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莫染不曾出过房门一步。期间阿雅去敲过她的房门，可去了好多次，都是无人应答。

    这日清晨，阿雅再次来到她房门前，正准备敲门时，房门却被打开了。

    莫染穿着一袭碧衣蓝裙，袖子是青蓝渐变的，又长又窄，罗裙上的衣带打着精美的小结。发髻梳得整齐，冰绫搭在她的臂间，整个人看上去清爽整洁，不像是困在屋里好几天的样子。

    见阿雅整个人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自己，莫染疑惑问道：“怎么了？”

    “你这身打扮……像极了画上的碧波仙子。”

    “……”

    原来是看呆了。

    “就你会耍嘴皮子。”

    莫染上手去拧她的脸，她却躲也不躲，任由她拧。

    ……还挺好拧。

    “陪我出去走走罢？”莫染松开手，说道。

    “好啊。”阿雅冲她笑着。

    山林中，两个少女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说话，就只这么走着。

    四周安静得很，就连鸟听声都没有，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哗啦啦——”

    一阵风吹过，树叶都被吹落了。

    一片落叶滑过莫染的手心，摔在了地上。

    莫染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树枝的聚拢处，静静地听着叶落声。阿雅也没有打扰她，也停下脚步，陪她听着。

    良久，那阵清风缓缓退去，这场叶落也到此为止。

    静默半晌，莫染才缓缓开口：“那本书我读完了。”

    “嗯。”阿雅蹲下身子，观察着地上的蚂蚁，轻声回应着。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莫染并没有将视线从枝叶上离开。

    “我要说的，你也猜到了啊。”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逗弄起地上的蚂蚁来。

    莫染看着一缕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自己脸上。她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度，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一会儿，她再次睁开了眼睛，那缕阳光也被云挡住了。

    她满脸平静地说：“你想告诉我，这个世界……是假的，对吧……”

    阿雅动作一顿，又应了一声。

    “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你缓了这么些天，都接受了吧？”

    “……是。”

    “那就好。比我预想得要快嘛！”

    “……其实，这个世界是真是假都已不重要了。于我而言，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才是最好的。”

    阿雅虽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而是沉默着。因为她明白，如果莫染不愿说出口，那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我的记忆，只有在五岁之后的。我五岁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父亲跟我说，是我那时太小，不记事。可是……如果只是这样，我又怎会对身边的人、身边的环境都感到陌生呢？”

    “后来，我越发觉得不对劲。从小到大，父亲和我身边的人都不停地给我灌输一种思想：我是妖族唯一的公主，是妖王的掌上明珠，我要变得娇气任性、刁蛮无理。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可我总感觉这是不对的，我本性并非如此。可他们都说我本应如此，还事事将我往这个方向上引。”

    “在宫中时，我以为我就该这样，于是尽量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可我没有任何情绪，总是达不到他们想看到的效果。直到六岁时有次出宫，所有妖都躲在家里，关门闭户的，街上空空荡荡，一点生气全无。那时候我还以为是我带的人太多，吓到他们了，于是我在下次出宫时一个随从也不带。”

    “果然，妖民们不再躲在家里，街上又恢复了生气，我才放心地满大街去逛。结果你猜我逛着逛着，碰到了什么？是一巷子的贫民！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只有人间才有贫民，因此我十分惊讶。我走到那条暗巷里，看到越来越多的穷苦妖民……他们没有住处，没有工作，还有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心里突感一阵刺痛！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帮助他们。”

    “我急忙跑回王宫找父亲，我跟他说明这些事，而他也答应了会处理。哈，我当时真的太天真了，竟然想着‘有父亲在，他们的问题肯定能得到改善’。几天后，我再次来到那条巷子，却再也见不到那些妖民了。我去问周围的妖民他们都去哪里了，你猜我得到了什么回答？”

    “都是那娇蛮公主惹的祸，把那群可怜人都赶去人界了！”

    “我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心痛得更加厉害了。我急忙跑回宫中，去质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说：‘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我被问傻了，连忙否认着。可他们都说，我就是这样跟父亲说的，把他们都赶走……我一直都在向他们解释，可他们都不听，反而更加肯定他们所认为的了。当时的我，真的觉得天好像塌下了……之后有很多妖民对父亲的做法表示不满，却都被父亲压下了。再后来，也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从那以后，我一直否认着他们所认为的这一切，却对于自我产生了怀疑，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迷茫。我整日把自己困在房里，不曾出去过，也不会知道外面已经把我传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我想，再怎么传也离不开那八个字。长大后，我发现修行能让我找到一点清晰的目标，我开始便潜心修炼。不久后，我的天赋显现了出来，父亲为我请来流云仙姑，让她来教导我。我第一次看到流云仙姑时，不知怎的，就觉得她很亲切，虽然她的要求有些严格就是了。在流云仙姑教导我的日子里，我渐渐变得不再迷茫，心中的那一抹灰暗也化开了。”

    “仙姑说我是个有神性的孩子，性子温和内敛，心性单纯善良，与传闻中的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第一次有种找到自我的感觉，那是不同于身边人印象中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却让我感到真实的自己。可是，她跟父亲也这样说了，父亲却勃然大怒，将她请回去了。父亲说，流云仙姑根本不了解我，还妄图扭曲我的真实心性，还说她枉为人师……”

    “我知道仙姑是个很好的师父，因为有她，我找到了一点真实的感觉。但我没有为她反驳。也是从那次开始，我不再反驳他们了，因为我知道反驳无用，他们坚持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丢失的记忆和情绪，以及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碎片对我其实影响不大，因为它们只是我那荒唐人生的一笔淡墨罢了。那时候，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个念头——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好了……”

    “直到我遇到了你，我那丢失的情绪突然出现，那些零碎的记忆也变得与你有关，我就开始怀疑你，还有我所处的这个世界。我开始向你套话，观察你的反应，结果与我想的一样……在与你对决的时候，我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想，因此，我问了你：‘我们以前认识吗’，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我想过很多个结果，没成想……真的如我所愿——这个世界是假的。”

    说完，莫染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感叹。

    阿雅听完了她的倾诉，丢下了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来，转身向她问道：“那你也不怕被骗了？”

    莫染轻笑道：“我说过了，真与假不重要……更何况，事实就摆在我眼前，还能轮到我不信吗？”

    阿雅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又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莫染收回了目光，转投向阿雅，淡淡说道：“这句该是我问你才对。”

    “嗯？”阿雅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莫染逐渐向她靠近，那带着逼问的架势让阿雅不敢动了，只停留在原地，等她向自己步步紧逼。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来自书中所写的世界，而且，我是你的同类。所以，你打算让我如何配合你呢？”

    此时，两人的距离仅有半步，四目相对之间，阿雅能感受到对方那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仔细一点，还能嗅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是冰冰凉凉的，水仙花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说了句：“是水仙花的香味……”

    莫染有些气恼，转身离去。

    “唉？等等我啊！”

    阿雅急忙追了上去。

    两人回到阿雅房里，阿雅找来纸笔砚墨，为莫染简单地讲解当前局势。

    “呐，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就是为困住明镜神主的幻境，咱们呢，是为了解救神主，结果遇袭，也被困在了这里，还被锁住了记忆和神力。妙笙呢，是司无痕神主在万千空间里的其中一缕神力所化的灵，负责维护空间的稳定。她也是来帮咱们的，要不是她，我还恢复不了记忆。”

    看着阿雅画得乱七八糟的思维导图，莫染皱了皱眉头，随后一把夺过笔，在另一张纸上画下了自己的思维导图。

    “哇，果然清晰了很多呢！”阿雅鼓掌夸赞道。

    “行了，继续讲吧。明镜神主在幻境中是谁呢？”

    “这个我知道，运君神主在我们出发前讲过，是落氏三女，也就是现如今的三位神女。”

    “三个？”

    “实际上只有一个啦！其余两个是明镜神主的记忆和神力，由于它们太过庞大，那怨灵把它们寄存在两个人身上了。至于灵识是哪个……”

    阿雅示意让莫染靠近些，随后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是落星。”

    莫染刚想提笔写下，却被阿雅拦住了。

    “千万别！知道就好了。”

    莫染虽有些疑惑，却也没问出口。

    “继续。除了怨灵之外，我们还有其他的敌人吗？”

    “当然有！就是被迷惑了的意怜。她是明镜神主身边的其中一个副神，却被那怨灵迷惑，将神主诱入幻境。神主进入幻境后与怨灵打了一场，因为被意怜从背后偷袭才让那怨灵奸计得逞的！不过好在那怨灵受了重伤，不知躲在哪里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怨灵还在幻境中。只是意怜不知所踪……”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首先当然是要让我们的记忆和神力都恢复，接着便是保护好神主的灵识。运君神主为我们安排好了命轮，只要让落氏三女的命运能按照命轮走，神主就能醒来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恢复记忆？”

    “妙笙说，只要让你看到一些能让你情绪激动的情景，刺激一下就好了。让我想想，最能刺激到你的情景是哪一幕呢……”

    阿雅陷入了沉思……

    莫染看着她这个样子，不住问道：“听你方才所说的话，我们应该是同僚关系，可是……你对我那么了解，不像是普通同僚的关系啊？”

    “当然不是普通同僚！我们可是同生共死的好姐妹！一生挚友好吧！”

    阿雅有些生气，脸蛋气鼓鼓的，轻轻瞪了她一眼。

    突然，阿雅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等等，挚友……我知道了！”

    阿雅拉着莫染到床边坐下。

    “快！脱鞋，躺下！”

    莫染十分疑惑，却也照做了。

    莫染刚躺下，阿雅便放下床帘，散下头发。

    “你做什么？”莫染问道。

    “躺过去点。”

    “……”

    床上，光线昏暗，帐内闷热得很，但莫染感觉不到，她只感觉阿雅好像被闷得有点难受。

    “你没事吧？”

    “没事啊。”

    说着，她往莫染身上盖了被子，自己则跪坐在她身边。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随后深吸一口气，戏精上身：“阿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嗯？”

    “如果世人跟你说这个世界是假的，而我却说这个世界是真的……”

    阿雅带着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莫染，并把手轻按在她肩上。

    昏光下，她长发如瀑，眸似星光。窗外有风拂过树梢也听不见了，只听得她轻轻问了句：“你是信世人，还是信我？”

    话音刚落，莫染耳边传来一阵轰鸣声，眼前场景变换，这次是以仰视的状态，在一片星光下，少女轻轻把手按在她肩上，黑发如瀑倾泻到地上，灼热的目光直投向她的眼睛，带着些许悲烈的语气问道：“你是信世人，还是信我？”

    “我……”

    她下意识想说“我信你”，却没等她说出口，就感到身上突然多了一块重物，压得她说不出话来。

    幻觉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晕倒在她身上的阿雅。

    “阿雅？阿雅！”

    她摇了摇阿雅的身子，但摇不醒她。

    只见阿雅满头是汗，连衣物都湿透了，脸蛋红彤彤的，还浑身发热。

    “莫不是中了暑热？”莫染心里猜测着。

    她急忙起身，扯开了床帘，帮阿雅躺好，并替解开她身上的衣物，又立起她的双腿，抽下臂间的冰绫，叠好放在她脑门上。

    做好这一切后又拿来一条帕子给阿雅擦汗，擦干汗后，又找来扇子，坐在床边给她扇风。

    不一会儿，阿雅的体热降下去了，面色也变得正常起来，没过多久就醒了。

    “你可算醒了。”

    莫染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松了口气。

    “还有没有什么感到不舒服的？”

    阿雅轻轻摇头。

    “那就好。以后可别再这么做了……”

    “我知道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阿雅取走额头上的冰绫，放到床边，翻身侧躺着，接着取走莫染手中的扇子，轻轻扇着。

    “这……”

    对呀，她不曾学过这些，也不曾照顾过人，是怎么会做这些的呢？

    “莫不是因为妙笙唤起了你的一丝灵识，你才懂得如何处理这些？”

    阿雅以扇半掩面，笑得眉眼弯弯。

    “……或许吧。”

    莫染轻声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了一抹肉色，顿时红了脸。

    “你先把衣服穿好。”

    “哎？你害羞什么？都是女孩子。方才你不是还帮我擦汗来着？再说了，我们可是躺过同一张塌的……”

    “你快穿上！”

    莫染拿走冰绫，快步走到屏风后。

    阿雅则迅速穿好衣服，重新梳好发髻，走出屏风，来到茶桌上坐下。

    “话说，你刚刚有没有想起什么？”

    阿雅倒了一杯水，－饮而尽。

    “还是无头无尾的片段。”莫染坐到她对面，回答道。

    “看来这刺激不够大……不如我给你上演一场被杀的……”

    “想都不要想！”

    莫染瞪了她一眼。

    “好吧，我再想想其他的。”

    阿雅又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此时，神殿内。

    落星正在研究修法典的事，突然，眼前掉落了三卷书卷。

    她疑惑抬头，对上了她那两个姐姐的温和笑脸。

    “姐姐，二姐姐，你们这是？”

    “这些是备选神使的名单。我和阿絮用了一夜挑出来的。”

    落絮一卷一卷地在书案上摊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个人的画像及其档案。

    “这一卷是在最新一轮考职中的优秀考者；这一卷是考职多次却因某种原因遗憾落败的往屆考者；这一卷是各界的优秀人才。”落絮解释道。

    看着眼前的一切，落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