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传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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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之死靡它

    外城西街一处偏僻的院落,是以往关美人执行任务时,多次下榻的地方。虽然无法和处于城中心地段的阁楼相比,但是重在隐蔽。

    “你是不是每至阴阳交汇之时,腋下与两肋都会感受到一股阴寒?”

    关美人和赤生盘膝坐在床榻之上,双手推背。

    赤生不吭声,略略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她所说,每到深夜时常会因莫名的寒冷给冻醒,但是他一直以为那是天生的顽疾,因为从记事起就有了这种症状。

    感受着关美人的双手在自己的后背,赤生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细腻只能拿捏绣花针的手,会有这般神奇的力量。

    短短一刻,就让他的肉体与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别乱想!”

    “没,没有。”

    听到身后关美人的一声嗔怪,赤生连忙否认道,至于到底有没有浮想联翩,我想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他正是个半不大的孩子。

    关美人心胸没有狭隘到和一个小她三四岁的孩子怄气,输入赤生身体的一丝真气被她收回之后,旋即直起腰身,作出收势的动作。

    两掌打开,掌心朝上,然后下贯,收回的真气进入腹腔,同时体内的浊气沿着涌泉穴入地三尺。

    “这便是修炼出内力的好处,入门者即可身强体健,手足皆可杀人。若是真气深厚者,凌空虚步,隔空杀人,也是不无不可。”

    关美人左脚跟慢慢抬起,起身下床,并步站立。目光一直在赤生的身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幸好有你哥日夜为你渡着真气,否则就以你这身板,十岁那年就应该被咒所噬,气血攻心,暴毙而亡。”

    想通了这一点,关美人便明白了方才感受到赤生身体深处的一团狂放炽烈的真气是怎么来的了。

    赤生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那股气团般若有所无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护着五脏六腑免收外界的侵害。

    “不过即使这般,也只是暂且压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解药,种在体内的奴咒只会越来越重,到最后同样免不了一死,且死相极其凄惨。

    而眼下我有一个法子,不仅可以彻底解决你体内的奴咒,使你就此永远脱离楼的掌控,恢复自由之身,而且我还可以助你吸收体内的真气,足足可以得到二十年的功力。”

    “这个法子就是修炼内功,日积月累,把体内的奴咒消除并非是什么难事。”

    关美人声情并茂,拿出最耐心的性子,表现出比赤生本人还要期待的神情,循循善诱,一步一步地将他吸引到自己所描绘的大饼上。

    “自由……真的有这么容易得到吗?”赤生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着双手思绪飘飞,回想十几年来哥哥都在为了获得自由而努力,但如今换来的却是死亡。

    赤生一想起冥阳楼这座庞然大物,就望而却步,心灰意冷。

    “哥已经不在了,是否离开楼对于我而言意义已经不大,相反若是真的有一天要离开,我会变得茫然无措,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关姑娘,说说你要做的事吧,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毕竟我也希望,这座楼能够尽快倒闭。”

    赤生仰起头,一束光线穿过天花板照在了他的脸上。神情淡然,漫不经心,俨然一副看开生死的模样。

    关美人看到他这副样子,眼底浮现出一丝担忧。不是担忧赤生怎么样,而是担忧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计划。斟酌片刻,才发现从始至终就只有他这一个选择。

    “事情是这样的,在楼里有一位画工,原本是宫廷里的画师,后来获罪入狱,被尊主特意派人捞出,专门为了楼里每一位奴生画了画像,其目的就是日后逃跑便于追捕。”

    关美人说到这里,赤生便想起来了今日在院子当中,那追来的三个人手上正是有着一张自己的画像,想必就是通过那张画认出自己的。

    “所以,你是想让我把他杀了?”

    赤生就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说出杀这个字眼的时候,变得非常自然,一点也没有敏感或者抗拒的反应。

    他没有注意到,关美人却是笑了。

    她突然的笑,让赤生有点不知所措。

    “就依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杀人,先把拿剑的姿势摆正再说吧。”

    关美人嗤笑道。

    赤生红着脸,刚刚抬起的头这又低下了。

    “我不是非要你去杀人,而是去偷东西。”关美人敛容正色道。

    偷东西?这好像也不应该吧……赤生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她。

    “正如我方才所言,楼里拥有着我们所有人的画像,因此无论逃到何处,都会被遍布各地的奴生发现,所以我想让你把姐姐的美人儿画,从画房里偷出来。

    路,姐姐我都给你铺好了,至于如何偷,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关美人一脸严肃,将利害讲清楚,此事成败,关乎她的一生。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而不是我答应你,这就是赤生的态度。

    关美人闻言神情一愣,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失态,眼神当即闪躲了过去。

    入夜,赤生趁着月色悄悄地溜回了冥阳楼,和日常出楼营生的疵奴混在一起,顺顺当当地进了楼底。

    “不及格……不及格……不及格……”

    大殿中央,一位剑臣左手捧着一本账簿,右手拿着一支朱红色的毛笔,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黄白的纸张,精准到一眼一字。

    过了片刻,他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起来。握手的毛笔在账簿上划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划过一笔,留下鲜红而显眼的标记,简直就是最轻松的活计,殊不知每一条鲜红的横杠,都代表着一条鲜活的人命即将被收割。

    “看来几个月的功夫,有些家伙们的手都生疏了。”

    剑臣哼哼冷笑,从头到尾一页页翻看着账簿,就像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市侩。

    “既然如此,那就由你们的头颅来回味被祭奠的滋味吧。”

    血腥而又残酷的话语,从冷冰冰的嘴里说出,毫无人性可言。

    “长眼奴,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这可是你第一次在尊主面前露脸,若是把事情搞砸了,你知道后果。”

    剑臣侧过身子,对着下面撅屁股弯腰的男人说道。

    “请尊主放心,奴儿豹子一定将人抓回来!”

    男人像是下了死志,语气之重,不亚于立下毒誓。

    “希望如此。”

    剑臣对于眼前的男人颇为的关照,偶尔一次释放出善意的提醒,足以让他感恩戴德。

    下面是怎样的局势,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手中握着从尊主指甲缝里流出的一丝权利,他就足以在整座楼中畅行无阻,至于别人的死活,又与他何干?晚上该是干几碗大米,还是干几碗大米,丝毫不受影响。

    “动手。”

    话音落下,大殿内飘起了浓浓的血气。

    “收拾干净,注意别脏了地板。”

    “是。”

    收尸奴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早已麻木的眼睛中迸发出如狼一般充满野性的亮光,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分尸而食。

    分尸而食,不是把这些尸体当做食物吃掉,而是这些尸体,每一具都代表了一个点数,是他们这些疵奴渺茫的翻身机会当中,最有盼头的一件事。

    毕竟收尸也是一种技术活,而且最近地下三层的停尸楼不知为何效率突然比以前提高了数倍,早上扔下去的尸体,晚上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下抛尸,可谓是省了极大的功夫。

    “来,你过来看看可还有遗漏的奴生没有解决。”

    剑臣左手伸出,作势把账簿递给男人。

    男人哪里敢去看,连头也不敢抬,一个劲儿地说道:“没有没有,该死的都死了,一个活着的也没有。”

    “该死的都死了,这话说的有意思。”

    剑臣微笑着转身,双手负后,“下去吧,我要去给尊主汇报今天的事绩。”

    “是。”

    男人闻言把头低得更深,一直等到噔噔的脚步声响起,剑臣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上,他才把头抬起来。

    细长的眼睛目不斜视,一点亮光深深地隐埋在黑色瞳孔里,深藏不露。

    吱呀一阵拉长的声响,老医奴佝偻的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把门关上。

    而就在他前脚转身,后脚就从门缝里照进来一道狭长的黑影。

    “什么人在外面!”

    老医奴提心吊胆的喊了一声,接着门外就传来了一个让他牵挂的声音。

    “老……师父,是我。”

    老医奴听到这声音顿时激动得身体颤抖不止,两只浑浊的眼睛瞬间湿了。

    “真,真的是你?”

    老医奴不敢相信,一时间站在原地,呼吸急促,凌乱的胡须一上一下,来回抖动。

    “真是我,你快开门,这边要上来人了!”

    外面的声音焦急了起来。

    老医奴闻声又紧张了起来,着急忙慌地打开门,一个黑影犹如黑猫一般,猫着腰窜了进来。

    老医奴眼疾手快,连忙把门紧紧合上了。

    少时,外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

    等脚步声过了,老医奴才将附在门上的耳朵收回来,转过身就一把抓住赤生的手臂往里走。

    “哈哈,为师就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当初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死,又岂会栽在一次任务上呢!”

    老医奴瞪着两只眼睛将赤生上下打量了个遍,确认眼前真真切切是个人,不是鬼魂之后,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眼角的泪却是如决堤的水,直直流下。

    “师父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到一半,赤生的声音就哽咽住了。

    方才进门着急没有看到,如今师徒俩面对面,赤生看着面前的老者,不由得潸然泪下。

    短短的几天时间,眼前的老医奴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原本年纪就大,耳聋眼花,生活逐渐不能自理。而如今再次见到他,就和行将就木的死人一般无二,脸上没有一丝生机,随时都可能埋进土里。

    “孩子,别哭。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再正常不过。”老医奴抬起手想要为赤生擦拭掉脸上的泪,却感觉十分吃力,最后便只能心疼地看着,不了了之。

    “是不是因为担心我,您才会变成这样…”

    赤生泣不成声,老医奴对他的好,他都感受的到。那都是真情实意,没有半点虚假,更是把自己当作亲孙子一般的看待。可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即将离他而去,却没有任何办法,赤生就心生悔恨。

    狠这座没有希望的楼,狠冰冷麻木的奴生,也狠废物没用的自己……

    “傻孩子,瞎想什么呢,为师苟活于世数十载,早该歇息歇息了,与你无关。”事到如今,老医奴仍然是一副慈祥的面孔安慰着赤生。

    “为师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回首过往,为师有诸多遗憾,但都已成了云烟。

    只不过让为师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她……”

    老医奴手指向了货架后的墙壁,赤生不回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为师知道,这么要求是为难你了。世道人心,皆是吃人不吐骨头,你自己活着已是万般不易,但为师仍是寄希望于你,因为除了你,为师别无选择。”

    当得知此次任务的失败,执行任务的奴生全军覆没之时,老医奴的心几乎已经跟着死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收了不到一天的徒儿,就这么死了。如此残酷的打击,对于一个老者来说,不亚于经历生死。

    幸好老天保佑,徒儿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师父放心,徒儿在此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抛弃她。”

    赤生扑腾一声跪在了老医奴的脚下,流着热泪,朝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瘫软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老医奴闭上眼睛,心愿已了,于世再无遗憾。

    “师父,您知道楼里有一个画工吗?”

    “你说的是老瞎子?”

    “老瞎子?”

    赤生双手抱膝坐在床的一角,借助昏黄的灯光看着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孩,似乎从自己见到她起,她就一直处于这种熟睡的状态。

    仔细的观察之下发现,婴孩的一呼一吸,竟然和老医奴教自己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吐故纳新的呼吸法还能教给婴孩不成?这也才神奇了吧!不对,应该是匪夷所思。

    “是啊,老瞎子,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画工……”老医奴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若是搁在以前,你恐怕连见上他一面都难,他可是尊主为数不多值得重视的人,只不过自从他眼瞎了之后,地位就一落千丈,从楼上搬到了楼下。”

    “你瞧——”

    老医奴伸出食指,指着木门的细缝。

    “对面黑漆麻乌的房间,他就住在里面。”

    赤生趴在门缝边儿上,眼睛向外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