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释怀的老画奴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尊老爱幼,自古以来都是悠久的传统美德。有时你可以对一个孩子拳打脚踢,但是绝对要对一个老者报以尊敬,否则老而不死,死而不僵,反惹一身骚。
次日天不亮,赤生就蹑手蹑脚地偷摸到老瞎子的房门前。不管他是真瞎还是假瞎,谨慎小心都是必不可少的。
双手放在门上,先是用耳朵贴近,听一听屋子里面是否有动静,得到的结果就是房间里很安静,就连老人的呼噜声都听不到。
然后才是把眼睛靠近门缝,等到视线恍惚一阵清晰之后,他就看到在陈旧的柜台上,树立着一根拇指般大小,却已经完全燃尽成灰的蜡烛。
“是谁在外面?”
正当赤生犹豫着是否要推门进去的时候,一道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感,一字一语慢悠悠地从屋子里传出,赤生瞬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哪里会想到里面的人竟然在醒着。
“老夫眼睛不太好,要是有人麻烦你吱一声,老夫去给你开门。”
话音落下,赤生就听到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老人在穿衣下床的动静。
赤生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他的心顿时就慌了,然而正当他寻思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从楼间传出一阵踏踏的脚步声,这下好了,想走都走不掉了。
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屋子里的老人。
等到楼间踏踏的脚步声在一间房门前停下的时候,楼层已经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吵醒了屋内还在睡觉中的老医奴。
“谁啊?”
老医奴嘴上虽然问着,但是早已下床,他记得很清楚,数算着日子,今天是上面给他发放每月解药的日子。
果不其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小黑瓶,伸出来交给了他。
老医奴小心翼翼的双手接过,笑呵呵的模样,苍老的脸庞硬是挤出一抹愉悦的红晕。
男子见状不以为意,毕竟这黑瓶虽小,却不知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老家伙能有这反应,再正常不过。
“老医奴先别急着高兴,在下前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老医奴被这句话吸引了过去,看着男人饱含笑意的眼神,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很遗憾的告诉你,此次乙等谴奴令,无一人归还。”男人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观察着老医奴的面目表情,见他先是迷茫不解的一愣,然后才意识到了什么,眼睛惊恐的瞪大,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气一样,仅剩的一点红光也彻底暗淡下去。
“嘛!你也别太难过,毕竟有一具尸体没有找到,希望……”男人靠近老医奴的耳旁,意味深长的小声说道:“永远不要找到不是,这样您老人家还能留个念想,万一他还活着,说不准逢年过节,就会来看您。”
男人说完这些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老医奴,有悲哀,有同情,更多的是冷酷。
待他走后,老医奴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房门,此时俨然是紧闭着的。
“孩子,我知道你。”
“您知道我?”
站在屋里,面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和老医奴不同,这位老者生活很讲究,单是从屋子的摆设就能看出。
床不是其他奴生房间里硬邦邦的木板床,而是高于地面一尺的架子床。屋子中间有圆桌,圆桌旁边有三只圆凳,墙壁居中的位置是一张平头画案,画案左边是茶桌,右边是供桌,房间的死角旮旯里还摆放着陈旧落尘的香几和枯萎落败的花几。
很难想象在生活举步维艰的地下,还能见到只有在大户人家才能看到的家具。
只怕这样的摆设,除了顶楼的那位尊主大人之外,别无第二人。
面前这位老者曾经多么得尊主的宠爱,也是可以想象的了。
而他本人看起来,精神头甚至都要比赤生这个年轻人看起来还要足,身坚体正,哪里像是不受重视的样子,赤生都要怀疑老医奴说的真实性了。
“当然喽,老杨新收的徒弟嘛,他可没少在我面前提及你呢!”
老杨?这难道是老医奴的姓氏吗……赤生无意中听闻关于老医奴的信息,对于老医奴的过往他一无所知,老医奴也从未提及过只言片语,想来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去也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我有什么好提及的。”
赤生挠挠头,露出在长者面前的腼腆。
“倒是您房间里的这些东西,简直让小子大开眼界,即便是以前在学堂里,也是从未见过的。”
草堂对于赤生而言,就是他到过的最具有排面的地方,一间屋子四个窗户,分外敞亮。一排排桌椅像山一样层层向上,好不壮观。
“学堂啊,那可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呢!老夫的第一幅作品,便是有幸得恩师的指点,才成就才艺双全的美誉。
每日想来,都不胜感慨,虚名无用,虚名无用呐!”
老画奴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地黯然垂泪。
赤生虽然不理解老画奴为何会如此伤感,但并不妨碍他耐心地等候老画奴恢复平静。
“抱歉,老夫失态了。”老画奴擦拭过眼泪,睁着两只暗淡无神的眼睛,伸手一摸,手背触到了圆桌的边缘。
“孩子别傻站着,快过来坐。
老夫啊,好久没有遇见年轻的后辈上门拜访了。”
老画奴举止文雅,在赤生看来,是很有气质的。
“嗯,好。”
赤生面对老画奴迎来的热情,微笑着点点头,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圆凳子上。
不得不说,这圆凳子坐的就是舒服,光滑平整没有坑洼,赤生单是坐着就是一种享受。
“前辈很喜欢作画吗?”
赤生扫视房间,发现每一面墙壁都挂着一副纸绢发黄的绘画,看样子都很久远了。
“那可不!老夫啊,这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说是老夫的身家性命都不为过。
可惜人老喽,耳聋眼花,什么也做不成了。”
赤生能够听出来,老画奴前半句有多么的骄傲和得意,后半句就有多么的无奈和心酸。
“其实并非如此,最起码前辈您一生作画无数,总会留下几副供世人瞻仰。”
赤生说着客套的话,却是不会想到自己无意的一句话,竟解开困扰了老画奴十几年的心结。
“是了——”
只听得老画奴忽然长叹一声,
“孩子你说得对,终究还是老夫太执着了。哪怕眼睛瞎了,老夫仍然想要创作出举世的画作来证明自己,实则老夫已经无需自证,更无需执着。
老夫真是被关久了,忘记了当初作画,不过是想报答恩师的恩情,之后名扬天下,更被朝廷招为宫廷画师,慢慢地心性浮躁,没了当初那份定力。
唉,刚才还在说着虚名无用,真是羞愧,真是羞愧啊!”
“孩子,你一语点醒老夫,请受老夫一拜!”
说着,老画奴身体摆正,冲着赤生施了一个很多年没有施过的弟子礼,此刻看起来动作迟缓,都有一点生疏了。
然而如此大礼,着实折煞了赤生,心脏砰砰的跳个不停,连忙起身伸出双手将他扶起,神情惶恐地说道:“前辈您这是作何,小子啥也没干,可当不得您如此大礼!”
“咯咯咯,当得!当得!”
老画奴挺起腰板,直笑个不停。
赤生看他心情大好,就见缝插针地说道:“其实小子前来,是一事想请前辈帮忙。”
“哦,你说。”
老画奴闻言,特意将耳朵对准赤生,作聆听状。
“小子想要从您这里拿走一个人的画像。”
言毕,赤生就看到老画奴脸上的神情顿了一下。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自然指的就是索取画像的人。
赤生不知道老画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下意识地顺着思路认真地想了想自己和关美人的关系,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朋友吗?不算吧?就连朋友也算不上。
“她是我的朋友。”
最终,赤生撒了一个谎,然后老画奴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稍等,就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上不知从何处拿来厚厚的一摞图画。
最终的最终,赤生在中间的某处,找到了一张刻印着五官的画像,正是关美人。
旁边用红笔写着一行正规的楷字,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事情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临走的时候,老画奴说了一句,
“保重,小子,以后若有机会,就代老夫去看看秦岭的烟火。”
此时的赤生不明白这句话饱含的深意,只当是老画奴临别的赠言,赤生回了句一定,便趁着四下无人之际离开了。
留下老画奴一人,面带安详的笑容,望向对面。
此时老医奴正站在门口,他看不清老画奴的面容,却也知道他是在笑,而且这笑容,和他昨晚的笑容一样,皆是心愿已了,再无遗憾。
因为到了这个年纪,他们都是同一类人。
呼哧呼哧
黎明破晓,天色悄悄亮起,赤生混在出去作工的疵奴队伍里,偷偷出了楼,在一个趁人不注意的地方,迅速的逃走了。
奔跑在茂密的林子里,有着草木的遮挡,就算有人追来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而这一时半会儿,就足够赤生逃之夭夭了。
“跑这么快,姐姐都差点追不上你了。看样子,事情是办成了?”
赤生气喘吁吁,穿过一堆灌木丛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声音意料之中的响起。
正前方的林子里,周围群树环绕,构成了这附近最隐蔽的区域。
赤生之所以不意外,便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他们两个人事先约定好的地点,事成之后,到这里汇合。
赤生站定,双手撑膝弯腰,缓了好一会儿,喘息声稍微,便向关美人伸出手来。
关美人双手抱胸,耐心地等了片刻,见赤生向她伸出手来,心情不由得大好。只因为赤生手上的东西,正是她想要的。
张开画卷,关美人上下扫量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袖口一挥,将此画卷收了起来。
美眸扫量赤生的上下,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走吧,姐姐言而有信,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
关美人转身欲走,却听到赤生拒绝的回答。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还要回去。”
“噗嗤!回去?你是想笑死姐姐吗?你哥若是知道他费老大劲把你拉扯大,一心带你离开这破楼,你却想着回去,哎呀!你哥就算是有两条命也不够你折腾的。”
“你爱咋咋地,老娘可不是你的老妈子。先说好,既然你执意回去,那咱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
关美人左手叉腰,右手撩起额间的垂落的秀发,斩钉截铁,分道扬镳的主动权是拿捏得死死的。
“好。”
赤生也许会犹豫,但是绝对不后悔。
关美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给他改口的机会,直到赤生一言不发,关美人也不再留恋,和她说那样,转身离开,互不相干,没有任何犹豫。
等到她走后,赤生才转过身,往回踏出一步,深呼吸口气。自从那天被老医奴救活之后,他就一直按照他教的法子呼吸和说话,久而久之,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发生的某些变化。
就好比握紧拳头的时候,手上青筋凸起,手臂上的肌肉会变得膨胀,奔跑的时候,小腿有力,身体轻盈,呼吸的时候,一口气比常人多数倍。如果这还不算什么,那么只能说这还没有到达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破釜沉舟,人总在逆境的时候,爆发出自己的潜能。
目视前方,稳定心神,沿着来时的路,赤生跑了回去。
而此时的冥阳楼,正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
“尊主。”
顶楼的房间里,灯火通明,老者穿着宽松的寝衣,站在长条凳,八仙桌前,桌子上铺展开一副山水画。
炯炯有神,目光如炬,一幅画被他看得不下十遍,而每一遍,又都能看出不同的意境来。
“妙啊,真是妙啊。”
老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浑然忘记了站在门外,静等禀告的剑臣。
“去吧,告诉他,我不会亏待他。
记住,动手的时候,给他一个痛快。
人老了,经不起大的折腾喽!这才看一会儿,眼睛就酸了,罢了罢了,今天就先看到这里,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老者满腹牢骚的时候,映在门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