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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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战场如情场

    大历三十七年冬月,安西世宗皇帝伶舟赫驾崩,传位于三子伶舟熹。

    永庆四年,在对波斯的战争中,御驾亲征的伶舟熹中箭驾崩。因未立遗诏,皇位循礼制,由嫡长子伶舟乾泰继承。

    开平七年,对于当年的传位遗诏始终不满的康王伶舟焘,在封地祁州带着儿子们反了。

    事实上,过去的十年间,这位康王爷从未曾放下过对大历遗诏的纠结与执念,他怨恨自己的父亲,恨他的不公、恨他对自己的轻视。

    因此,永庆四年,当弟弟伶舟熹负伤身死的时候,他便勾结朝中大臣、内廷宦官,发动了一次宫变,逼迫当时身为太后的母亲高氏和皇后拓跋氏将皇位让与自己。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场轰轰烈烈的政变只持续了三天,便被当时的国舅爷,联和京畿守备、九门提督等人顺利瓦解了。

    正是在这场“继位风波”之中,那位糊涂的皇后,也即安西国当今的皇太后拓跋氏,为了感激自己亲弟弟的鼎力相助,才将小儿子镇南王的闺女和柔郡主指婚给了拓跋启的孙子,拓跋狄柯。

    (作者按:天爷啊!她还是个孩子啊!!)

    至于康王伶舟焘,姑念其从未伤害宗亲性命,又在众人的劝说下主动投降罢战,因此虽然获罪,却也只是被削了封地,褫了兵权,着令搬离都城长宁,前往祁州养老,做个逍遥王爷。

    由于身兼和谈钦差的使命,抵达长宁后的李逸,在紧盯拓跋狄柯、防止其对姝云有非礼之举的间隙,总该要抽空了解此次安西内乱的始末和原委。毕竟,这是大祺皇帝舅舅交给自己的第一件差事,而且还密切关系着祺国边境的稳定。即便恋爱的事情大于天,只是乱世下的佳人,又怎能够活得娇艳?得嘞,不管是为公为私,都要先把内乱的事情解决了再说。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以后,李逸与镇南王及其幕僚等,一连讨论了整整三日,才初步有了造访康王舅姥爷、平息内乱的策略。

    不过说真的,这几天的探讨和分析下来,李逸觉得,这整件事情,其实真的挺扯淡的。

    打从一开头,这场内乱就注定是无法避免的。只不过好死不死地让他的表舅们赶上了而已。因为这一切的导火索不是别的,只是伶舟皇室的祖训遗留问题而已。

    原来,这安西皇室和李逸认知中的多数封建王朝并无不同,对于皇位的传承,一直沿用的也都是嫡长子继承制。可是,对于这套制度,他们不仅没有严苛地执行下去,反而有了自己的继承与创新,那就是:在嫡长子不幸薨逝的情况下,无需遵照嫡子的长幼来排列继承人的顺序。皇帝可以在众嫡子当中,选择自己最中意的继承安西的江山社稷。其余嫡子,俱各封王。如非不可抗力,皇庶子不得即位,亦不得封王。

    我去,你用同父同母的血缘来保证皇位稳定,还只给嫡子封王的权利啊!得亏遇上的是这位极重亲情的康王,要是换一个先皇庶子的话,就这样的破制度,不把整个长宁皇城杀得血流成河,那才奇怪!

    所以李逸很不理解这套规矩。因为他觉得,这次造反的若不是康王,而是某个庶出的公爵,那反而还更好理解一点。其实,之所以会有这种误解,还是因为他不了解这其中的道道。在安西国内,王爵与公爵的最大不同是,亲王是可以有兵权的,安西朝廷分封的每一位亲王,都做作为统领大军,为国家戍边的高级将领,这就像他们大祺的北海王是一样的啊!

    而公爵既然没有兵权,那么他要拿什么来造反呢?

    反正,至少伶舟家的列祖列宗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毕竟身为好奇宝宝,有件事虽然有些大不敬,但李逸还是在私下里悄悄问了自己的镇南王表舅。那就是:

    “皇太姥爷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二舅姥爷康王做皇帝,而是选择了小舅姥爷呢?”

    对于这个问题,来之前,李逸猜想过许多种答案。最后,他按照最常规的套路,认为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这位康王舅老爷属于那种吃喝嫖赌抽的纨绔子弟,是那种根本就不以家国社稷为念的混蛋权贵。但是,伶舟乾熙的回答,却让李逸对这位康王舅姥爷有了全新的认知:

    “其实,当年最适合即位的人选,是大伯父伶舟煦。只可恨,在奉命北征匈人的时候,大伯父也与爹一样战死了。当然,如果按照长幼顺序的话,即位的自当是康王二伯父,只是这位二伯父平生最爱的是花鸟鱼虫、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性情又温和散漫,实在不像个能够肩负起天下苍生的帝王啊。所以祖父当年才选择了爹爹,却不成想,爹又是个短命的,这才为伶舟家惹来了许多的冲突和麻烦啊。若是爹还在时,以他与二伯两人之间的亲近与感情,二伯是绝对不会有丝毫反意的。其实我知道,哪怕是当年兄长的即位风波和如今的这场叛乱,二伯父本身也不愿意去做的,他只不过是恨爷爷当年瞧不起他,有些不服气而已,加上如今的陛下又是个多心的,非要彻查所谓的康王私兵一事,又要削二伯父的封地。你说,哪位亲王手中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啊?最可恨的就是乾朗和乾安那两个小波一崽子,都是他们挑唆的!就他们两个那尖嘴猴腮的样子,还想当皇帝?呸,想瞎了心!也不知道二伯父那样潇洒飘逸、风流倜傥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两个货!”

    李逸听完,立马便明白了,原来他这个康王舅姥爷是个赵佶、李煜般的风流人物啊,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啊。毕竟,屌丝文青一家亲嘛,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对于镇南王表舅最后说出来的那句话,李逸更是觉得无比滑稽。他想,大概这个问题只能问康王妃,也就是自己的那位舅姥姥吧。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回,他还想对了。

    知道了康王伶舟焘是个重情重义的好舅姥爷之后,李逸那种相见恨晚的白痴念头便就压不住了。他在想,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自己的祺国舅舅才为何要选皇室宗亲作为这次和谈的钦差。遇见个这样的感性至亲、重情之人,战场能有什么可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情场罢了。

    (作者按:嗯,只能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到底还是幼稚啊。昨儿吹牛说的,这两世四十多年的日子,江岚算是白活了。)

    想到这儿,李逸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如今,叛军的主力已经突破祁州附近的两府十八县,朝着京城长宁的方向进发。据前方最新的战报,此时的康王二舅姥爷,并两位世子正与骠骑将军在中渭河两岸驻扎,一旦渡河成功,便会兵临丕州城下。而那丕州距离京城,也不过两百余里罢了。

    事态紧急。镇南王父女的应天之行,虽然耽误了些许时间,但是祺国皇帝到底算得雷厉风行,和谈钦差仪仗离京才三日,尹文崇便下旨,着驻兵西川道的车骑将军袁定一,速发前锋三万,囤至安西祺国边境。一旦安西内乱有变,即刻发兵讨逆,务必确保安西皇室稳定、小郡王平安归京。

    当然,安西国内,这个假假秉承天子所愿,欲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钦差郡王,也开始了自己的动作。

    他给自己的康王舅姥爷写了封家书。家书的封面上,用李驸马亲授的瘦金体写着:“甥孙大祺升平郡王李逸叩拜舅爷康王千岁谨启”。当这封信最终被送至丕州军帐内的康王手中时,这位逍遥王爷先是被上面的书法吸引了,真是一手好字啊。待看那信封上的文字,伶舟焘笑了,心下想到:“看来,锦儿生了个不错的孩子呢!”

    尹文锦,正是祺国宁佳公主未嫁前的名讳。

    连日征战的康王爷,觉得有些累了。今晚偶然拿到一封书信,派来送信的祺人还遵照主人吩咐,特意言明有家书呈上,这样年过半百、白发横生的康王爷,从刀剑冲杀的战场外,意外寻得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带着些许的颤抖,康王伶舟焘取出了家书,展开看时,见那上面写道:

    “舅爷康王千岁在上,甥孙谨代家母并舅父叩拜问安。”

    底下,便是将此次前来安西的使命、舅父大人的嘱托、外祖母并母亲的思念与牵挂,一一说了一遍。后又说起在长宁见了安西那位皇帝表舅的事,以及表舅嘱托他一定传达的“要以安西百姓为重,勿使百姓离乱、骨肉相残。此番动乱,必是有心之人挑唆,朕自不会迁怒于皇伯,连并乾朗、乾安亦必是受奸人蛊惑,朕绝不追究。”

    接着,李逸在信中又说了皇太姥姥,也就是康王母亲的嘱托,让康王不要糊涂耍性子,一家人之间,什么都能商量,不要动不动就用打架来解决问题。并且,还和这位舅姥爷说了自己这一路见到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惶恐畏惧的场景。信的最后,李逸恭恭敬敬地附上了一首,据说是他自己因见到那些情景,触景生情而写的诗作,特献给这位素未谋面的舅姥爷。伶舟焘既是诗词堆里熏陶出来的散漫王爷,听说有诗,忙往下看,只见那信纸上写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康王看罢,有些发怔,一时又滚下泪来。李逸想得不错,这样的一位王爷,必然是多情感性之人。既然多情感性,又怎能不在意骨肉,怜惜百姓?李逸清楚得很,康王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情,上一次宫变,怎会主动罢手乞降,又怎能全身而退?所以,这封家书既是投其所好,也是字字诛心。

    稳了稳心神之后,康王忙叫把刚才的祺国信使唤了进来。压了压哽咽的喉咙问道:

    “你那小郡王说要来我军中探望,可启程了?”康王并不想一家人闹得分崩离析、让众人笑话,事实上,如果不是自己的侄子最近一直削减势力,两个儿子又聒噪得厉害,他才不愿意兴什么兵,养花种草、钓鱼听曲、乐得清闲,当皇帝?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只是不爽自己老子当年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罢了。这样充满艺术气息的人,大多会有些孤芳自赏的毛病,他觉得,如果自己当皇帝的话,安西国绝不会比现在差,自己的这个皇帝,也会比远在长宁的那个大侄子强。

    不过,要是为了一时意气,让百姓遭难、生灵涂炭,乃至于至亲遭戮,这是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其实在心里,康王常觉得自己的那位皇帝大侄子有些过分。是,不错,那些小人传言是不错,自己是养了些私兵,但是那个王爷手上没有兵权?他养私兵,只是为了自保,从没想过要造什么反,这安西国本来就是他伶舟家的,谁当皇帝,能有什么区别?他不明白,自己的侄子为什么偏听偏信,要清查自己,还要进一步夺权,削减封地。其实在他心里,这次起兵也根本不是为了造反,他就是想证明,自己有能力打回京城,让自己的大侄子不要欺人太甚。说实话,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对于自己父亲的那点气早就散了,何况,自己从来就不喜欢那些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蝇营狗苟。

    所以一拿到李逸的这封家书,知道了京城并祺国的意思之后,他便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台阶,于是,他真心地希望,能跟自己的这个不错的外孙好好谈谈。于是,待问明李逸早已出发,预计这两三日便要进帐的情形之后,他便命手下校官送信使下去歇息,然后又叫人把乾朗、乾安唤来,准备商议此事。

    只可惜,这两位康王世子跟他老子却并不是一个心思。伸长了爪子非要往那最高的位置上爬,这样的情况之下,再碰见个小人唆使,那没有个不完蛋的。

    至于小人是谁?诸位看官若是熟悉罗马帝国史的话,应当知晓西罗马将军斯提利科与西哥特国王亚拉里克之间的暧昧关系。不过,虽然斯提利科有时候确实会含混地为亚拉里克谋取利益,但是他却并没有多少谋反的意图,想要取霍诺留皇帝而代之。但是,同样的剧情,如果放到了安西兵部侍郎、骠骑将军拓跋青这里,可能就需要换一套全新的剧本了。

    某位相声名家在评论历史上的某位国丈时曾经说过,人的欲望是会随着位置的提升而不断膨胀的。“想我一朝国丈,当今皇帝是我的女婿,正宫娘娘是我的女儿,当朝太子是我的外孙;可是外孙当皇帝,终究不如自己当皇帝来得快活……”而此时安西国的情况,其实就和这位著名国丈很像。不错,当今的皇太后是自己的妹妹,皇帝是自己的外甥,但是外甥当皇上,总没有自己当皇上来得痛快啊!即便是自己如今岁数大了,但是司马昭这个角色他可以来一来啊,为人父母,谁不为自己的儿孙后代想呢?这些年国朝的礼遇,加上当年平定政变的光辉事迹,让这位拓跋启老爷子无限膨胀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如今要地位就有地位,要能力有能力,要势力也有势力,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屈居人下呢?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下,手握兵权的拓跋青也觉得,未尝不可一试。哪怕失败了,也可以找到人背锅,可以万一成功了呢?当然,这种事瞒谁也不会瞒着自己亲生儿子的,所以拓跋启告诉了拓跋青,拓跋青又把会议精神传递给了自己的崽崽:拓跋狄柯。不然诸位觉得,为什么那个没脑子的拓跋狄柯会那么嚣张?竟然觉得身为天朝上邦的郡王,对着他客气是应该的呢?

    但是脑残造反,有几个能成事的?真当自己司马昭了吗?

    当然,拓跋一家的狂躁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势力、地位、兵权和影响力,他们是够了。所以,造反之前,他们只需要一个挡箭牌、一个垫背的,一个可以随时扔掉的弃子。于是,拓跋启将眼光瞄准了自己当年的“手下败将”,认为那个心有不甘的康王爷并他那两个笨蛋儿子,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皇族的人,真的就是白痴吗?哪怕白痴一会子,知道你算计他的话,他还能一直白痴下去吗?

    话虽如此,醒悟之前,白痴起来的那股傻劲与执拗,还是很可怕的。

    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谋深算的拓跋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人。他怎么都想不到,那个常年在外游学的小王爷,会成为此次祺国派来的和谈钦差;当然,他更想不到,自己筹谋了七年的家族兴起计划,最后会葬送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手里。

    而那个娃娃此时还并不知道,这幕后黑手,竟然是拓跋一家。如果他知道了的话,大概做梦都会笑醒吧。因为这么一场内乱下来,不仅再没有什么Dick会跟他争自己心爱的云姑娘了,甚至连他憎恶的拓跋家,都会被连根拔出。

    “孙贼儿,敢抢跟爷爷我抢媳妇儿,先摸摸你的项子上有几个狗头吧!”

    (作者按:不对,你不是人家失散多年的父亲吗?是不是有点差辈儿了?)

    旌旗猎猎,仪仗威严。向安西西北方向行进的大祺和谈钦差、小郡王李逸,期待着与那个文艺老青年,自己的康王舅姥爷见面。他哪知道,这一去,自己会经历多少惊喜,多少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