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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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母夜叉闹帐嫁行者 云奉尉秽宫探宝阁

    词曰:

    自号夜叉,奈何反爱打虎枭。

    剁人蒸馍,岂料肉躯祭钢刀。

    最喜金饰,偏是素身归尘土。

    母性初萌,痛煞携子赴阴曹。

    却说卢先锋不忿败绩,再次进兵到歙州城下,见城门不关,城上并无旌旗,城楼上亦无军士。单廷珪,魏走国两个要夺头功,引军便杀入城去。原来王尚书诈做弃城而走,城门里却掘下陷坑。二将是一夫之勇,却不提防,首先入来,不想连人和马,都陷在坑里。那陷坑两边,却埋伏着长枪手,弓箭军士,一齐向前戳杀,两将死于坑中。可怜圣水并神火,今日呜呼葬土坑!

    卢先锋又见折了二将,心中愤怒,急令差遣前部军兵,各人兜土块入城,一面填塞陷坑,一面鏖战厮杀,杀倒南兵人马,俱填于坑中

    当下卢先锋当前,跃马杀入城中,正迎着皇叔方垕,交马只一合,卢俊义却忿心头之火,展平生之威,只一朴刀,剁方垕于马下。

    城中军马开城西门,冲突而走。宋兵众将,个个并力向前,剿捕南兵。

    却说王尚书正之间,撞着李云,截住厮杀。这王尚书惯使一条钢枪,坐下马名唤“转山飞”,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王寅枪起马到,早把李云踏倒。石勇急来救时,王寅条枪神出鬼没,石勇如何抵挡得住?王尚书战了数合,得便处把石勇一枪,结果了性命。

    城里却早赶出孙立、黄信、邹渊、邹润四将,截住王尚书厮杀。那王寅奋勇力敌四将,并无惧怯。不想林冲赶到,那王寅便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五将。众人齐上,各般兵器乱戳之下,杀死王寅。

    那四人公推林冲出力最多,将“转山飞”让林冲换乘了。此正是:

    可怜南国尚书郎,龙马神枪逞刚强。

    待到冀鲁好汉至,独虎难敌一群狼。

    卢俊义已在歙州城内行宫歇下,平复了百姓,出榜安民,将军马

    屯驻在城里,一面差人赍文报捷张招讨,驰书转达宋先锋,知会进兵。却说宋江等兵将在睦州屯驻,收得卢俊义书,报平复了歙州。

    宋江召吴用来,言说卢俊义那边,又折了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欧鹏、张青、阮小五、丁得孙、单廷珪、魏定国、李云、石勇一十四员将佐。

    吴用喜道:“如此一来‘山岳散人’已不足虑,只剩朱武一个文人,武松已残、孙二娘一介女流,皆不足虑。那边的“水泊旧人”也只剩林冲、阮小七二人,终须慢慢料理了去。”

    宋江道:“鲁智深阵上去追夏侯成,便失了踪影,难不成逃去了不成?”

    吴用道:“逃便逃了,他一个不识字的莽夫,丢在深山里,不是饿杀,便被野兽吃了。如若被南军擒了、杀了,未被剥皮剜眼,都是他的造化。”

    宋江看了看吴用,笑道:“丹徒县时他骂得你苦,如今你咒起他,也恁地怨毒。”吴用也不解释,扇着羽扇,只顾开怀得意。

    宋江再道:“没承想卢俊义出手料理史进等,却搭上了石秀性命。那石秀可算是他的恩公,大名府问斩时不是石秀拼命,冲散法场,他那颗头当时便落地了。后来上阵,石秀又是他的嫡系,多番替他出力。”

    吴用接话:“卢俊义这个人,刻薄寡恩。当年我赚他上山成功,全赖他自己家宅不宁。你想,结发妻子,能勾结家养的管家,反去害他性命。可见他平素待人不善、处事不明。若非如此,仅凭小可一首藏头诗,安得成事?”

    宋江道:“此人日后进入朝廷,也难成事。当下为俺出力便好。”

    吴用肚里暗道:“这几个里,薛永在揭阳镇与你交好、石勇替你去过宋家庄,皆算是你的心腹人。今番殁了,也未见你丝毫伤情。若论刻薄寡恩,你与那卢俊义也不遑多让。今后相处,更得小心。”

    二人再密议半日,便回书与卢先锋,交约日期,起兵攻取清溪县。六月二十那日,两下合兵一处,堵住清溪县帮源洞前,阻住方腊兵马外逃之路径。此正是:

    胸中塞名利,情义便无存。

    施恩纵天大,蒿草没旧人。

    再说武松,自乌龙岭伤了左臂,创口一直不愈。暑热天气,军营粗陋,哪得细致照料?吴用那厮授意,去偏僻处寻一个柴草院落,供武松将息。医官只管敷伤换药,绝口不言如何调养、如何忌口、如何将息之道。饮食却也是不缺,酒肉米面菜蔬堆满厨下,只是给人看的。那武二自己哪会烧火煮食?身边的军汉,也是粗手笨脚的,眼见一堆的生米生面,如何入得口去?武松便整日价饮酒,那伤口更不见好了。

    挨到合兵之日,林冲、孙二娘、时迁三人急忙忙来探武松病情。

    孙二娘一见武松模样,悲从中来,拉住武松空袖管,号啕大哭。林冲、时迁察言观色,宽慰武松两句便告辞出来,留二人在屋里叙话。

    时迁比林冲在男女事上乖觉,出了武松小院,便求林冲道:“教头哥哥言语得力,帮时迁一个忙,可好?”

    林冲问是何事,时迁道:“武二这个院落忒偏僻了些,哥哥可否借时迁几顶帐篷,布于此院四周。时迁尚有几个心腹人,哥哥再派来几个,宿于帐内,保武松安定些。”

    林冲奇道:“这是在大军寨中,武松如何不安稳,要你我护持?”

    时迁诡谲一笑:“正是因为自家营内,才要密闭些,防着好事被先锋、军师知晓。”

    林冲还未开窍,时迁嗔道:“你看那二郎和二娘,此刻相逢。一个受伤要人服侍,一个丧夫要人宽慰,加之素来交好、干柴烈火的,如何不会做出些事情来?”

    林冲哑然失笑,一拍时迁肩头:“什么‘智多星’、‘神机军师’,俺觉得都不及你洞悉人性,多智多谋。”

    时迁也道:“那是从没人看得起我,只拿我当个贼。如有施展处,我也是‘文武双全’哩。”二人都笑。

    林冲应时迁所求,回营拨了五六顶帐篷、十来个白甲军士,送到武松院落前,都听时迁吩咐。

    自此武松小院密不透风,外人全不得入。孙二娘自那日入武松房中后,再未离开。军情汹汹,无人有暇理这厢一个偏僻角落。

    这一日,武松打发人来请林冲过去叙话。林冲骑了“转山飞”,来武松院子里,拴好了马,进得屋中去。怎生情形?但见:

    窗明几净,一束旭日穿棂照;

    桌洁椅清,两副杯盏主客排。

    旧时武行者,一头乱蓬蓬焦发,如今既黑且顺;

    昔年当垆妇,最爱黄灿灿金簪,当下已换木梳。

    郎有情时,能忍雷霆化雨露;

    妾有意时,直收霹雳作笛音。

    二郎振奋,断臂重伤也初愈;

    二娘娇羞,丧夫大痛已疗痊。

    古语道,阴阳相合澄宇内;今才见,如胶似漆两璧人。

    林冲见二人相处得趣,神情、状态均已大好,深为二人宽慰。拱手道:“才几日未见,武家兄弟神情大好,想是伤情得愈。二娘贤妹功不可没,愚兄在此谢过。”

    孙二娘带羞还礼:“林兄说哪里话,武松身体健旺,些许伤情,都是自家扛过去的,小妹不敢居功。再者多亏哥哥派人护持,他才能静养。”

    林冲看这一对儿,相识多年,披肝沥胆地相帮,一直发乎情、止乎礼。没料到一伤一丧,却成就了这一段姻缘。内心实在想将言语逗他们一逗,奈何都比他们年长,不好玩笑。便问武松:“将愚兄唤来,敢是得了好酒?”

    武松才意识到林冲入室,已站了多时,忙招呼林冲上座,自己坐了下首。孙二娘此时反成了居家媳妇,一遭遭厨下桌上来回跑,一罐肉、一盘鱼、一碗羹、一釜汁,不住脚地端菜上桌,又替二人温酒把盏,忙个不休。

    林冲与孙二娘相识也久,梁山泊上这尊“母夜叉”,一直比男子还要豪爽。每有大聚宴席,她那里揎拳裸袖,点点指指,大碗筛酒,高声叫嚷,总是不负“夜叉”绰号。如今竟然下厨调汁、侍宴温酒,一副小媳妇模样,简直令林冲眼珠儿都要跌落到酒盏里去了。

    武松见林冲满脸古怪的模样,猜得到他做如何想象,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招呼林冲吃菜。林冲举箸挟一块肉,放在嘴中咀嚼,端的是好味道,遂夸赞道:“好手艺,恁地好滋味。”瞧一眼武松,实在忍不住,偷笑几声。

    武松狐疑,问林冲笑甚的。林冲张望孙二娘转身,压低声音道:“你在十字坡尝的人肉,味道可有此肉好?”武松愣一愣,回过味来时,大笑失声。

    厨下传来二娘柔声问:“二郎笑什么?”武松忍着肚子疼,回一声:“教头哥哥讲古捻酸,恁地好笑。”正是:

    夜叉收雷鸣,雌虎发猫音。打虎英雄汉,也酥半边身。

    酒过三巡,武松回身取出一个小包裹,递与林冲道:“一丈青扈三娘,临终时,让我交与你的。”林冲闻言一惊,手中半杯酒泼洒出来。武松再道:“俺从未打开,也不知内里装的甚么。”

    林冲不接包袱,探手入怀,摸出一封信,和那包袱并排摆在一起。拿眼看着,入神去了。

    孙二娘还在厨下忙着,耳畔听得“扈三娘”名字,忙擦擦手跑过来,看到桌上摆着两个物事,故态复萌,恢复了“母夜叉”正身,不管不顾,伸手便扯开包袱——里面先是一缕青丝,着五彩棉线系着;再一方洁白丝帕,绣着青色云纹。再无他物。

    林冲回过神,仔细看了这两般物事,一行清泪流下来,口中喃喃道:“是我误了她,是我误了她……”

    二娘却急了,拍一下桌子,喝道:“原来是你!”

    武松听糊涂了,林冲也不知道“原来是你”,所为何来?

    孙二娘自筛一碗酒喝下,对林冲道:“一丈青这一世,苦得没边了。三个女将里,她与我更要好些。一些身世境遇,也只有我知晓。三打祝家庄,她一个小姑娘家,一遭儿夫家、娘家都被灭了门。上得

    山来,被宋江塞到那个色鬼淫棍王矮虎的屋子里糟蹋。要是换了我,早提刀和宋江、李逵、王矮虎拼个他死我活了。可她,真能忍!”

    林冲听到这个“忍”字,不禁身躯一凛,再垂下头去。

    孙二娘继续说下去:“扈三娘曾对我说,她心里有个人,乃真丈夫。她愿意等着、陪着、看着他,到他直起腰杆,大展宏图之时。”说到此处,孙二娘不禁泪湿了眼眶:“她说,那时她的心上人,便会知晓她的心,帮她报仇,对她好。”再往下说,孙二娘哭出声来:“她说,到那时,她这一世的苦,便可到头了。”

    林冲听着,低着头,泪湿衣襟。武松瞪着大眼,咕噜噜地转,看得出他理解起来,颇伤脑筋。

    孙二娘哭一遭,恢复了些,再道:“我问过她,那人是谁?她抵死不说。我猜过柴进、猜过李应,还猜过……”看一眼武松“也猜过教头哥哥你,如今坐实了,还真个是你。”

    林冲叹息一声道:“扈三娘是俺擒到山寨里的,当即便交与宋江了。那时还没得到俺家娘子的死讯,俺一颗心全在回东京夫妻团聚上。也没注意这个小姑娘家心思。此后数年里,她被嫁给王英,俺是觉得不般配,但从未想跟自己有何关碍。”

    孙二娘插嘴道:“我却知晓,那王英一直没能近她的身子。三娘的身手都晓得,两三个王英也白饶。三娘曾对我说,宋江想拿她做物件笼络王矮虎,她就能让王英那厮空欢喜,还禁拘得他再近不得女色。这叫‘恶有恶报’。”

    林冲接着叙述:“直到数月前丹徒分兵时,营中偶遇,她给俺这一封信,俺才略知她的心思。今日这两般物事当前,俺才知她用情之深、宿命之苦。”说着把扈三娘书信递给武松:“你看看吧,并无什

    么背人处。”那武松也颇识几个字,展开信观看时,说的是:林家兄长台鉴:

    小妹命乖运蹇,阖家被屠、兄长失踪、身委非人。梁山之上,无亲无故。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托。妹被兄擒上山寨,则山寨之上,兄即妹最亲近之人。

    今南征在即,妹自料有去无回。今不揣冒昧,相求兄长:若妹之仇人授首,请兄焚此信,告妹喜讯于泉下。切切。

    扈家三妹叩首,宣和五年三月

    孙二娘听武松解说信中所言,不免再哭出声:“我那苦命的妹子,活着时候,却无一个字给心上之人。这一世,活得太憋屈、太苦闷。”又指着那一束青丝对林冲说:“这便是一丈青给你的表白。”

    再指那一方丝帕:“她至死都没敢想和你双宿双飞。只把自己比作一朵浮云,绝无色彩,空中飘荡。这不是孤魂野鬼吗?”言罢号啕大哭。哭得林、武二人心酸无比。

    恰在此时,有宋江亲兵来唤武松,道是“宋先锋有事商议”。武松便起身要去,孙二娘叫住他,言“自此行同路、坐同席、寝同榻、死同穴,须臾不再分开”。武松笑着应了,两人搀着臂膀,径往帅帐中去。

    林冲思量一下,终是放心不下,也上马缓辔,在后面跟着。路过时迁帐篷,也喊了他跟随。此正是:

    休说姻缘赤绳牵,月老迷离万千年。

    但是心上人驻定,该截鹊桥铺堂前!

    却说宋江与吴用日前分调军马,差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员正将为前队,引军哨进清溪县界处,正迎着南国皇侄方杰。这方杰是方腊的亲侄儿,是歙州皇叔方垕长孙,闻知宋兵杀了他爷爷,要来报仇,争做前部先锋。惯使一枝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一员悍将唤作杜微,亦是方腊心腹之人,擅使五口飞刀,只是步斗。

    两下军兵,各列阵势。南军阵上,方杰横戟出马,杜微横身挂甲,背藏飞刀五把,手中仗口七星宝剑,跟在后面。

    宋江阵上秦明首先出马,手舞狼牙大棍,直取方杰。方杰那枝戟使得精熟,和秦明连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方杰见秦明手段高强,也放出自己平生学识,不容半点空闲。秦明也把出本事来,不放方杰些空处。两个正斗到分际,却不提防杜微那厮,在方杰马后闪将出来,掣起飞刀,望秦明脸上早飞将来。秦明急躲飞刀时,却被方杰一方天戟耸下马去,死于非命。可怜‘霹雳火’,灭地竟无声。宋兵小将,急把挠钩搭得尸首过来。宋军见说折了秦明,尽皆失色。

    宋江败退回营,一连几日不再出战。正烦恼间,有好事者禀告宋江:孙二娘自合营后,躲进武松院落,再未出来过。几番聚将点卯,都不见她应卯。

    宋江闻言,一股无名火起,邪突横蹿。加之吴用在旁撺掇:“军中私自媾和,不知廉耻,有伤风化,什么‘山岳散人’,简直是山间野人。”宋江听了吴用挑唆,更加恼怒,便叫人喊武松来帅帐,也知孙二娘必是跟着来。

    武松、二娘进得帅帐里,见宋江背身立着。心知他在示威,便不似从前那般喊哥哥,对着宋江背影举右手一稽,回身去拉二娘,两人对视间,眉目传情,旁若无人。

    林冲和时迁在帅帐前下马,也不进账,直去刀枪架旁叙闲话,一头听着帐内动静。

    宋江原想给武松、孙二娘一个背影,显得有威压之气。却不料听见二人进账的脚步之声,却没人冲他施礼赔话。背身僵在那里半晌,立身也不是,转身也不是。没奈何干咳一声,自己下台阶转身,问一句:“二郎和二娘,何时进俺帅帐的?”

    武松对他点一点头:“不是哥哥传俺来,有事商议么?”

    宋江脸上闪过一抹尴尬色,仗着脸黑,无人察觉:“军旅繁杂,战事不遂,也没顾得上去探望贤弟,是做哥哥的不是了。”

    武松乖觉,拿句话先堵宋江之口:“多谢哥哥行方便,让二娘有暇来照顾武松伤势。旬日下来,已是大好了,皆是哥哥成全之功。”

    孙二娘也是个伶俐人,如何不紧敲鼓角:“先夫菜园子张青于国事上殁了,留下奴家孤苦一人。幸得武松不弃、哥哥成全,奴家此后再有依靠,全赖先锋哥哥开明。”言罢翻身跪倒,纳头便对宋江拜了三拜。这便是孙二娘将嫁武松之事公开挑明,再砸下三根钉,不由得宋江不允。

    宋江被这二人拿话拘住了,一肚子恼怒被呛在哽嗓间,不得吐露,憋得一脸黑里红。此时帐后转过卢俊义、吴用,正接过话柄。吴用开口道:“且慢拜谢,小可有话说。”

    孙二娘还是抢话头,欲先堵住吴用口:“军师多曾关照武松,医士、粮米皆是不缺,还特意寻那么幽静一个院落,让武松安心将息。我二人还未谢过哩。”

    吴用不知好歹,一心寻衅:“甚么你二人?哪个允准你一个寡妇与人明铺夜盖的?这岂不是淫奔之行,伤风败俗乎?”

    武松、孙二娘闻言皆大怒。武松一跺脚便晃到吴用身前,虽只单臂,揪吴用脖领将他拎在半空,还是毫不费力:“你这酸丁,敢说哪个伤风败俗?”

    宋江见动起手了,自是急着护短,却自忖本事低微,不敢上前。这边卢俊义上前欲行拆解,却被孙二娘挡住:“卢员外,我二人只想问一问,哪个伤风败俗了,不干你事。”

    吴用脖领被揪,塞住口鼻,呼吸不得。憋得一脸紫红,手足在半空中乱抓。宋江看看不好,恐吴用不虞,忙高声喝道:“武二休得撒野,还认宋江这个大哥吗?”

    武松也未想就这里扼死吴用,见他挣扎够了,便撒开五指,任他摔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全身委顿不堪。武松将一只脚在吴用脸前一跺,青砖碎裂,尘土四溅:“军师哥哥是识字的人,懂得礼法。武松自来未娶、二娘已是独身,便做一处过活,于哪家礼法不合?”

    吴用被尘土呛住,说不出话来。宋江张了张口,也觉找不到十分说辞。卢俊义无奈,勉力想寻些错处,圆下场面:“古来烈女,夫死守节。便是改嫁,也须三媒六证,如何恁地匆忙?”

    孙二娘接话:“哪里匆忙了?武松受断臂重伤,军中并无良医照料。俺一个女子心细些,与他伺候些饮食,浆洗些衣物,何罪之有?今日来,便是烦请三位掌军大头领作伐,当个媒人。择个良辰吉日,让我二人成亲。”

    说到此,孙二娘自衣襟下,嗖地擎一口尺许长尖刀出来,钉在帅案上:“这是我的订亲信物,烦三位媒人哥哥,将去跟武松提亲。”

    那边武松也快当,抬手扯下腰间戒刀,连鞘拍在帅案二娘刀旁:“武松允婚,此乃聘礼。”

    话至此僵住,四人站立、一人趴着,皆定着身,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知如何接口。

    帐外林冲、时迁二人偷耳听个真切。林冲对时迁一使眼色,自己抬步便进了帅帐里,口称:“恭喜恭喜,三位掌军哥哥做媒,成就一段佳偶姻缘。”行至吴用身边,探身将他拽起身:“林冲不才,愿做证婚之人。”

    那边厢时迁腿勤嘴快,就近扯过裴宣、戴宗、李应、关胜、呼延灼几个,拉拉扯扯、推推搡搡,都进了帅帐。时迁叫嚷起来:“我等皆可证婚。如今三媒六证俱已齐备,只等宋江哥哥选定良辰了。”

    人多一闹哄,宋江也已无奈,只得口称:“军情汹汹,待周详计议,再择良辰则个。”

    时迁嘴快:“宋江哥哥已然许婚,小两口儿还不拜谢?”

    武松、孙二娘反应也不慢,双双对宋江一揖道:“谢哥哥大媒,众家兄弟为证,我二人今日便是订婚了。合卺婚期,容哥哥慢慢计议,我夫妻无有不从。”

    此言掷下,孙二娘拿过武松戒刀,武松拔起二娘尖刀,二人再对帅帐中诸人团团一揖,携着手,翩然出帐,摇摇摆摆回自家院落去了。留下帐中人,有的愤恨、有的无奈、有的忍笑、有的丈二和尚。

    有一首《蝶恋花》,单说二郎二娘之情,道是:

    独臂截江留春住,真情总在,雨打风吹处。

    世间传多情易老,却不知无情易酷。

    二娘芳心终有宿,相携并蒂,何惧酸丁妒。

    不效扈女香魂殒,貔貅当前直言诉。

    话分两下,端午日前后,宋江刚刚克复杭州,便令柴进、燕青潜去方腊宫中细作。二人自杭州别了宋先锋,行至海盐县。到海边趁船,驶过越州,迤逦来到诸暨县。渡过渔浦,到睦州界隘叩关。

    把关隘将校盘查,柴进告道:“某乃是中原一秀士,能知天文地理,善会阴阳,识得六甲风云,辨别三光气色,九流三教,无所不通。遥望江南有天子气,因而来投。”

    把关将校听得柴进言语不俗,便问姓名。柴进道:“某乃姓柯名引,一主一仆,投上国而来,别无他故。”

    守将见说,留住柴进,差人径来睦州,报知右丞相祖士远、元帅谭高。使人接取柴进至睦州相见,各叙礼罢,柴进一段话,打动那两个,更兼柴进一表非俗,那里坦然不疑。右丞相祖士远大喜,便叫引

    柴进去清溪大内朝觐。先来参见左丞相娄敏中。

    柴进高谈阔论,一片言语,娄敏中大喜,就留柴进在相府管待。看了柴进、燕青出言不俗,知书通礼,先自有八分欢喜。这娄敏中原是清溪县教学的先生,虽有些文章,苦不甚高,被柴进这一段话,说得他大喜。

    过了一夜,次日早朝,等候摩尼教主方腊升殿,内列着侍御、嫔妃、彩女,外列九卿四相,文武两班,殿前武士。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中原是孔夫子之乡。今有一贤士姓柯名引,文武兼资,智勇足备,善识天文地理,能辨六甲风云,贯通天地气色,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通达,望天子气而来。现在朝门外,伺候我主传宣。”

    方腊道:“既有贤士到来,便令白衣朝见。”各门大使,传宣引柴进到于殿下。拜舞起居,山呼万岁已毕,宣入帘前。方腊看见柴进一表非俗,有龙子龙孙气象,先有八分喜色。

    方腊问道:“贤士所言,望天子气而来,在于何处?”

    柴进奏道:“臣柯引贱居中原,父母双亡,只身学业,传先贤之秘诀,授祖师之玄文,近日夜观天象,见帝星明朗,正照东吴。因此不辞千里之劳,望气而来。特至江南,又见一缕五色天子之气,起自睦州。今得瞻天子圣颜,抱龙凤之姿,挺天日之表,正应此气。臣不胜欣幸之至!”言讫再拜。

    方腊道:“寡人虽有东南地土之分,近被宋江等侵夺城池,将近吾地,如之奈何?”

    柴进奏道:“臣闻古人有言:‘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难,失之难。’今陛下东南之境,开基以来,席卷长驱,得了许多州郡。今虽被宋江侵了数处,不久气运复归于圣上。陛下非止江南之境,他日中原社稷,亦属陛下。”

    方腊闻此等言语,心中大喜。敕赐锦墩命坐,管待御宴,加封为中书侍郎。

    自此柴进每日得近方腊,无非用些阿谀美言,谄佞以取其事。未经半月,方腊及内外官僚,无一人不喜柴进。令左丞相娄敏中做媒,把金芝公主招赘柴进为驸马,赐“都尉”爵。

    柴进自从与公主成亲之后,出入宫殿,都知内外备细。方腊但有军情重事,便宣柴进至内宫计议。柴进时常奏说:“陛下气色真正,只被罡星冲犯,尚有半年不安。直待罡星退去,陛下还当振兴基业,席卷长驱,直占中原之地。”

    方腊道:“寡人手下爱将数员,尽被宋江杀死,似此奈何?”

    柴进又秦道:“臣夜观天象,陛下气数,将星虽多达数十位,终究不显正气,魔性未销,久后必亡。此后却有二十八宿星君,要来辅助陛下,复兴基业。宋江伙内,亦有十数员来降,此也是数中星宿,

    尽是陛下开疆展土之臣也!”

    方腊听了大喜,愈发信任柯引。就连左丞相娄敏中、右丞相祖士远、元帅谭高等大臣言语,也不怎么听了。没几日梁山军攻打乌龙岭,石宝发书求救,便是柯引进谗言,不许娄敏中调清溪洞“御林军”增援乌龙岭。以致宋江偷隘,过了乌龙岭,取了睦州城。此后才得与卢俊义合兵,围住清溪“王城”。

    若计议进剿之功,不干那正副两个先锋之事,皆方腊身边“奸臣”柯引,败坏纲纪、攀诬功臣之力也。如此一个“凤子龙孙”,若是大好江山真落入他手,恐怕败坏起来,要将泉下的先皇祖宗们,气得再死一回。此正是:

    柴进血脉是王孙,方腊身前做佞臣。

    泉下柴皇应庆幸,江山未及付此人。

    燕青仆随主贵,改了原来的化名“柯忠”,新唤作“云璧人”。“云”字做姓,本以稀奇。男子名唤“璧人”,真正奇怪,却似个宦者称呼。盖因方腊宫中,尚未遍用阉宦,恁地杂乱。出了个这般怪人,满清溪洞宫闱内外,也都见怪不怪。因柯引得势,都尊称燕青为“云奉尉”。

    “奉尉”者,大抵是“奉承都尉”之意,官名不是官名,爵位不是爵位,暗含讥讽之意。燕青也不恼怒,顶着“奉尉”名头,在方腊宫里乱闯,专往妇人堆里钻,把出昔日在北京大名府,三街两瓦里厮混的手段,看见有些姿色的妇人,便去搭勾。

    他还狐假虎威,私开了宫中酒库,偷了方腊“御酒”,去结交一干妇人。真个拿宫禁做了酒肆,哄得后宫侍御、嫔妃、彩女们,整日价醉醺醺、乱糟糟的。

    宫城外战事日渐吃紧,战败军报每日都送到方腊手中,惹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整日价热锅蚂蚁般鸟乱,早已失了计较。后宫被燕青搅扰成这般模样,竟都不入他眼中。

    也有心思聪慧些的,编了几句歌谣,颇含劝谏之意,通过那些年纪小的彩女内侍之口,渐渐流传起来。道是:

    驸马坐宫闱,军机都驳回。奉尉逞百巧,命妇都贪杯。罡星侵东南,摩尼光焰碎。一遭栋梁倾,方知大厦危。

    柯引听闻歌谣,便撺掇公主去方腊耳边哭诉,引得方腊恼怒,笞死几个宫人,堵住人口。柯引再向方腊进言:“军情紧急、战事吃紧,皆须金银赏赐前方将士。宫中嫔妃手中珠宝,皆是吾王所赐,应收回支应军需。”方腊听了允诺。

    柯引便命“云奉尉”专管此事——此前他串宫走帷,乃是探查各家珠宝财帛,暗记于心。此一遭下手,都被他搜了个磬净,阖宫哭声震天,人心皆散。

    凭此番搜出的珍宝,燕青得以进入方腊藏宝阁,去登记入库。说是“阁”,实则是山崖中一个溶洞,用青铜铸成洞门,一旦关闭了,绝难打开。方腊宫中,似这样的藏宝阁,尚有几个。此番让燕青来交割珠宝的,是“戊”字号宝阁。

    燕青将搜来的金珠珍宝交管库的验看,一件件造册记载,颇费功夫。几个管库的都忙碌着,这位“云奉尉”便无人在意了。燕青慢慢往这“藏宝阁”里踱步,貌似闲走,实则暗地勘察。

    只见方腊宝库,已是空空如也,一排排橱柜,原来定是存金银锭的,空了十只七八。余下的也都是碎银金钗环等物。想来劫掠州府得来的金棵子、银锭子,都挥霍将尽了。

    转过刚进门的成排橱柜,里面暗处尚有一个溶洞,后配上的石板门,满是苔藓。不仔细看,难以察觉。

    燕青张望一下,周遭无人,遂潜身蹩进洞去。里面漆黑,绝不见一丝光亮。燕青也不打火,只是将手来摸:洞内也就方圆丈许,高也丈许。摸得出角落里藏着几个木箱,拿手推一推,颇为沉重,可见箱内皆是满的。

    燕青却待开箱探究,只听身后有人喊一声,震得洞顶扑簌簌落下灰来。

    有分教:方腊命运将到头,细作入宫乱筹谋。征剿劫旅终结日,不知几人归家楼。

    毕竟燕青探宝,命运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