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七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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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燕小乙烧宫匿珍宝 鲁智深坐庵擒方腊

    词曰:

    万里一狂僧,纵颠还疯。挥杖澄宇南江东。

    泼酒湿云兼洗月,傲意谁同?

    襟胸与天通,再惹尘红。

    长啸喝斥皇城风。不敬君王欺佛祖,顶目皆空。

    却说燕青窥探方腊宫中“戊”字号藏宝阁,正探究哩,只听藏宝阁门外有人高叫,声音洪亮,引起洞中回响,连洞顶的灰土都振下几缕来。燕青忙钻出小洞,几个纵跳便回到橱柜刚转角处,随手自柜上取一方砚台,装模作样地端详。

    这时一个身影大踏步进来,听脚步声正往里急行。燕青故意将身立在他必经路途上,将那方砚举过头顶,做欣赏状。那人刚刚行过拐角,昏暗中来不及反应,正好撞在燕青身上。燕青早已蓄势,借他那一撞之力,便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中却将那方砚握得稳稳的。

    那人撞倒燕青,却将自己吓一跳。此人乃是左丞相娄敏中,今日恰在宫中坐衙。有人来报“云奉尉将搜来宫娥资财,去入戊字藏宝阁了”,不免恼怒:“这柯引也忒不将自己这个丞相放在眼里了,如此事体,岂不该先知会一声么?”再一想“多日大战,败绩连连。库中金银流水价花出去,只这戊字库里还余些资财,若有闪失如何了得?”遂前来点视。

    待管库的告诉他,云奉尉独自一个在库内巡查,娄敏中大怒,喊叫“宝阁重地,焉能私放他人进来?”管库的低声回复“有驸马柯都尉钧旨”,娄敏中更怒,痛骂那人几声,却也给了燕青做反应的辰光。待他再急忙忙进来想斥责燕青时,恰好中招。

    燕青不待娄敏中开口,先大声呼痛,再斥骂“何人大胆,擅闯宝阁重地,还撞倒本官?”娄敏中本是丞相之尊,哪里会将这一个弄臣放在眼里,见燕青骂自己,怒上心头,不假思索抬脚便踢,回口道:“什么腌臜奴才,也敢顶嘴?”

    燕青故意将腿凑上去给他踢着,暗地里再拿手中砚台磕破额角,弄点血出来。便就势在地上翻滚,大叫“打死人了”。再滚过去抱住娄敏中腿脚,死不放手。娄敏中气得晕了,拖着燕青身子走出藏宝阁,来至廊上。燕青就赖在娄丞相脚下不撒开。

    争执闹大了,二三十个宫娥、彩女凑过来瞧热闹。燕青就势将“搜

    宫索宝”的主使人说成是娄敏中,顿时激起众怒,众女围上来,粉拳香脚都朝娄丞相招呼,他哪里分辨得清?

    早有管库的跑去报知柯驸马“娄丞相查宝阁,打伤云奉尉。”柯引便去方腊处,奏告娄敏中“阻碍珠宝入库,殴伤差事人。”

    方腊正烦恼哩,眼见梁山军重兵围住清溪洞,童贯引一队禁军也开进清溪县督战。局势将成死局,焉能不恼?此刻听柯引奏报娄敏中乱政,他那里并不管哪个对错,只看哪个还用得着。遂先问柯引,如何却敌。这柯引慨然允诺,愿领兵出洞征战。方腊见奏心喜,便将自己金甲、锦袍、御马皆赐予柯引,叫他出战。

    方腊思忖眼下娄敏中已是无甚用处了,便传令执金吾锁拿娄敏中下狱,表彰云奉尉护宝有功,赐“校尉”爵,该管戊字宝库。此正是:

    大厦将倾猢狲急,草头君王乱投医。

    浪子把出泼皮计,搅浑池水为偷鱼。

    次日,柯驸马与同皇侄方杰,引领洞中护御军兵一万人马,驾前上将二十余员,出到帮源洞口,列成阵势。

    却说宋江军马困住洞口,教将佐分调守护。宋江见手下弟兄三停内折了二停,方腊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战,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忽听得前军报来说:“洞中有军马出来交战。”宋江,卢俊义见报,急令诸将上马,引军出战。

    摆开阵势,看南军阵里,当先是柯驸马出战。宋江军中,谁不认得是柴进?宋江便令花荣出马迎敌。花荣得令,便横枪跃马,出到阵前,高声喝问:“你那厮是甚人,敢助反贼,与吾大兵敌对?我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骨肉为泥!好好下马受降,免汝一命!”

    柯驸马答道:“我乃山东柯引,谁不闻我大名?量你这厮们是梁山泊一伙强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们手段?我直把你们杀尽,克复城池,是吾之愿!”

    宋江与卢俊义在马上听了,寻思柴进口里说的话,知他心里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进”字改作“引”字,“引”即是“进”也。

    吴用道:“且看花荣与他迎敌。”当下花荣挺枪跃马,来战柯引。两马相交,二般军器并举。两将斗到间深里,绞做一团,纽做一块。柴进低低道:“兄长可且诈败,来日议事。”花荣听了,略战三合,拨回马便走。

    柯引喝道:“败将,吾不赶你!别有了得的,叫他出来,和俺交战!”花荣跑马回阵,对宋江,卢俊义说知就里。

    吴用道:“再叫关胜出战交锋。”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飞马出战,大喝道:“山东小将,敢与吾敌?”

    那柯驸马挺枪,便来迎敌。两个交锋,全无惧怯。二将斗不到五

    合,关胜也诈败佯输,走回本阵。

    柯驸马不赶,只在阵前大喝:“宋兵敢有强将出来,与吾对敌?”

    宋江再叫朱仝出阵,与柴进交锋。往来厮杀,只瞒众军。两个斗不过五七合,朱仝诈败而走。柴进赶来虚搠一枪,朱仝弃马跑归本阵,南军先抢得这匹好马。柯驸马招动南军,抢杀过来,宋江急令诸将引军退去十里下寨。柯驸马引军追赶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报知方腊,说道:“柯驸马如此英雄,战退宋兵,连胜三将。宋江等又折一阵,杀退十里。”

    方腊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驸马卸了戎装披挂,请入后宫赐座。亲捧金杯,满劝柯驸马道:“不想驸马有此文武双全!寡人只道贤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杰,不致折许多州郡。烦望驸马大展奇才,立诛贼将,重兴基业,与寡人共享太平无穷之富贵。”

    柯引奏道:“主上放心!为臣子当以尽心报效,同兴国祚。明日谨请圣上登山,看柯引厮杀,立斩宋江等辈。”方腊见奏,心中大喜,当夜宴至更深,各还宫中去了。

    柯引回到宫闱中,金芝公主迎上来,亲手帮柴进脱下,挂了官袍。再奉一杯香茶上来,陪柯引坐,看着他吃茶。

    柯引再仔细端详公主一下,发觉她愁容满面,再不似半月前新婚时开心模样。再一想,明日大军便要攻进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夜,便是这小妮子做公主的最后一夜了。明日此时,也许她已经丧命,也许已入囚牢,求死不得。怜悯心起,遂柔柔地将她引入鸾帐中,一尽款曲。

    那小女子偎在柯引怀里,流着泪道“若是不测,还望驸马念在夫妻一场,护我全尸,得入坟茔。勿使清白之身,被人亵渎。”柯引允诺了她。此正是:

    小女豆蔻一枝花,皓齿明眸年二八。

    刚尝鱼水便殒命,才悔生于摩尼家。

    次早,方腊设朝,叫洞中敲牛宰马,令三军都饱食已了,各自披挂上马,出到帮源洞口,摇旗发喊,擂鼓搦战。方腊却领引内侍近臣,登帮源洞山顶,看柯驸马厮杀。

    这边宋江吩咐水泊诸将:“明日厮杀,汝等军将,个个用心,擒获贼首方腊,休得杀害。你众军士,只看南军阵上柴进回马引领,就便杀人洞中,并力追捉方腊,不可违误!”

    那边童枢密也聚了王禀、赵谭等三军诸将,仔细嘱托:“征南之功,全在今日。汝等养精蓄锐这些日子,必得擒住方腊。万不可将‘擒方腊’之泼天大功被梁山草寇得了去。”这一干禁军老爷兵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剑拔枪。尽要活捉方腊,建不世之军功,请封侯拜将之赏。还有那一般人,自忖武艺不精,难以擒得方腊,只思抢掠得洞

    中珍宝,做一世富豪。各存心思。

    七月二十那日,宋江诸将、童贯诸将,都到洞前把军马摆开,列成阵势。只见南兵阵上,柯驸马立在门旗之下,正待要出战,只见皇侄方杰立马横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骑,看方某先斩宋兵一将,然后都尉出马,用兵对敌。”

    宋江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方杰对敌。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复,战不过十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方杰。方杰见二将来夹攻,全无惧怯,力敌二将。又战数合,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

    宋江队里,再差李应,朱仝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柯驸马却在门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赶过来。柯驸马便挺起手中铁枪奔来,直取方杰。

    方杰见头势不好,急下马逃命时,措手不及,早被柴进一枪戳着,落地而死,将南军众将惊得呆了。

    柯驸马大叫:“我非柯引,乃柴进也。宋先锋部下正将‘小旋风’的便是。今三军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斩首!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厚赐。”便回身引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招起大军,杀入洞中。

    宋江军马此番征剿损兵折将,终是盼到杀入宫禁,人人抢掠、个个泄愤,哪里还拘管得住?方腊宫中嫔妃彩女、亲军侍御、皇亲国戚人等只要被擒,便似羊入虎口,或死或伤,再无一个囫囵周全的。此正是:

    都说鸡犬可升天,只捱家主得道前。

    一朝仙尊渡劫丧,鸡零狗碎身不全。

    再说燕青,前日算计了娄敏中,便口称伤重,躲过上阵点卯。待柯引领兵出洞,他却也结束披挂起来,一径奔到戊字宝阁门前,假传钧令,让守阁的交出库门钥匙。再命这几个,乱将些桌椅家什堆在库门前,遮住了库房门。于内有不服者,称“这是乱命”,燕青也不多话,举刀便剁,杀死在当地。余者畏惧其淫威,只得听从。

    刚刚堆放停当,便听洞门外杀喊声四起,一伙儿方腊宫中溃兵败回来,四下奔逃。燕青趁乱,手掿尖刀将这四五个守库的都搠死了,扯过带火宫灯,将堆放的家什点燃。自己却去早觑好的一个角落躲了。有几个溃兵也往这里躲,皆被燕青刺死,便挡在身前。

    未及一盏茶功夫,柴进引梁山军杀进来,看见四下火起,都冲过去了。柴进引军径杀入东宫时,见那金芝公主已自缢身死。柴进见了,便纵起火来,将公主尸身连宫苑都烧化了。奴仆杂役,放其各自逃生。谁料这些被柴进放出去的杂役,休论遇见梁山军还是禁军,都免不了

    二茬受苦,没几个能余下性命的。

    再说燕青,只在尸堆后躲着看着一队一队梁山兵、京城兵禁军冲过去。一直无人注意这堆烧着的家什后面,还另有天地。,直至见到林冲引着几个白甲军行过来,燕青才钻出头来,上前拉住林冲马头,低低声音跟林冲交谈了几句。

    林冲省得了,便吩咐手下军士取水将家什堆上火头泼灭,任其闷烧放烟。灭了火头,是为了不致烧灼过甚,烧化青铜门,让燕青手中钥匙失效;闷烧放烟,还是要保持阻遏之力,让乱军想不起探究火堆后的玄妙。

    林冲再叫过两个心腹人守在这厢,总是勿使人注意到宝库门就好。安排妥帖,二人上马,也去搜宫赶杀方腊残余。正是:

    小乙年少思虑高,细作兼谋自家巢。

    只待熊罴都散去,早把归舟先拴牢。

    再说方腊领着内侍近臣,在帮源洞顶上,看见杀了方杰,三军溃乱,情知事急,一脚踢翻了金交椅,仗着路熟,便穿宫中小巷、绕花园幽径,东一钻、西一绕,连随从都甩掉了,独自一个望深山中奔走,眨眼没了踪影。

    他一径冲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路上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啐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翻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坳里。

    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内寻讨些饭吃,只松树背后转出一个胖大和尚来,一禅杖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和尚不是别人,却是梁山泊步军大头领,“花和尚”鲁智深。

    要问这鲁智深如何侯在这里,恰好擒住方腊?说来话长。

    二十来日前,乌龙岭上,鲁智深酣斗夏侯成。那厮战不过便回身欲逃,鲁智深正技痒哩,哪里肯放他逃脱。这夏侯成投东,鲁智深便追到东;夏侯成投西,鲁智深便追到西,夏侯成逃入乱军之中藏匿,却被鲁智深一顿禅杖打散乱兵,露出夏侯成行藏。

    夏侯成向鲁智深讨饶,智深道“留下驴头,便饶驴身。”夏侯成恼怒,回身再斗,不到十合,他还得逃,后面鲁智深仍是追。如此这般,二人赌这一口气,便往山高林密处越逃越深、越追越紧。

    眼看天色已晚,周遭俱是树林,再追不上,天一黑那厮便逃去了。鲁智深愤怒,竟抡起禅杖飞出去,砸向夏侯成。这六十二斤镔铁禅杖在空中的劲力,堪比高山落木一般,摧枯拉朽。

    夏侯成正跑得跌跌撞撞的,早已累得眼花耳鸣的,哪里顾得上听风辨物。铁禅杖正追上脊背,透过去在胸前露出方便铲这一头来。他只觉得背后被大力一击,踉跄间还稳住了脚下,低头却看到胸前凸出一物,头脑中惊奇一下“此是何物?”待一股剧痛传遍全身,霍地眼

    前一黑,瘫倒在地。

    身后鲁智深赶到,早累得喘息不住。见夏侯成倒了,他也瘫坐在地上,想喝骂一句,已喘得出不得声了。

    夜已渐深,林涛阵阵,伴着自己的喘息。鲁智深四肢百骸都觉出累来,动也不想动。却也怪哉,越是累狠了,脑子越不瞌睡。翻来覆去,一句话盈在脑海中“为何到了此地?”

    这鲁智深是个不喜用脑的人,休论如何大事,脑筋平素只转一个来回:“酒!喝不喝?喝!”若是再加一个来回,那便是“酒!喝不喝?别人的酒?抢来喝!”这已是极限了。让他再加一个来回:“酒!喝不喝?别人的酒!抢酒要挨打!挨打也喝!”若如此想事情,头便要痛,拳头早就帮头脑得了答案。

    谁料今日,拳脚累瘫了,只得靠头去解答这问话“为何来到此地?跟大军来的!大军为何来?招安了要当官!真想当官吗?洒家没想当官!没想怎么跟着来的?糊涂涂跟着走!这里只一个人,跟谁走?只得自己走!走去哪儿?”已是破天荒想了这许多来回,却越想越迷糊,头越发疼起来了。

    鲁智深大叫一声……头给累坏了,只得睡去。此正是:

    罗汉修得四肢强,还有神通自擅扬。

    脑中沟回三两道,看够人间无尽忙。

    待鲁智深醒来,只见满眼青竹林,杆杆高可十来丈,簇在一起,随威风晃动。环顾四周,景色无一不同。自己身前三四丈外,那夏侯成尸体还在。便起身过去看,猛一站立,竟不觉双足要跳离地面一般。昨日追人使得脱力了,四肢百骸都好似力竭了。未料在此竹林之中,呼吸山风、枕听竹涛,鲁智深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此番醒来,浑身筋骨便似被清泉洗涤过,都健旺得不行。

    鲁智深晃一晃臂膀、顿一顿足,适应一下,便走过夏侯成尸身旁,先扯出禅杖,见半截都被血污了。再过去看看夏侯成,死的面目狰狞。遂啐一口道:“阵上厮杀,你这厮武艺不精,让洒家一杖拍死不就得了。跑甚么?”

    说完自己也笑:“若是遇到个要自己命的魔头,大抵自己也要跑。”几句没边的话,那死人也不回嘴,鲁智深觉得无聊,便拎起禅杖,四下去找水源。

    林中寂静,耳音格外好,早听到一股山泉潺潺之声。几步抢过去,拿手捧那水来喝,清冽甘甜。几口山泉水下肚,反觉出口渴来,索性伏在地上,将半个头扎进溪水中牛饮着。好奇心起,他还在水下睁开眼,看水中一片新奇世界:石是石、沙是沙、苔是苔,被水面上日光晃得,华光四射。凝眸再仔细看,却见寸许小鱼苗,在石缝间游弋,五光十色的,让鲁智深觉得甚是有趣。

    可煞作怪,刚醒来全没有饥渴之感。鲁智深现下喝到水了,反而觉出口渴。牛饮半晌,解了渴了,肚里便咕咕叫响。饥饿感一驾到,天地皆失了颜色。刚刚趴在水里睁眼看鱼,那一点童心,却被“肚饿”这魔头一催,散得无影无踪去。

    四下只有竹林,哪里去讨吃食?智深想起前几日营中吃过“竹笋”,清脆爽口。问当地人,说是“竹子树”幼年时,便是竹笋。遂挥禅杖在竹子根下乱挖一气。凭双膀水牛般力气,他几下便能挖倒一株竹干,挥杖便能斫开一棵竹身。可就是不见能入口的“竹笋”,肚子里越发饿起来了。

    灵机一动,跑回去找找夏侯成身上,可有吃食?鲁智深拿眼四下搜寻,寻那尸首何在。竹林茫茫,哪还能见归路?

    这一刹那,鲁智深惊恐无俦,迷路了!休说寻到回营之路,便是刚刚跑开十来步,便已找不回昨日宿处了。肚中饥饿愈发难耐:“难不成洒家要饿死在这竹林里?”呆立住,再颓然坐下。鲁智深这下成了得道大和尚,空着脑子,入定去了。

    忽而一阵窸窣之声,自身后传过来。偶尔夹杂几声哼哼声、喷鼻声。鲁智深听到声音,脑子里竟蹦出一个“肉”字,浑身一颤,跳起身奔过去,一探究竟。眼前一物,怎生模样?但见:

    面似马、角似鹿,蹄如牛、尾如驴。

    曾驮子牙游五岳,不像四兽圣人骑。

    原来是一头高大麋鹿,在竹间啃食,吃得十分香甜,才不时喷着鼻、打着哼哼。鲁智深哪管它名唤甚么、有何神通。眼中这就是一大坨子“会走动的肉”,只馋得满口津液,更饿得手软眼花。攒起浑身气力,抡起禅杖朝鹿头便打,指望一击毙命。谁料想杖过处并无一物,倒把自己闪个踉跄。定睛一看,那头鹿只向外纵跳一步,眼中并不看他,只盯着刚才的下口处,依依不舍。

    鲁智深暴躁,掿着禅杖追着麋鹿只顾打,那鹿恋着吃食,却不逃开去,只是腾挪纵跳,轻轻巧巧躲开他疯魔一般的禅杖。几番冲击过后,鲁智深只剩喘息之力了,拄了禅杖站那里,使劲瞪这鹿。那头鹿见他停手,竟几步跳回去,接着吃那堆物事。

    有道是“穷极思变、饿急生智”,鲁智深忽而一拍光头笑道:“看洒家一根筋,饿狠了只想吃肉。看这畜生吃得香甜,此物事也可让洒家充饥。”遂丢了禅杖,径奔麋鹿啃食的物事冲过来。将到跟前,那麋鹿纵使不舍,也得跳开。

    鲁智深不去管鹿,只细细看鹿吃的是甚么?只见一片枯竹根之间,生着数十来株黑头高秆的蘑菇(竹荪菌),最奇怪处,每株蘑菇都裹着一层白色网状之物,好似一个人穿件白网格衫似的。

    鲁智深积年军旅,也知蘑菇可食,但多数有毒。此刻身在江南,

    竹林中也无别的吃食,既是打不到那鹿,便只可吃这蘑菇了。“料想这麋鹿乃是灵兽,它吃了不中毒,洒家也试一试罢了。”

    真的饿得狠了,鲁智深将手薅起这蘑菇,大嚼起来。入口有些腥气苦味,但咀嚼几下,却有一丝香甜后味。便不管不顾,一遭都扯来吃尽了。

    腹内有些吃食了,力气也生出来。鲁智深跳起来,合身再去扑那头麋鹿,还是扑个空。那鹿又跳开了,见这堆蘑菇都被鲁智深吃光了,扑一个响鼻,便往竹林深处走。鲁智深心道:“左右已是迷路,便跟着它,兴许还能寻些吃食。”便绰了禅杖,跟着这头鹿走。

    那鹿不甚怕人,也戏耍了鲁智深几遭,知他伤不到自己,便并不逃远,只顾自己觅食。鲁智深在后跟着,如见那鹿吃草、吃树叶,他就柱了禅杖歇息。如见那鹿寻到蘑菇、坚果、山芋等自己可以入口之物,他便冲上去抢食。鹿饮水,他也跟着饮。

    夜里便寻个高树、石岗,抱了禅杖睡。待睡醒时,总能看到那头鹿还在附近。五六天来,皆是如此。

    这一日漫游到一处山谷,远远见到一缕白烟袅娜着升起来。鲁智深大喜“终于到有人烟处了!”冲过去一看,一间小小庵堂,怎生模样?但见:

    松竹掩映处,一片平坡十数丈;

    溪水环抱中,三间茅屋朝南阳。

    檐下成堆,晒干松枝备笼火;

    庭中空地,几畦魔芋可度荒。

    小小庵堂里,独尊弥勒佛,圆脸开口笑;

    隔间泥灶下,也有胖沙弥,淘米煮羹汤。

    鲁智深抢步进去,也不看那老僧,直去掀锅盖,见里面是一锅糙籼米饭,将将要熟。再四下一望,边上橱柜敞开着口,几个粗瓷大碗、一把竹著。旁边一个碟子,盛着半碟咸笋丝。

    鲁智深大喜,拿个碗便去锅里舀半碗夹生米饭出来,抓双竹著挟一簇咸笋丝,饭里搅一搅,便大口往下吞。虽烫得不住哈气,仍不肯放慢些。无移时,这半碗夹生饭下了肚,却觉得更饿了,便再去锅里舀那饭。

    一旁老僧看呆了,不敢上前拦阻,任他吃。又拎一拎他倚在锅台旁的禅杖,吓得舌头吐出来便缩不进。一见他还要舀饭吃,忙在侧稽首道:“师兄请了,先不忙添斋饭,听小僧进一言,可好?”

    鲁智深刚才只顾吃了,也未搭理主人家。此刻听人家开口,倒也不便一直不理会他,更兼这一路行来,虽只是吃了些蘑菇、芋头之类的野菜,毕竟支应了个半饱。刚刚抢食米饭,主要是为了解馋:又吃到了人间饭食。

    故那老僧开言,他还能忍住口滑,放下碗回一礼到:“大和尚休怪洒家鲁莽,因迷路困在山里乱转,七八日没吃到一口热食,实在是馋得紧,冒犯了。”

    老僧摆摆手道:“那却不妨事,僧友莅临,敢不供奉?只是不知师兄几日未进食了,骤一饱餐,恐胃肠不合,于贵体不利。还请缓一缓,歇息一两个时辰,待胃肠调和了些,再饱餐不迟。”

    鲁智深少年从军,断粮之事也多番经历,心知老僧所言不假。便放下手中家什,任老僧收拾:一锅饭被鲁智深掀了锅盖,半生不熟的,还舀乱了。老僧去灶下撤一些火,盖了锅盖再焖一回。

    招呼鲁智深庭院中落座,递上一杯晨起冲泡的姜茶,已微微有些冷了。鲁智深多日不曾过人间日子了,接过来一饮而尽,此番觉得还是人间饮食味美。

    两人叙话,那老僧也不去问鲁智深根由,只叙说自己原在睦州广泽寺出家,任过监寺。鲁智深接口道:“洒家五台山出家,在东京大相国寺做过菜头。”

    那老僧忙施礼道:“原来是天子脚下,大刹高僧到了。”

    鲁智深摆摆手道:“甚么大刹高僧,洒家只要无人欺负,自在快活便好。”再问:“你如何到此间来住持?”

    老僧答道:“一年前方腊起兵占了睦州,他自称‘摩尼教主’,拜西方火焰神主。不许我等释迦弟子修行,占了庙宇田宅。小僧只得回到俗家时故居,央求村坊乡亲帮忙,改建成这个小小庵堂。”

    鲁智深奇怪,问道:“怎么只见到你这一处房宅,其余村民去哪里了?”

    老僧答道:“小僧愿意静修,拿故宅换了这谷中小院。其余村坊田宅,皆在谷口外那一片,离此不足十里。”

    二人话未多聊几句,锅中饭熟,飘出味来。那老僧将米饭铲在一个甑里,再将早已洗净、预备下的菜蔬,用锅炒一炒,加些盐巴,添了滋味,把来下饭。二人对坐进食,鲁智深尽力一饱,将一锅饭食吃了个八九分——这是老僧三日的吃食。

    二人正吃饭哩,却见那头麋鹿跳进院子里,去啃畦间芋头吃。那老僧去灶间抓一把盐巴出来,舒着手慢慢朝麋鹿凑过去。那鹿好似识得老僧,也不逃去,竟凑过头来,舔那老僧手里盐巴吃。

    鲁智深也去抓盐,凑过去喂鹿。待那鹿放心舔舐鲁智深手中的盐巴吃时,这“花和尚”猛的舒右手揪住鹿角,左手便去挟鹿颈。那鹿一惊,腾地往起一跳,鲁智深左手便落空了,还好右手死死揪着鹿角,还未挣开。

    那头麋鹿背高可达六尺,长逾丈,重约四五百斤。鲁智深虽肥壮,在这头鹿跟前却显得似孩童一般。那鹿狂跳着,将身前的老僧一蹄蹬

    出丈许远。鲁智深借机将左手攀上鹿角,双手握着往下压,希望将鹿头按到地上去。

    谁料那鹿是一头雄鹿,正在发情时,惯常争斗。脖颈恰是最有力处,这边往下施力,正搔着它痒处。鲁智深朝下压鹿头,可借力的只是体重而已,不过二百余斤。就看那麋鹿猛一施力,便把鲁智深甩到半空中,撒开了手,朝地下摔去。

    好智深,身在空中还有暇借力,将手朝鹿身一拍,调了调身姿,待落地时,借势一滚,将身形转到鹿脚下,伸手便扯住它一双前腿,就那一滚里,拿肩膀一顶鹿腿弯,合身压住了。那鹿前面双腿被压,后腿也再吃不住力,便卧下身来。

    麋鹿好斗,发情时节的雄鹿,每遇对头便是一场生死较量。个个身怀打斗绝技。此番前腿被压,那头鹿将三尺来长鹿角晃一晃,觑着鲁智深光头只一戳,电光石火般,已到耳畔。

    却见鲁智深出脚,朝鹿眼处蹬过去,踹个正着,那鹿眼伤剧痛,只得将鹿角收回,却已在鲁智深光头上浅浅划了一道血槽子。若是出脚稍慢,这颗光头就得被鹿角割开一道大沟槽,脑仁里面没几道沟的秘密,岂不是要泄露了?此番相斗,但见:

    莽汉摔雄鹿,不添帮手;鹿角刺光头,较量肉皮。

    一个挥倒拔垂柳千钧臂,一个逞游山过江万里蹄。

    这边思量举起五百斤,将鹿筋骨摔它个酥麻;

    那厢计议挑飞二百斤,把活罗汉掷还给佛陀。

    曾言罗汉惯擒虎,谁知雄鹿更难敌。

    一人一鹿,搂抱着滚在一处,斗个不休。连小院的栅栏都撞散了,好好的几畦芋头苗,都压做了平地。若是麋鹿站得起身,鹿角施上力,鲁智深再勇,也拿它无可奈何。却幸一交手鲁智深便扳倒了它,那鹿四蹄朝了天,便使不出力来了。任是如此,麋鹿这阵挣扎,靠一个人徒手压制住,也是千难万难。鲁智深凭这般鬼怪气力,又吃得饱了,这才做得到。

    一盏茶的工夫,两下分了胜负。那头鹿平卧了,伸直四肢,只是喘息,不再挣扎。鲁智深坐在鹿肩胛处,将鹿角掰得扎在泥地里,用脚踩着,一边喘着粗气。

    那老僧被鹿一蹄蹬到屋门里,便趴在门槛上看,见两下厮打得激烈,他动也不敢动,只看得呆了。待见到鲁智深制服麋鹿,他便凑过来言道:“小僧这方圆山林,也多曾听闻麋鹿出没,也曾有猎户用药箭射杀住。记得十几年前曾有一回,下面村子猎户使药箭射杀了一头母鹿,尸身交于官府,得赏百贯钱。”

    老僧咽口唾沫再道:“但从未听过有人能徒手活捉麋鹿的,况且这是头壮年雄鹿。若是在太平年间,凭此活鹿,便可交官府申报‘祥

    瑞之兆’,解去京师,献与今上天子。赏赐自是丰厚无极。”

    鲁智深闻言,哼一声,不搭理他。老僧再道:“便是送到帮源洞,献与大王方腊,也得高官赏赐哩。”

    鲁智深一听方腊,心里一动,遂问道:“此间离方腊大王宫殿,尚有多远?”

    老僧听此言,觉得有进身的门道,便连声道:“不远不远,自此向东,翻过五座山头,便可见到方腊大王的宫阙,那真个是雕梁画栋、气象万千。帝王之气尽在那厢。”

    鲁智深接口道:“方腊不是只信‘摩尼教’,坏了你的衣饭么,你如何如此艳羡于他?”

    那老僧眼望东方方腊宫阙方向,一脸迷离之色,言道:“哪个不想称王称尊?甚的摩尼、佛陀,只要人前显贵,口里念什么经,都无所谓。”

    鲁智深不喜他言,一跳起身,放开麋鹿,去拿禅杖。这鹿失了压制,便挣扎着欲起身。老僧一见,到手的富贵要飞走,也不思量自家斤两,叫一声“不要逃”,竟爬起身,也去抓鹿角。刚奔到近前,那鹿恰好站起,见他冲过来,抬角一抵,正刺中老僧肚腹,再一挥头,一个尸身飞出十来丈,掉入一片石缝里,看不见了。

    鲁智深见此情景,不觉一怒,掿手中禅杖,便欲打鹿。那鹿摆鹿角伺候,便待接战。

    然则一转念,鲁智深又将禅杖放下了,晃一晃头,口中道:“你也是个生灵,他要捉你去谋富贵,你不从,也有道理。”挥挥手,赶那鹿逃去。

    鲁智深转身进了庵堂,面对笑弥勒泥胎,盘腿坐了,在那里出神。这几日一直萦绕的问题又冒出来了“洒家为何到此处?将要往哪里去?”

    生平一幕幕,都在脑子里过起来:“洒家少年从军,上阵杀人,一片片黄沙,遮天蔽日……铁鹞子来了,家园遭匪,父母没了音讯,追杀铁鹞子,都是血!……老钟经略派去渭州公干,小经略留洒家府里行走,甚么提辖?看家护院的……金翠莲,那小妮子真俊。镇关西那个买肉的,也敢欺负她?三拳,真没使力……逃,去追金翠莲……怎么她就又嫁人了呢?赵员外,真有钱呐……五台山出家,洒家没有家……能偶尔看看金翠莲也好,和尚就和尚……醉打山门?只是想让她来看看洒家……她生气了?给她惹祸了,洒家走……东京大相国寺?菜园还自在些……林冲,洒家认得他爹,该照顾他。不过,他真笨,做坏事不能带着他……二龙山,真快活……呼延灼你个撮鸟……上梁山?后悔了……招甚的鸟安,被拘管着……跑到这里来,摩尼不摩尼的,干洒家屁事……翠莲妹子如今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这次鲁智深比以往思考得更多些,又累了,枕着弥勒的腿,再睡过去。

    待醒来时,是个午后。院子里那头鹿又来刨芋头吃,鲁智深骂道:“怎的不走了?洒家剥皮烤了你吃!”那鹿见是他,又喷个响鼻,再去刨吃的。

    鲁智深到灶下,见尚有半缸米,一罐盐巴。院子后篱笆上,爬着一片丝瓜秧。便胡乱舀些米,将水浸了,烧几把松枝,煮开了撒把盐,揪条丝瓜切碎丢进去,盖了锅盖焖。觉得熟了,便撤火舀出来吃,休问是饭是粥、是生是熟,填得肚饱了便得。

    再去佛前坐着,一遍一遍回想生平那些事。总是想到“翠莲妹子过得好不好”时,便睡过去。正所谓:

    山中无时日,须臾已经年。

    二仙棋未尽,柯烂斧柄残。

    不觉已是十来天过去,鲁智深并不急着归队,也不着急去厮杀。整日价在这小小庵里,回想这四十载光阴,究竟如何就度过去了。

    庵中自有粮米,灶下不缺薪柴。那头鹿隔一两日,便回来探看他,好似老友一般。鲁智深于是想:“就这样混过去余生,也不错。”

    忽然这一日夜里,鲁智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眼望着东边火光几点,杀声震天。心知方腊帮源洞被攻破了。便起来点碗油灯,照着灶下去舀米,思量焖些饭吃了,待天亮了,过去助战。

    眼见米缸里,恰好余下一顿多一点的,好笑道:“天不留客了,刚好米吃净了。”便把这点米都煮上了,摸黑再去薅两个丝瓜,又揪到锅里。添水、烧柴、看着饭熟。十来日做下来,已熟络了许多。

    天边略见微红,鲁智深听到脚步声响,便绰了禅杖,转到院外几株松树丛里,隐住身形。未几,一条大汉持一柄长大兵器,从帮源洞那边跌跌撞撞跑过来。看见庵中点着灯,也不思量,便冲了进去。

    鲁智深心道“若是俺山寨之人,正好一同回去。若是方腊那厢败军,若是个小喽啰,也可放个生。”自家计议已罢,便蹑足潜行,看他动静。

    有分教:军汉剃度为避难,漆匠事魔图江山。禅杖相遇摩尼镗,哪知吉风向哪边?

    毕竟鲁智深如何擒得方腊,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