困放歌。

    乌锥急,趁风万里,雁门关前过。

    奈何。

    岁月久,人去楼空,冷水瓢泼。

    叹良辰难近,总是风波。

    顾谓同来伉俪,休笑我、难去心魔。

    忿神威,寻俺翠莲,山河皆踏破。

    上回书讲到,鲁智深、杨志、玬儿三个闹罢青州城门,再往济南府赶路。错过宿头,在一处山林遇匪。杨志思量要匹马擒了匪首,以脱此厄,没料想那人也不来与你单挑,发个信号,两旁的喽啰便开弓放箭。任你无敌勇士,也怕万箭攒心。

    杨志是个老行伍,一听拉扯弓弦声响,便霍地拨马回身。那玉狮子也是久历战阵的,岂不知如何逃命?当下撒开四蹄,便蹿回去十来丈。十来支箭矢,便都落在这一人一马背后了。

    那头领见这一阵箭雨,没射着杨志,心生恼怒。才催起坐骑,冲过来厮杀。杨志见他来赶,也不回身迎敌,仍控着玉狮子步点,不紧不慢地等他。那人冲到杨志马后十步,举刀预备劈下。

    杨志早就耳听他马蹄声,算计距离。觑得亲切,将手中契丹“扫帚刀”朝天一抡,借那劲力,身躯往马臀上一躺,这口刀往后便落下,恰中追来那人的肩胛,连身躯都劈做两片。

    这个招式,有名唤作“翻身背砍”,也叫“拖刀计”。传说乃是后汉三国时,武圣关羽曾用,流传下来。是刀马者阵上“败中取胜”的不二法门,便似用枪者的“回马枪”,一个道理。

    杀了匪首,却见漫山的火把渐渐移开去了。这三个也不敢再往前赶路,惧怕山匪弓箭。便牵了匪首这匹马,回身又行了几里路,寻个背风山坳,露宿一夜。

    杨志取出火刀火镰,生一堆篝火,驱兽取暖。十月里天气,到三更时寒意刺骨。所幸三人衣奁尚丰,鞍下铺有絮被、背囊存有皮衣。骑马行路,比步行赶路的人,好处便在此处。马匹上总是能驮些应用之物。遇事周全些。

    杨志从自己兵器囊中取出那把川弩,都扣好了,拿在手里。口中发咐玬儿和智深先睡,自己守夜。鲁智深日里厮杀一阵、玬儿惊惧脱力,也不推辞,都蜷着睡着了。入夜里,北风一阵一阵更刮得紧。

    猛可几声马嘶,拴在一处的三匹宝马和那匹劣马都嘶鸣起来,踏着蹄子躁动。把鲁智深惊醒了,跳起来去扯住缰绳。再一瞬,一声狼嚎响起,随即便是七八声其他狼的应和之声响起。

    这场一叫,连玬儿都惊醒了,盯着漆黑暗夜里一遭绿莹莹狼眼,吓得浑身战栗、缩成一团。

    杨志早就冲到火堆旁,将预备慢慢填的柴枝都加上去,将火烧得旺些。再抽一枝带火的枝条出来,一手擎着带火树枝、一手平端着那张川弩,站在火堆前,挡着身后人和马。

    鲁智深喊一声:“弟媳休要怕,你来扯住缰绳,看洒家与你猎几张狼皮做暖裘。”玬儿见杨志上前护住自己,心内稍安。再听鲁智深满不在乎的口气,思量这二人的武功,何惧几匹狼,恐惧心顿消。一股勇气发出来,跳起身跑过去,接过缰绳。

    鲁智深探手抄起鎏金镗,也冲到火堆前,横着镗对杨志喊:“篝火烧不多久,快发箭朝狼眼射!

    杨志正等待这个时机,便把手中带火树枝朝狼眼密的方位丢起来,在半空飞过,火光映出几条狼身。杨志急叩发手中弩,一支箭正中最大那头狼的眼眶,哀嚎一声,躺倒不动了。趁着树枝火头的微光,杨志不住手地认箭发弩,再射中两头狼,都是直接中在狼眼里。

    只听远处一声嗥,簌地一下,点点绿光都消失不见了。周遭除了火堆这边明亮,四下都黑透了。

    杨志反应飞快,见狼眼绿光消失,心知狼都撤至远处了。他忙回身抄起契丹宝刀,冲到那枝带火枝条旁,借着未熄炭火微光,去砍旁边一簇灌木。那边鲁智深却忙着从篝火堆里抢些未燃着的枝条来,将篝火堆拢小些。杨志砍回许多枝条,放在一旁备着——离天亮怕不还有个把时辰,火堆若是熄灭了,三人四马都有危险了。

    荒野中,杨志等三个人与一群野狼,便在黑暗中对峙着。镇着群狼暂不敢冲过来的,是那一小堆篝火。鲁智深一直护着火堆,又要不灭,又要省柴。天还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杨志再拿刀探着向黑暗里走,思量再砍些柴来烧,却再也探不到了。

    无论怎样省着烧,终于,那堆火,还是柴尽熄灭了。四周便立即恢复到死一样的黑。只听一声嗥叫,点点绿光又出现在暗影里,逐渐

    向人马这边围上来。

    杨志有些慌,便朝绿光处再发弩,却见弓弦一响,那光便灭。听得箭中砂石之声,那光便再亮起。仍旧是不紧不慢,向这边聚拢过来。

    鲁智深喝一声:“乱射不济事,都拿兵刃招呼。”再扭头朝玬儿方向喊“躲到马匹中间去,人比马金贵!”

    这边鲁智深一发声,却见一对绿光腾地飞起来,直奔他咽喉来。好智深,略略半蹲身躯,挺手中金镗,朝绿光以下半尺处刺出,只听得一声惨叫,金镗凤翅上便挂上一头大狼,兀自扭曲着挣哩。

    几乎是同时,又一对绿光也奔着杨志飞过来。杨志举刀去劈,却走了空。随即肩头便中了一口,正咬到甲叶上。亏得白天遇匪,披了胸甲,有护肩。黑夜里人与狼相斗,便是吃亏在人眼不见狼,狼眼可观人。杨志肩上中狼口,那狼四爪便都扒上了他身。

    此番无须眼观了,杨志探手便揪住了一条狼腿,立即运力把整条狼挥在空中,轮两遭往地下狠命一摔,便又听到一声惨叫。

    许是被同伴濒死的叫声吓住了,狼眼绿光又看不到了。周遭都静下来。鲁智深和杨志低声应和,彼此靠一靠,再蓄势等待狼攻过来。

    忽地天边现出一丝光来。周遭山峦道路都现出轮廓。二人揉揉眼,尽力去看眼前,却一头狼的影子也不见了。鲁智深、杨志牵起手握一下,便都跌坐在地上,齐齐道声“惭愧!险一险喂了这群畜生”。

    杨志回过头去看玬儿时,却被惊呆了。只见玬儿双手直挺挺地握着柳叶宝刀的手柄,那整个刀身却捅在一头大狼的喉咙里,血流一地。她正吓得呆傻住了。那四匹马都逃开了三五步,靠着石壁挤在一处。此正是:

    智深单镗闭州门,杨志拖刀斩强人。

    野外遇狼侥幸全,才知最凶饿肚神。

    杨志忙上前搂住玬儿,不住口地安慰。半晌,她才哇地哭出来。讲述“刚才暗影里一张大口朝她咬过来,慌乱中闭着眼举刀乱挥,却不知怎的,就捅着它了”。

    杨志关心则乱,没口子赔罪“照拂不周”云云。鲁智深却在心内偷笑“这还是一员福将哩”!

    天色更亮起来,金灿灿霞光,洇着几丝红氲,甚的颓唐晦气都被扫尽了。杨志便用玬儿柳叶刀,剥下六张狼皮,卷做一捆儿,系在自己鞍后。肚中才觉出饥饿,又寻些柴,就昨夜火堆再拢起来,专挑狼臀处割些肉条下来,穿在树枝上,去火旁烤熟了,三人先吃饱了。再将狼尸寻个洼处堆一块儿,将周遭的土盖住,做个“狼冢”。

    将夜来痕迹收拾妥帖,三人跨马上路。走不多远,却见山路旁趴着一人,一条裤腿被撕咬扯开,露出爪痕。那尸身前面,是一堆杂乱脚印,都通向山间。还有几处散落的兵刃、箭矢、鞋袜。

    鲁智深过去用镗拨弄,翻过身来一看,却是昨日青州城里打的那个卢森,半边脸还肿着,那是智深用碗砸的。此时他脸上没了血色,早死透了。

    杨志思量半晌,一拍大腿道:“我猜该是这样,这个贼子要谋夺兄长的御马,被兄长在城里打了,一计不成。他便抢先来这里,约下山匪劫咱们,却又被洒家杀了匪首。都退去了,他却不死心,来探咱们宿营处,不想路遇狼群,同来的都吓跑了,他却被狼追得气竭,死在道旁。”

    鲁智深本就不喜用脑,略一想杨志猜想,无甚大脱卯处,便笑道:“最好是如此,此人死了,便没人特特地惦记咱的宝马了。”

    杨志接口道:“自此,咱们必得快些赶路了。旅中露财,取祸之道。咱们虽不露财,座下这三匹宝马,瞒不住懂行的眼。再不可慢悠悠走,与贼人机会。”

    深秋天气里,天晴地硬,草枯叶疏,最宜战马驰骋。三人自山东去往山西,从此撒开欢地任坐骑竞速,冲州过府,一直往西,每日可行二三百里。那匹劣马虽脚力不及宝马,但鞍上只驮些杂物,也还跟得上。此正是:

    陌上麦净秋去也,鸿雁过,翅力艰。

    漫道霜露雁门远,望天易,见卿难。

    十月二十那日前半晌,三人行到太原府城。牵马进得城去,玬儿未走过几条街,便看出出奇怪事,去问杨志:“为何这城里绝少通衢大道,净是“丁字路”。”

    杨志便给她讲古:传闻陈抟老祖与太祖皇帝下棋,赢了华山。便送一句谶语“大加一点,广平龙城”。大加一点为“太”,广平者“原”也;龙城之说,意指“太原”藏龙卧虎。为堵住龙虎之气,太宗皇帝命大将潘美,把太原的街道都改作丁字口,以“钉”破“龙脉”。把玬儿听得将信将疑的。

    玬儿路上早就吵着,到了大郡,要寻家好皮货店,将那六张狼皮给三人各做一身衣裳。如今进了太原府,甚的“丁字路”,听听便罢。她便又问杨志,“这城里有哪家皮货铺,硝皮制衣最好”?

    从“丁字路”一下跳到“皮货铺”,杨志的脑筋如何跟得上?连鲁智深都在心里叹息“女人心,海底针”。

    幸好鼻子下长着嘴,有当地人指点,“去‘帽儿巷’的‘韩家皮货行’,做毛皮衣裳最好”。三个人便问一人,行一两个丁字路口;再问一人,再过几条丁字街。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后,才摸到‘帽儿巷’那里。玬儿喜乐无边,抱了狼皮捆跑进那家“韩家批货行”,把两个男人丢在铺门外。

    这两个也不着恼,牵着四匹马回身寻到刚刚路过的一家客店,要

    了两间上房,先把马去后槽拴好了,卸下行李,都拎到房间去,拴住房门。二人再返回皮货行,就在对面寻间食肆,坐着饮酒、闲话,连等着玬儿。

    太原这座城池,征田虎时鲁智深、杨志都来过。那时卢俊义、李俊,引智伯渠及晋水,灌浸城池,攻城得手。鲁智深、杨志二人都还记得,城内有避暑宫,又名天龙寺,乃是北齐“神武帝”高欢所建。那时水漫城郭,只有天龙寺基址高固,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两千余人。

    旧地重游,说起当年情形,杨志不免问鲁智深:“兄长那次进剿,曾有‘解脱缘缠井’的故事。那年二月下旬,师兄随宋公明在襄垣县“五阴山”与叶清厮杀,忽而阵上不见了师兄,多番寻找也不见踪影。到三月下旬,师兄却现身汾阳县卢俊义这一路。”

    鲁智深听杨志问起这段往事,不免脸上有些不自在。恰好过卖端上两大碗羊汤热面来,鲁智深端过一碗便吃,仿佛没听见杨志说话。杨志既提起话头,便接着说:“那时小弟恰在汾阳这边。只听师兄对人讲:‘在阵上杀入去,不提防茂草丛中,藏着一穴。洒家双脚落空,只一交颠下穴去。看穴中时,旁边又有一穴,透出亮光来。’只觉得好生新奇。”

    鲁智深见他追问不已,没奈何只得应口道:“正是如此。洒家走进去穴中观看,一般有天有日,亦有村庄房舍。往来人等,也是在那里忙忙地营干。见了洒家,都只是笑。”

    杨志听了笑道:“师兄岂不是进了桃花源中?”

    鲁智深继续讲:“行了多时,只见一个草庵。听得庵中木鱼咯咯地响。洒家走进去看时,与洒家一般的一个和尚,盘膝坐地念经。洒家问他此间的出路。那和尚答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洒家不省那两句话,焦躁起来。”

    杨志插话“这和尚只说废话,难怪兄长焦躁”。

    鲁智深:“那和尚笑道:'你知道这个所在么?'洒家道:'哪里知道恁般乌所在!'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无间地。三千大千,世界广远,人莫能知。'洒家实在听不懂,朝他唱个大喏。”杨志“难为兄长了,这许多废话,能记到现在”。

    鲁智深看杨志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没奈何一径讲述下去,口气却是越来越虚:“那和尚大笑道:'既入缘缠井,难出欲迷天。我指示你的去路。'那和尚便领洒家出庵。才走得三五步,洒家回头,不见了那和尚。眼前忽地一亮,又是一般景界了。”

    杨志拍案道:“当时师兄就是如此说的。”

    鲁智深道:“刚走出‘缘缠井’,洒家便遇到那个‘神驹子’马灵,洒家见他走的蹊跷,便一禅杖打翻捆了。随后看到戴宗追过来,

    一同归营。洒家也不知,为何这边。节气又与昭德府那边不同。桃李只有恁般大叶,却无半朵花蕊。”

    杨志道:“那时已是三月下旬天气,任哪里的桃李,花都谢了。”鲁智深往嘴里续一著面条,嚼一嚼咽了,含糊着道:“就是这回事,你何故又提起来?”

    杨志盯着鲁智深面皮只顾看,也不说话,也无表情。没一会儿,鲁智深先慌乱起来,眼睛只看别处去,口里说:“你这厮不吃面,只顾看洒家作甚,洒家脸上又没长花朵。”

    杨志正色道:“咱两个算是乡里,相识许多年。二龙山时算是‘同生’,一处做寨主;如今可算‘共死’,又一道归乡。何事不能让洒家知晓?今天还在当面扯谎?”正是:

    也知相思一点泪,真相思处易疯。

    休言转头万事空,未转头时皆梦。

    鲁智深听杨志说破往事,言语中责怪得是,便放下面碗,也放下那一点面皮:“你既是看穿了,洒家便不再瞒你。那年在‘五阴山’厮杀,看那地名,便想起五台山。想起五台山,便想起金翠莲。洒家心内憋屈得紧,招安后甚的念想都没了,更是想她。”

    说起往事,鲁智深心绪激荡,馋酒了,便高叫一声:“店家,可有烈酒卖?越辣口的越好。”

    店主人凑过来道:“有西边贩过来的蒸酒,最是辣口。只是价钱端的不公道,小店也只敢存了一坛。”

    杨志道:“将出来吃便是,一发还你酒钱!”

    烈酒开坛到盏,两个都尝了一口,各赞道“有力气”!

    鲁智深接前面的话:“那日在阵上,洒家用力打透敌阵,冲过去了。回身看无人跟着,忽的起个念头,便想离了宋江这撮鸟,洒家自去快活。料想已在山西境内,便去雁门看一眼金翠莲,也不枉此生了。”杨志动问:“你真个去了雁门县?可见到她?”

    鲁智深叹口气道:“一别关西五路这许多年,昭德府洒家第一次去,道路不熟。身上又没许多盘缠,只往北走,被人乱指乱说,半个多月也没寻到正路上。”

    杨志:“如何寻到汾阳县这边的?”

    鲁智深:“是俺饿急了,抢个庵堂的香火钱。那和尚告知‘投北边官路一直走,有梁山大军厮杀。穿过战场再往北一百多里,才是雁门县。’洒家便思量硬闯过去。却不料快行至汾阳,却遇到田虎手下的那个马灵,那厮却来相斗,被俺打翻。厮杀延宕了些时辰,却被戴宗追来撞见了。只得跟他回营。”

    杨志听罢,也叹息一声:“难为兄长心中,一直记挂那个金翠莲。却是命舛,又耽搁了这许多光阴。”正是:

    翠莲鲁达姻缘缠,井中困顿逾十年。

    缘缠井喻姻缘事,坐化脱困天证鸳。

    却说玬儿,进了韩家皮货行,双眼便不太够用了。那铺子里挂着满墙的毛皮衣袄,羊皮制成的最多,牛皮缝制的,多是鞍韂等器具、什物,摆了一垛。再一个角落,却是异样皮裘,狐狸皮的、猞猁皮的、水獭皮的,都有几件。

    主人家见她进来,抱一捆狼皮,赶忙上前相迎,让到桌案旁,落座看茶。便翻检这几张狼皮,挑出五张道:“这都是最好的猎技,皮张无一点破损,上上之价。”拿起那张被镗戳坏的,连道可惜“这张皮子最大,带伤了,只得按次等论价。”

    玬儿道:“着你处硝了,给我两个哥哥各逢一件皮裤,骑马时御寒。剩的给我吊一件皮裘,可够用?”

    店主人笑道:“狼皮做裤御寒,最是相宜。但若吊成皮裘,毛色外露,却不入眼。小人店里尽有先做成的狼皮裤,挑两件与你兄长。再有狐皮、猞猁皮的衣袄,样式都是好的。你可将这几张皮子卖与小店,再选购相宜的成衣,岂不快当?”

    玬儿想一想,也觉得不错。便先讲定了皮张价钱,总合六十八贯铜钱。选了四条狼皮裤,两大两小,折钱四十二贯。玬儿挑了两件一样花色的猞猁皮袄,再有两顶火狐皮帽、两顶黑狐皮帽。店家见她不眨眼地花钱,心内惊诧,克己索价七十贯。

    跟杨志行这一路,玬儿也学了一身豪气,让店家把选的衣裤,用块麻布包个大包袱。自去奁囊里将个五十两大银出来,递与店家道“多的都赏你了”,背了大包袱兴冲冲出来,寻这两个。

    见他们还在吃酒闲聊,她跑过来把包袱放在一边,去杨志手里接过酒盏,一口喝了半盏残酒,辣得眼泪都出来。见她办完诸事,杨志还了五贯酒钱,背了衣裳包,三人转回旅舍。

    玬儿捧出一件猞猁皮袄、一条狼皮裤、一顶火狐皮帽,着那块麻布仔细包好,交给鲁智深道:“也不知金家姐姐身量高低、胖瘦如何,就比我这选了稍大一点的尺码,选了这几件衣袄。待寻到姐姐时,我定会好好相待,照顾她周全。”听得鲁智深差点落下泪来,捧了衣包呆立着。

    玬儿再挑一顶黑狐皮帽、一条大尺码的狼皮裤,都放在智深怀里,推杨志去智深屋里,帮他试衣。

    她自己关了房门,兴冲冲试那件猞猁皮袄,也戴了顶狐皮帽,衬得小女儿容貌,面如芙蓉,娇媚动人。

    这一路玬儿都是男装,杨志还给她面上乱抹些蜜蜡颜色,可怜一张俏丽少女面庞,被杨志妆得黄森森、皱巴巴的、像个病汉一般,倒是不引人注目。此番她梳妆打扮一番,再有新衣衬着,明艳动人。便

    打定主意再不做乔装打扮了。

    一夜无话,次日五更,三个人都着了新衣,算还了旅舍店钱,整顿行李,都在枣红马鞍上驮了。拉着四匹马,转到街上,往北门走去。路过一个街摊儿,一大锅羊杂碎汤正熬得香气四溢。

    鲁智深闻着,便吞起了口水。杨志见他模样,不觉好笑,便把四匹马都拴在路旁一株槐树上,去面摊上,点了三笼“栲栳栳(kǎolǎolao)”,又叫摊主拿最大海碗,盛了两海碗羊杂碎汤。一碗递与鲁智深吃,另一碗分成两下,自己和玬几分食。寒夜里颇有些冷,滚烫的羊汤送“莜面栲栳栳”入腹,当即就不觉得冷了。

    忽而一只脏手从黑暗处伸过来,偷摸“转山飞”鞍后皮囊。玬儿眼尖看见,一捅杨志,拿目光示意他。杨志霍地伸手攥住那人手腕,一扯便将那人拽到光亮处,举拳要打。

    只听嘤咛一声,却是女人声音。定睛看时,脏兮兮皮袍裹着一张脏脸。唯一双秀目,依稀看得出些许的秀丽媚影。杨志见“小贼”竟是个女子,心内一怔,拳头便停在半空中了。就这一怔间,便冲上来五七个异族打扮的老弱乞人,围上前欲撕扯杨志。

    这边惹恼的鲁智深这个太岁。他放下海碗奔过去,毫不费力,一推一跤,把围过来那几个都颠翻了,骂道:“哪来的蟊贼,偷盗变成明抢么?”

    那几个见惹不起,便都爬转身跪了,只顾叩头。于内一个硬着舌头道:“好汉饶命,契丹流人乞讨,求口施舍。冲撞了饶恕。”

    鲁、杨二人心内诧异,前年曾征契丹来,识得那里打扮穿着。只是这太原府离边境尚远,为何有契丹人流浪至此?便招呼过卖把整锅羊杂汤都盛给这几个吃,一发结账。

    安顿了那几个,杨志也放开了那女乞丐,却来与刚才答话的契丹人攀谈。

    原来入秋后,北境金人大举攻打辽国,已攻破幽州。大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败退鸳鸯泊,生死不知。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八世孙、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率数百骑西逃,沿途收拢溃兵。半月前,曾在雁门关外和金人追兵一战,契丹人仍是大败。耶律大石继续向西逃去,许多契丹溃兵携老幼躲进宋人境内。这一伙儿竟一路乞讨,逃至太原府。

    鲁智深、杨志都是军官,闻听金人叩关,深知如今这雁门,是个怎样的危局。三人忙会了钞,上马出城,撒开缰绳,直奔雁门县。

    此间离雁门也就三百余里路程,鲁智深更担心金翠莲的安危,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加鞭,催促乌锥快走。

    中间只停过两次,让马匹饮水,吃点盐巴黑豆,啃几口青草。三个人都没再吃东西,玬儿带的三皮囊水酒,都被智深喝光了。

    尚未天黑,三个驰进雁门县城。都是杨志仍拿着禁军腰牌,无人

    敢拦阻他们。鲁智深直着眼,向记忆中的金翠莲住所寻过去。

    他先去寻找十年前贴着通缉公告的那个十字街口,却见一簇人又围住了看榜。但见:

    勾肩搭背,交颈并头。

    纷纷不辨贤愚,扰扰难分贵贱。

    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

    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

    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智深便弃了马,也钻在人丛里听。有人读榜文道:代州雁门县,依律缉拿谋杀主人未遂之犯人金二,原在洪福寺旁赁房居住。育有一女,典与七宝村赵某为外宅。半月前,因家务事,谋杀赵某未遂,逃去无踪。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三百贯文。

    鲁智深听罢,便似一盆冷水浇头,把一腔热血都泼冷了。呆呆愣在那里。杨志见他神情不对,忙挤过去扯他出来,问有何不对?鲁智深道:“那金二老儿该六十多岁了,如何会谋杀赵员外?那是他父女的衣饭,怎肯坏了他?”

    杨志听他说话没头没脑的,那一股疯癫劲又待发作,赶忙扯着他走去对面茶棚坐地。

    玬儿在后面把马匹都收拢了,牵来拴在一株柳树上。杨志向她示意,也去看榜。

    玬儿便回身挤进去,自己去看。一目十行,看罢她便想回身,正听得两个婆子私语:“这家父女也是可怜,十来年遭际,我都看在眼里。有冤屈哩。”另一个忙劝她噤声,她又道:“那个姓赵的还欠我房钱哩,找来正好。”

    玬儿心里一动,也不声张,站在那里只拿眼瞟着那婆子。也就一盏茶功夫,两个婆子散了,说话的这个挎个竹筐,离开人群往街坊里走。

    玬儿挤出人圈,跟上婆子,装作问路的:“婆婆见礼,不敢动问,可有赁房屋的?小女子夫妻和兄长,来此间贸易皮货,想赁一间楼房居住。价钱从优。”这玬儿果然机灵,先拿些蜜糖抹了婆子的鼻尖,不由她不上道。

    那婆子一听有人赁房屋,便似三伏天咬了颗冰杨梅,真正爽利。忙拉住玬儿手道:“好姑娘,哪里需要去别处赁房,老奴家里正有一处楼房空着。”

    玬儿便把她一领,也到茶棚坐下。茶博士过来,玬儿要了两盏泡茶、敲一盘核桃肉。再问道:“婆婆贵姓?您家的房子,原是哪个赁的?现下可搬爽利了否?”

    这婆子一心要做成此事,开了话匣就合不上了:“老身夫家姓袁,满县里都唤‘袁婆子’。那房子里,原来也是个好主顾。十来年前,是七宝村的赵官人,典了个外宅,就放到这房子里居住。这赵官人那可是远近有名的大财主。七宝村那边,立的是房,躺着的是地,三五辈豪阔,百十个家奴。这女子跟了赵官人,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哦。”

    这袁婆子随口乱捧这赵员外,玬儿不爱听,便插话打断她:“十来年了,如何不娶家里去?”

    袁婆子道:“赵官人家的大娘子端的厉害,是雁门关外山阴县里的大户出身,祖上都是贩马的,跟北边胡人多有牵涉。她爹绰号‘飞驹子’潘龙,霸着山阴一方。这潘家女的陪嫁,恨不得比赵家的家产还多。她不许金翠莲进门,便是赵员外也不敢乱说话。”

    玬儿奇了:“既是大娘子这般厉害,姓赵的如何还能蓄外宅?”

    这婆子最爱讲八卦,一说起闺中之事,便眉飞色舞:“还不是为着那大娘子闺中时不检点,养过私孩子,却死了,还伤了腹气,过门十来年也没生养。赵家贪图陪嫁,娶了过来。赵家人口单薄,不能无后,才在四十五岁上,偷偷典了这个金翠莲,指望她生个儿子,再一遭领进家里去。”

    玬儿没懂,问她“为何姓赵的四十五岁就能纳妾了?”

    袁婆子一脸看不起的样子:“你这都不懂?咱大宋律条,非官宦者不许纳妾。平头百姓若是因原配不能添丁,年过四十五岁时,才可典妻纳妾。”正是:

    姻缘本意在繁衍,麟儿自是阴阳丹。

    不须育儿不须苦,何不返祖做人猿?

    玬儿“哦”一声,接着与她聊:“那金翠莲生下儿子了吗?”

    袁婆子道:“这小妮子刚来时,也就十八九岁,又是京里人氏,娇生惯养的。赵员外贪图她样貌,原是错处。那长相能当饭吃?要我说,就该娶个务农家里闺女,粗腰大腚的,最好生养。有这十年,儿子都养出一炕了……”

    玬儿忙截住她话头,还是问金翠莲。婆子道:“就是这个小妮子,三年都没开怀,好容易生养了,却是个丫头,如今也得有六多了。赵官人好脾气,又跟她过了这几年。去年总算又怀上了,盼到半年前,孩子落草,又是个丫头,落地没满月便夭折了。这赵员外今年已然五十五六岁了,如何还能生养?造孽啊,被这金翠莲绝了赵家的后。”

    此言一出,邻桌的鲁智深实在忍不得那口气,腾地站起便要开口骂这婆子,被杨志赶忙抱住他,劝住了坐下。

    玬儿那边忙拈块核桃肉喂这袁婆子,不使她往鲁智深这边看,再挑动话头:“就为这,便将金翠莲三口儿赶出去了?”

    这婆子话未说爽利,哪能住得了口?端起盏儿把那凉茶水都喝尽

    了,便呼喝茶博士续水。又接着说:“哪里是赵员外赶她,是他家大娘子,见金翠莲生不出儿子,又兼赵员外病在乡下,就停了这边的供养。过了三个月,看金翠莲还不搬走,她便告了官,说赵员外的病是金老汉谋杀吓的。还特地让人传信于她三口儿,吓得他们连夜逃去无踪了。”

    那三人听了,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告示的来龙去脉。

    未待玬儿问,那婆子自顾自絮叨着:“这赵官人,也是命苦。刚典来金翠莲,没几日,就有个渭州的旧相好寻了来。铁塔一般的大汉,眼睛都要杀人的。那时我家老不死的还没咽气,就在一旁张望这汉子,都吓得失眠。”

    那边杨志听着,拿茶盏盖着嘴,偷偷地看着鲁智深笑。鲁智深也知在说自己,瞪着牛眼,直喘粗气。

    袁婆子让茶博士续了热水,呷一口,接着说:“后来听说赵员外帮那人在五台山做了和尚,他也不安生,多番吃酒打人,被长老赶去东京了。却让赵员外花费了许多钱。不过那人走后,金翠莲安生了许多,也不出门,就在家做点女红,教金老汉拿出去卖,攒些体己。”

    说到此,那婆子从腰上解下个荷包,交与玬儿看:“小妮子还送我一个,绣工倒是真不错”。玬儿接过来看,四方方一个荷包,绣着鸳鸯戏水。端的是好针线,但见:

    彩丝线里莲空怨,雁门阁中人未还。

    谁堪共展鸳鸯锦,只教离恨损朱颜。

    玬儿看了金翠莲的绣品,心下的是喜欢。再者这是金翠莲亲手刺绣之物,对鲁智深来说,那便是信物一般。然这女子心思也是缜密,先把荷包放在桌子上,显得漫不经心。

    她便开口问这袁婆子,赁房需费几何?袁婆子便问是长租、短租?玬儿道:“先赁下一个月,过后看情状再说。”

    婆子道:“以往都是常年租客,四十贯赁一年。如今你只租一个月,怕要耽搁我大生意哩。”

    玬儿忽然变了脸,正色道:“你这宅邸被告了谋杀之案,定是被官府封了,当做物证。如何还敢私下商议,赁与我们?亏得我留个心眼,未交给你定钱。”

    再拿起金翠莲所绣荷包,对婆子厉声道:“此乃人犯所赠,便是同谋证物。今我要去衙门告你同谋之罪、诈骗财物之罪!”

    玬儿忽地站起来,拉着袁婆子就要去县衙,把个婆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桌案腿,死不撒手。

    有分教:玬儿慧心惜翠莲,欲得荷包心中念。可笑虔婆八卦嘴,讲罢因由反赔钱。

    毕竟玬儿要如何摆布袁婆,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