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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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回 状元桥潭中得鸳梦 渭州狱拳酒伏六彪

    词曰

    风疾伊人缈,相思怎去休。

    远眺窗外渭水,滩肥曲波痩。

    驿中无眠夜半,月冷廊空秋暮,霜寒催重裘。

    十年尽蹉跎,万里绿林游。

    挥禅杖,拔垂柳,擒摩头。

    挣开金锁,任逍遥四百军州。

    唯有一念难消,故地寻莲不遇,百转心中忧。

    迷离和醉卧,掷脍佛前求。

    却说杨志、鲁智深在雁门投宿,夜来有人叩门,叫出“杨志”真名,惊得杨志、鲁智深都跳出屋来,用兵刃逼住来人。那人也不闪避,还施施然背着手,歪着头笑看二人。

    待到玬儿举着油灯,照亮那人面庞时,都看清了,却是杨再兴。杨志一顿足,口里抱怨道:“你这淘气孩子,大半夜捣什么鬼!”

    这边弄出一点动静,半个院子客房都亮起灯。边庭上,客商都恁地警觉。杨再兴看了,才知道自己冒失了。一吐舌头,朝杨志扮个鬼脸,算是致歉。杨志也哭笑不得,只得一把扯了他胳膊,揪到鲁智深房里,便赶忙拴了门。

    三人落座,杨志申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胡乱叫人。洒家名唤‘智扬’,你如何喊‘杨志’?”

    却见杨再兴朝杨志扑通跪倒,大礼参拜。口中道:“叔父在上,小侄杨再兴见礼。侄儿平素敬重梁山泊英雄,一直以叔父为荣。今日遇见,得偿夙愿。”

    杨志道:“休得胡说,洒家明明唤作‘智扬’。”

    杨再兴笑嘻嘻跪直身子,拿眼盯着杨志脸庞,开口便道:“叔父身上的杨门内劲,是童子功,恁地纯净,如何瞒得了我?”一句话说得杨志语塞。

    杨再兴又道:“叔父曾对我父亲言道,兄长名唤‘智深’。天下谁人不知‘鲁智深’擒了方腊?却才一战,这位大师运镗杀敌,招式都是从杖法演化来的,他定是神僧‘鲁智深’,梁山义士。”

    一言惊得鲁智深、杨志都站立起来,满脸惊奇。杨再兴却不慌不忙,接着道:“您自称‘智扬’,反过来念,正是‘杨志’二字。叔父只顾自己风骨,取个假名,还不换高堂用字,敢是要欺负世人都无智力?”

    鲁智深听杨再兴说得有理,笑呵呵起身搀起杨再兴,还替他拂去裤上尘土。扶着他双肩,上下打量半晌,越看越喜欢。便伸左臂搂着他,转身对杨志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家侄儿,怕个甚么?这孩子一身俊功夫,洒家喜欢。你若再不认下他,洒家就先认他做侄儿!”

    杨再兴如此机灵,闻听此言大喜,赶忙又朝鲁智深跪行大礼,口称:“伯父在上,侄儿杨再兴有礼。”

    鲁智深奇道:“你如何喊杨志叔父,却喊洒家伯父?”

    杨再兴道:“族中记载生辰,杨志与我父亲同年,小我父亲四个月。小侄素闻伯父‘拳打镇关西’、‘醉打山门’、‘倒拔垂杨柳’、‘二龙山做寨主’、‘单杖擒方腊’,如此英豪。叔叔唤您兄长,定是比我父亲年长,是故称您伯父。”

    鲁智深听这杨再兴一张小嘴,将自家生平得意之事,一一道来,欢喜得手足无措。蹲下身便再搂起他,站起身,便似举小婴孩一般,将杨再兴举到半空中。咧着嘴只顾笑。杨再兴知他喜欢自己,这只是玩闹,便不挣扎,任他摆弄。此正是:

    莽汉自来光棍头,哪知幼儿身躯柔。

    亏得再兴筋骨壮,换个娇孩一命休。

    嬉闹一场,三人落座叙话。杨志便对杨再兴细细讲述,自己如何丹徒脱困、鲁智深如何杭州坐化、今来如何寻莲未果,再嘱咐杨再兴,休得泄露二人行藏,祸事不小。

    杨再兴听懂了,一言承诺,连父亲杨邦乂也不告诉。杨志抱拳一揖,便算誓言立下了。

    三个都是军汉,话锋随即便转到边事上。杨再兴虽年少,跟着父亲来,于路多番会友,军内、官署、商贩、边民都去谈叙,杨邦乂已对雁门军情颇有见解,杨再兴也听了大概。他提醒鲁、杨二人,契丹势衰,金人已经犯边,早晚攻打雁门关。眼前雁门的太平景象,势必不再。

    鲁智深心忧金翠莲安危,不愿相信雁门危急的话,开口问道:“今日不是契丹人攻打村寨么,你如何说要提防金人?”

    杨再兴学着父亲的模样,摸着下巴:“契丹流寇犯边,乃是被金人击败了,散兵游勇来抢口吃食,癣疥之疾也。若是金人来攻,定是倾举国之力,万千铁骑涌过来,雷霆一击。眼下的雁门防线,官嘻兵弱,腐败不堪,一击必溃。”

    言至此,三人都默然了。朝廷官场情形,鲁、杨二人皆深知。若有边衅,溃败无疑。鲁智深给杨再兴讲起,青州城下自己一人一骑一条镗,竟吓得州城闭门。如此军力,怎敌金人?

    杨志不免口中吟诵起唐人李贺的诗句,以遣郁闷。道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西北军旅中此诗广为传颂,就连不识字的鲁智深,也能背诵。杨志吟出头两句,那两个便跟着诵读。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竟喊起来。

    屋外院中忽而有人叫一声:“半夜鬼叫什么?”三个人不免捂着嘴偷笑。一腔郁闷情绪,也便散去了。

    夜已绝深,杨再兴自怀里掏本书出来,递与杨志道:“小侄此来,一者要与叔父认亲,二者欲赠此枪谱给叔父。我们江南这一房,承袭杨家枪谱,最是齐全。我知道叔父这一枝承袭刀谱,枪谱却是零散不全。此枪谱由叔父拿过去,一定能光大咱杨氏门楣,传扬令公刀枪两门绝技。”

    杨志听杨再兴此言,惊得直摆手:“祖上将刀谱、枪谱分别传给不同的房头,自然有其道理。杨志无能,休说用令公刀法博取功名,就连祖上连刀谱一起传下来的宝刀,都失落在开封府了。哪里还有面皮来接你的枪谱,不可、不可!”

    杨再兴道:“叔父休小家子气,这一册枪谱乃是摹本,正本还在家父手中。眼见边衅在即,天下必乱。正是男儿杀敌兴家之时。叔父脱困立身,日后必能显达。传扬两门绝技,岂可推辞?”

    杨志道:“可惜家门刀谱在东京入狱时,恐被搜去,被洒家毁了。有心默写出来,成册传续,一直未得便利。”

    杨再兴闻言笑起来,朝二人一揖,开门出去。临行前转身对杨志道一句:“叔父小看我了,杨家枪足够我用,从未想跟您换什么。”言罢一纵身,跳入黑影中,窸窣两三声,再无声响。此正是:

    二八豪杰眼界高,冰心纯净骨里傲。

    绝技托付有缘者,岂是商贾铁换锹?

    杨志未料到临了被杨再兴抢白这一句,待要分辨时,他已经走去无踪,不免憋红了脸。鲁智深在一旁听见,不免凑趣笑话他:“小人之心,岂能度君子之腹?你个老小人,却被小君子鄙视了。”

    次日早起,三人争执起来。杨志猜想金翠莲应是回“南京”商丘府,寻亲去了,劝鲁智深南行。玬儿自是附和杨志之言。鲁智深却主张要去渭州寻一遭。他言说:“自家若是金翠莲,携老父幼女,哪里行得千百里路程?她渭州熟识,也可得安身。”杨志玬儿拗不过他,

    只得相随。

    玬儿偷偷跟杨志讲,“哥哥寻妻,乃是正事。你我两口儿,只算效仿古人登山漫游了。一路上看了许多好景致,此生不虚。”听得鲁智深直瞪眼,作势要发火,玬儿也不理会他。

    此正是:好男休得与女斗,口舌争竞卵击石

    古来“西北九塞”,雁门为首,渭州居尾。所辖古城平凉,据六盘山东麓,泾河上游,乃陇上旱码头,史称“西出长安第一城”。自古为屏障三秦、控驭五原的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自雁门向西,自有驰道穿联“九塞”各镇。此时经年未遇大战,用以运兵的驰道,绝少行人。鲁智深提议去渭州,杨志便在路上大肆采购肉干、面饼、酒水等物。为着路上绝少客店,野宿之用。

    鲁智深此时才发觉,杨志的军旅修为,高过自己不知几重楼阁。竟然口出一语“怪道你能做京师制使,洒家这个西军提辖,真差得远。”

    杨志促狭地回一言:“哥哥平素里,不是总说‘禁军里都是纨绔,殿帅府全是白痴’么?”

    鲁智深正色道:“现在洒家也这般说。除了林冲、徐宁和你,京里军官都是酒囊饭袋。西军里,种家、姚家、折家还有几个真好汉!”

    杨志道:“洒家年少时,曾在姚家军里,死里活里出入十来遭。要说军力,西军首推姚家。”

    鲁智深听了不悦:“洒家先随老种,后随小种,阵上杀人如麻。种家军才是西军魁首。”

    二人争竞起来,“雁门洒家”不服“延安洒家”,姚家军大战种家军,一头赶路,一头斗嘴,倒是解了路途寂寞。只是苦了玬儿,他们吵时插不上嘴,却不时要给二人作裁判。向着谁另一个都不高兴,她只好抹稀泥,连说“都好、都好”。

    纵马驰骋十来天,只三夜宿在客栈,其余都是露宿。北边极寒,一行都吃了好大的苦头,见鲁智深沉着脸挨着,杨志、玬儿也不敢叫苦。十一月初三那日中午,三个人四匹马,都望见渭州府城门,不免各叫一声‘惭愧’,这一遭的苦,终于是挨过去了。

    进得州城,又见三街六市。径往潘家酒楼去,州桥之外,酒肆在望,但见: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风拂烟笼愁肠闷,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智深仍坐在主位,杨志两口儿对面相陪。酒保上前唱个喏道:“官人,打多少酒?

    鲁智深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酒保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智深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

    没留心,这一番应对,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叹天道循环,如此凑巧。

    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鲁智深低头看着杯中浊酒,眼里竟现出那日第一眼见到金翠莲时,她的模样。十余年过去,那个模样,反倒愈发清晰了。但见:

    蓬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

    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

    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

    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

    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

    若非雨泣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再一闪念,眼中又现出郑屠那张血污肥脸,手里剔肉刀,龇牙咧嘴的样貌。两幅画面交替在他眼前闪烁,竟要让他昏厥似的。

    正迷离间,楼下有人叫一声“金老汉,今天却是来迟了许多”。

    “金老汉”三个字,却在鲁智深耳边炸雷般响。鲁智深腾地跳起来,冲下楼去,正在酒店门口堵住一人,却不正是金翠莲的父亲——金老汉?只见他披着头发,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楼上酒保,正端着一碗剩饭,朝他碗里倒。

    鲁智深一膀撞开那酒保,扯住金老汉衣领急忙忙问:“你怎地到了这边?金翠莲母女呢?”使得力气稍大,却把那老儿提得双脚离了地。嗓子受力,一张老脸憋得紫红,哪里说得出话?

    杨志跟着追下来,见鲁智深发急,忙一拍他肩头,提醒他放手。鲁智深才猛醒过来,忙把金老汉放下,帮他叩背抹胸。口里絮絮地道“不该发急,赎罪则个”。

    金老汉半晌回过气来,闪着昏花老眼来看,大半晌才依稀认出鲁智深,不免干号一声,哭倒在地上。此正是:

    姻缘绑定不可分,蹉跎十年亦重温。

    渭州潘楼何其幸,再睹莽汉救姻亲。

    鲁智深忙搀了金老汉上楼,看着他先吃得饱了。算还了酒钱,寻家客栈住下。玬儿拽了杨志去街上,寻了几家店铺,才给金老汉买齐了里外衣裳。奔回客店交与鲁智深。

    金老汉被客店跑腿的搀着,将热汤洗浴了一回,正好换上新衣。他却才乞讨时,穿的那身衣裤,满是虱蚁,直接拿去灶下火里烧了。

    客栈跑腿的小厮机灵,早就喊了一个篦头的待诏来,待金老汉换衣后,却来与他采了耳、修了面、理了须,再将他一头花白发都梳理顺了,在脑后挽个髻子,扣上玬儿新给买的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

    有道是,人靠衣裳、佛靠金妆。一番忙碌过去,刚刚一个老乞丐,

    竟已变了个富家翁。

    都清爽了,几个都落了座,鲁智深慢慢开口,问这老儿。他本想这老儿在渭州,那金翠莲也应在渭州。待老儿打扮齐整,一遭儿去接金翠兰母女,岂不圆满?

    谁料想这老儿一开口,却惊得鲁智深瞠目结舌,无比失望。

    原来五月间,赵官人患病,夫人当家,便停了金翠莲的这边的供养。又派人吓唬她,言说官府要按谋杀罪来抓他三口儿。无奈金老汉领着金翠莲和幼女,趁夜逃出雁门县。一个六旬多老汉、一个不出门的妇人、一个六七岁丫头,身上也没几贯盘缠,举目无亲,往哪里逃?

    三个在城外野地里挨到天亮,金翠莲只会搂着女儿哭,金老汉也百无一谋。城门开时,金老汉行开几步,欲赁辆车子,好歹离了雁门县境。谁料想城里先冲出一队缉盗土兵,将三口儿隔做两下。跟着又行出一行行脚驼队来,相跟着走。等都过去了,金老汉带着赁下的车,来寻她母女时,早不见了踪影。急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连寻找了十来日,绝无消耗。

    金老汉思想着,金翠莲雁门县以外,只认得这渭州。若是仍活着、天幸遇着接济的,或许是能来这里盘桓。他便一路寻到渭州来,指望万一之幸,父女得以团聚。

    路途恁地遥远,行至半程,他身上那几贯钱便都使尽了。只得乞讨着,往这边来。一月前他行至渭州,哪有金翠莲影踪?只得在此乞讨捱命罢了。

    鲁智深等听金老汉道出如此情形,都一遭憋闷无俦。千里万里寻这金翠莲,一次又一次扑空,如何不叫人抓狂。

    有《临江仙》词一篇,单说人之憋闷之情,道是:

    闷似蛟龙离海岛,

    愁如虎困荒田,

    悲秋宋玉泪涟涟。

    江淹初去笔,项羽恨无船。

    高祖荥阳遭困厄,

    昭关伍相受忧煎,

    曹公赤壁火连天。

    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听金老汉讲述完,鲁智深再未有半个字出口,只是一盏连一盏灌酒。杨志拦过一拦,便由他喝醉便了。

    入夜,鲁智深同金老汉睡一间客房。那金老汉许久未好生在床上睡觉了,头一挨枕头,雷鸣般的鼾声便响起来。平素里鲁智深是个“鼾神”,无人敢同他一榻共眠。今日他心内煎熬,少有地失眠了。错过眠时,金老汉鼾声起来,他再想睡,千难万难矣。

    不堪其扰,鲁智深摸黑胡乱抓件衣裳披了,便出得门来。客店院子逼仄,感觉仍是喘不上气来,便扯开门闩,走到街上去。

    寒风吹过来,刺骨地寒,他胸中一团火,却愈发涌上来,烧得他将双拳攥得咯咯响,只想生事。

    自来便是“无巧不成书”,这边鲁智深闹酒,那厢便有凑趣的。

    渭州城是个军州,定更便要宵禁。平头百姓若宵禁时还在街上走,即谓之“犯夜”。被巡夜的捉了,轻则杖责,重则入狱。

    这鲁智深独个在街上游荡,不时狂叫一声,发泄胸中愤懑。未待他叫过三五声,早有两伙儿巡更的军汉听见冲过来,各持腰刀、铁尺、枪棒,把他围在核心。

    一个为头模样的军汉,持根蜡杆齐眉棍,行过近前来。见是个醉汉,虽高大些,怎奈脚步踉跄。便不甚拿他为意,平端着棒,拿棍头去戳鲁智深胸膛,口中还轻佻地嘲笑着。

    这边鲁智深,已是个快憋炸的疯虎,哪容生人撩拨?只见他一探手便夺过这根棒,回手一棒头便戳在那军汉的臂弯上,疼得那厮弯着腰,顿足转圈地捱着疼。

    鲁智深打了人,却有些开心了,趁那厮转得露出屁股来,他又使棒身只一抡,正抽打在臀上,扑地摔趴地上去。那人没口子嗥叫,鲁智深大笑着应和他。

    围着的十来个军汉,见打了他们领头的,哪里依得。各持兵器冲上来,围殴智深。

    这鲁智深虽带酒,却不甚醉。只是心内憋闷至极,无处排遣。见有架可打,欢喜之余,却酒醒了些。下手便有了些分寸。只见他这一条棒,专去对付刀枪这般带刃的。但见:

    疯汉逞威,怨气冲天。

    先一棒,斫弯腰刀身;下一棒,砸飞铁枪头;

    东一撞,铁尺丢过墙;西一冲,棍棒落一地。

    犹如野牛蹬独冈,堪比貔貅闹龙潭。

    斗不过一盏茶功夫,十来个人手里都没了兵刃。鲁智深咧开嘴笑一下,拖着棒便朝黑地里跑,留下那一群军汉扎撒着手,只敢喊,不敢追。

    谁料乐极生悲,鲁智深摸黑乱跑,看看转过一两处拐角,却一脚踏空,摔进一条河里去。挣扎几下,双足蹬着了河底,便一步步走到河中沙诸上。喘息未定,看看四下漆黑无光,他又摸索着思量上岸,再走十来步,竟又蹬空了,掉进一个深潭里。

    鲁智深本是个关西汉子,哪里省得水性?一顿胡乱挣扎,却吃了几口水,昏沉沉再无知觉了。

    再说杨志,也是一夜睡得不实,心里记挂着鲁智深。天边刚露白,

    他便起身来鲁智深这边,只见房门虚掩,里面金老汉兀自睡哩,却不见鲁智深。杨志大急,转身去看街门,见也敞开着。赶到街上,正有人朝街角处跑,都喊着“看稀奇”。杨志跟着转过两条街,正来至状元桥。

    却见几个衙役,在河滩沙渚上一处深潭边,救起一筹胖大汉子,用大箩筐抬着往州衙里去。那汉子浑身透湿,却正睡得香甜,鼾声如雷。不是鲁智深,还能是哪个?此正是:

    斗鼾竟失意,斗棒须逞强。枕高难入梦,潭寒成眠香。

    杨志见鲁智深掉到河里,却还能睡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赶忙回客栈里,去取腰牌公服,好去州衙救人。

    未料金老汉闻听鲁智深被抓进州衙,又惊又吓,竟昏厥过去。杨志忙将一口酒喷他醒转,再寻来行医的诊脉。言其症,乃是“惊惧过甚、急火攻心,又兼腹内耗虚、四骸不振,必得静养调理”。

    杨志付了诊金,谢了医。又连忙照方去抓了药,煎做药羮喂金老汉吃了,服侍他睡实,才来顾鲁智深。这一耽一搁,府衙已是落了匙。再升堂,必得三日之后。这几日也不知鲁智深如何捱过去,急得杨志没头苍蝇似的,在州衙前乱转。

    回头说鲁智深,香甜甜一觉醒来,却身在州衙牢里。看看四周,居然独个躺在柴草堆里。动动手脚,并无伤痛,只是满身湿透,寒意透骨。歪着头回忆,慢慢记起了那日酒后犯夜,与军汉斗殴,逃走时跌进了河道深潭之中。

    再往后想,居然脑中现出一个场景。自己呛水后,眼中脑中便是一片漆黑,潭水冰冷,四肢慢慢僵了。也不知多久后,丹田里一股暖流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手脚都又活络了,脑中也清明起来。睁开眼,一片银色弧光。一个身影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再走近些,鲁智深看得清了,竟是金翠莲。只见她: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

    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

    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

    素体轻盈,红绣袄偏宜玉体。

    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

    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鲁智深又见到金翠莲十年前的模样,不觉痴了,抬右手去搀她。

    却见金翠莲抿嘴一笑,娉娉婷婷走近来,先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再伸手搭上鲁智深的手掌。鲁智深触到金翠莲的手,不觉虎躯一震。

    摄目光去看,只见黑漆漆、虬森森一片巨掌里,停着白兮兮、娇弱弱一叶纤手。就仿佛,用铁蒲扇托着一片羊脂玉、拿端州砚接住六出白雪花。男人手,五指可碎山岳石,女人手,豆蔻巧抚并蒂莲。

    鲁智深此番决心已定,再不躲躲闪闪,开口便对金翠莲道:“十余年,洒家无一日不想你。此番来,便是水里火里去,也要你跟着洒家,再不许人欺负。”鲁智深目光定定地盯着金翠莲,只待她回话。

    金翠莲刚要开口时,却忽而身形摇曳起来,仿佛一簇银粉凝就,遇风便待散去。鲁智深急了,再双手去抱,却抱个空。急得他大叫:“洒家去哪里寻你?”只见劈面一个浪头打过来,都黑静了。此正是:

    都言梦由心泉生,常有梦境异日逢。

    预言不准梦言准,梦入人兮人入梦?

    鲁智深回忆“深潭异梦”,一时分不清梦境与人境。但他有个“法宝”,最善脱离困境。那便是“想不懂,不想”!脑子不管用时,手脚的反应,最准。阵上如此,人生亦如此。

    此刻心绪混沌,他便索性盘膝打坐,摄收心神,渐渐入定去了。

    却是好笑,从前剃发做和尚时,长老教他打坐,他猴子腚似的,片刻也坐不住。今朝蓄发还了俗,无人再催他打坐入定,他却时常修炼起来,岂不奇也怪哉?有道是,非奇异,不英雄。

    这智深正打坐哩,牢门一响,涌进六个大汉来,一多半带伤,血透衣裳。待走近些,个个都满身酒气,臭不可当。身后狱卒一头锁牢门,一头骂:“喝点马尿就撒泼,郑大官人的虎须,也是你们敢碰的?今日晚了,看明日如何摆布尔等!”

    狱卒又隔着栅栏对鲁智深喊叫道:“那个掉河里的,赶快说出住址,我等找里正来保你。若再说不出,可就当逃犯论处了。”

    见鲁智深老僧入定,石佛一般,并不搭理他,狱卒一摔锁链,悻悻地骂道“待后日府尹大老爷坐衙,尔等都末日到了。”

    话音刚落,却见狱头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一手提一瓮酒进来,拦住他话头道“先别喊了,有人给这没淹死的送酒肉来了。”

    狱卒不忿,道“什么路数?竟让您替他提进来?”那狱头一笑,丢一串铜钱给那狱卒:“走的这位大人的门路,可够身份?”狱卒抓过钱,立刻眉开眼笑:“俺就爱听这位大人的话。”开监牢门放下食盒,二人转身便落锁出去了,也不说是给谁送的饭食。

    却见大汉堆中站出一个,满脸虬髯,膀阔三停,像是个为头的。他大剌剌地过去打开食盒,扯出里面装着的卤熟狗腿,蹲在一旁大嚼起来。剩那几个忙不迭地拍开酒瓮,让那汉就着瓮口灌酒,倒是吃喝得酣畅淋漓。

    鲁智深一闻到狗肉香气,便知这盒吃食定是杨志送来的。盖因其时西军边陲,豢养各色犬只,多为行猎、放牧、看门守户之用。喂养得熟了,情愫便生,是故食狗肉者极少。杨志心知自己“狗腿散禅堂”的往事,特特寻来给自己吃,应是一种提醒。便起身也至食盒前,探手搜捡。却见食盒最底层摞着几张面饼,于内夹藏着一块禁军腰牌,

    忙取来藏在怀里。

    昨夜出门仓促,这腰牌未曾带在身边,遇到巡夜的,只好动手。慌乱逃去才落水。这半日里鲁智深打坐不语,就是在等待这块官凭。现杨志已经送进来了,他便再不拿这渭州衙狱放在眼里。心情一松,他竟有暇消遣狱友了。

    便见鲁智深也蹲下身,瞪着一双怪眼盯着那吃肉的汉子,看得他心虚:“爷爷这酒肉送进来,已价值十来贯钱。被你糟蹋了这许多,可有钱来赔?”

    那汉仗着人多,并不把鲁智深放在眼里。虽然自知无人送饭,强抢吃喝,略有心虚,兀自耍蛮横道:“酒肉又没名姓,如何说是你的?”

    鲁智深笑道:“牢狱中吃食,见者有份。谁的力气大、拳头硬,谁便吃为头的那份。”

    那汉平日里在三街两舍里厮混,依仗一身蛮力,无人敢捋他的虎须,诨名“丧门彪”。手下那五个,分别起浑名叫“水里彪”“西市彪”“渭河彪”“都杀彪”“门楼彪”,合称“渭前六彪”。在渭州城内,也算是有些名气,欺凌弱小。今听得鲁智深邀斗,他哪里按捺得住?

    二人拉开场子,各吐一个架势,逞起拳脚,斗在一起。鲁智深并不急着出击,只格挡着,看他招数。几招过去,便看清这丧门彪只是有几分气力,夹杂一点军中队列招式。

    鲁智深童心又起,侧一侧身,只出左臂格架他招式,却将右臂背在身后。递送过几招后,他竟立住双足,再不移动。最后,竟将左拳都收回,拿肘弯晃动着,也将丧门彪的拳都挡回去了。

    其余那五个汉子久在街上生事,架打得多了,眼光也练出来了。鲁智深如此戏弄丧门彪,哪个看不懂?

    况且鲁智深虽不反攻,可周遭之人皆看得出,他蓄着后劲,愈来愈强。一旦反击,势必排山倒海,无可招架。有人便出言催促丧门彪“出绝招”。

    丧门彪所谓“绝招”,是他打一辈子群架,练出的“连环绝户脚”,便是配合身法步法,刹那间向对手裆部连环踢出三脚,百发百中。无数对头被他踢伤,最惨的伤重疼死,端的阴毒。正是:

    好胜之心人皆有,须在规矩框里求。

    争先使出绝户计,反噬着伤险命休。

    却说丧门彪不忿鲁智深斗拳戏耍他,气令至昏,使出“连环绝户脚”,欲伤鲁智深性命。只见他抢步上前,作势挥拳直击鲁智深面门,待鲁智深抬肘格挡时,胸腹大开,他竟抬右脚虚踹对手下腹处,逼迫其再行招架,如此该是双臂皆停在胸腹间。却不知他右脚乃是虚招,一出即回,途中一拐,再虚点一下对手膝弯,只为让人将气力运到膝

    上,扎稳马步。此刻,对手下盘洞开,马步扎稳,命根子就露在那里,无遮无挡了。有心算无心,他此刻足下一旋,右足为柱,左足直直向后一蹬,便应正中对手裆下命门。此即“连环绝户脚”。

    此时丧门彪依法施展,前两脚鲁智深也如预料那般,抬肘、压肘、挺膝,跟着他动。丧门彪心喜“着我道了”,便左脚蹬出,指望一脚踢破他“命根子”。

    谁料这一脚仿佛踢上了石墙,不似以往得手那般“踏肉踢卵”的感觉。随即一股巨力弹回来,他单足支撑不住,身子便腾云驾雾般摔开,一头撞上了狱中墙壁,登时昏厥了。

    鲁智深如何破了“连环绝户脚”?也是凑巧了。盖因鲁智深有心戏耍丧门彪,便双足不动,只出左臂肘弯招架他拳招。丧门彪施展“连环绝户脚”时,鲁智深正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侧着身对他,施展“肘功”哩。是故丧门彪最后“绝户脚”,却蹬在鲁智深胯上,吃了硬。又被鲁智深一送胯,弹飞撞晕了他。若正面相斗,也免不了吃这亏。若言世有福将,鲁智深当居魁首。

    旁边五个见鲁智深竟然破去了丧门彪的“连环绝户脚”,还撞昏了他,尽皆骇然。“百不失一”,今日有了一,都拜伏了。跪了一地,口称“哥哥神技,吾等拜伏。此后皆听哥哥差遣,不敢有违。”

    鲁智深糊涂涂便赢了,志得意满,大剌剌坐下,自顾自喝酒吃肉。那边几个忙救起丧门彪,唤得醒了,扶过来给鲁智深见礼。鲁智深也不看他,几口把狗腿啃个七七八八,将残骨连那几张面饼,丢过去给他吃。自己捧着酒瓮解渴。

    须臾,鲁智深忽然摔了酒瓮,跳过去抬手便揪住丧门彪的发髻,提起他身子来,举拳便要打。口里大叫道:“原来你这厮如此阴毒!争口吃食,你竟要取洒家性命。无良蠢夫、凌弱杀才,留你何用?”

    有分教:军汉相交术亦难,有力有德立威权。若要一语众人喏,还需恩威两周全。

    不知丧门彪被打,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