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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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安西郡主

    瑞兴五年正月十八日夜,子时三刻。

    刚刚被护院家丁李贵寻回,被驸马公主夫妇送回房间安睡的江岚,第一时间掏出了藏在腰间束带里的“云石”。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终于来到了云姑娘所在的世界,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还在苦苦等待着他的那个丽人。

    躺下,睡觉。他紧紧握着云石,强力压制着内心的亢奋与激动。他要睡着,他必须睡着。

    果然,潜意识的力量是最强大的,比数什么羊都管用。

    他又来到了那座小院,瞧见了那个对他笑的仆人,看到院墙南边盛开着的木棉花。他又见到了假山、秋千架,还有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当然,还有他的心心念念的曼殊沙华。

    她还是那样,绑着黄色发带、穿着粉红色衣裙。对着他笑,微笑中,那可爱的梨涡和小虎牙又露了出来。她那漂亮的刘海总是在微风中飘来飘去,惹得他心痒痒。她对着他哭,喊他“达令”,哀求他不要走,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

    他坐下来要安慰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告诉她,自己到了她所在的世界,马上就要去找她了。

    可是,他却没来得及说那些话。一句“别哭了”的劝慰刚说出口,那可耻可恶的吸力又把他拽到天上去了。他醒了。

    “可恶啊!”醒来后的江岚挥舞着刚变成李逸后的那两只小手,低声咒骂道。刚才太兴奋了,忘记把云石紧紧绑在手心里了。

    他不怕再烫伤一次,只要能告诉云姑娘她来了,问问要到哪里才能到她,哪怕一个月不用那只左手,哪怕被云石烫到深可见骨,他也不怕。

    他拿起上床之前解下来腰带,把攥着云石的左手捆了个结结实实;他带着甜甜的笑躺了下来,他必须要把刚才的美梦再接上。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刚刚醒来时,云石还是在他手心里攥着的,并没有被松开,也没有滚落在一边。

    于是,他再次进入了梦境。把前面的所有场景又经历了一遍,却也在同样的节点醒了过来。

    他的手没有被烫伤,但是自己的梦,却也仍旧停留在“别哭了”的那句安慰之后。

    “什么鬼?”江岚很困惑,“难道这玩意儿坏了?”

    不应该啊!此时的云石还是深紫色的,刚在荒岛上“充满了电”,江岚记得,刚才在李府地下的土石洞里,在帮助自己寻找地洞出口时,这家伙还在一闪一闪发光呢!

    这时候,虽然没有了光,但是,至少它的颜色还是深紫色的啊!这就表明,它还有能量,不是吗?

    江岚不死心,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顾不得夜深,也顾不得天凉。他匆匆披上了刚解下的缎袄,趁着月色,往庭院中的假山靠了过去。他知道,那个地洞中的墙壁应该也带着和荒岛上相同的力量,不然,云石刚刚也不会在那里发光。所以,他拿了石头,带了腰带,准备在那里睡上一觉。他想要借助自己认知中的更为强大的力量,完成这次和云姑娘的梦会,告诉她自己找她来了,问问她到哪里去才能找到她。

    可是仍旧没用,他还是同样的场合下醒过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想想啊,其实真的可笑又可怜。因为江岚不知道,阻隔他和云姑娘继续梦中相会的,正是他想要借助的这股力量。

    十二年来,江岚始终没有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消息传给云姑娘,也始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湘云。

    在合一道道场修习的时候,他问过了凡有关云石的问题,还有自己心中的疑惑。

    了凡笑着说:“这块石头只不过是个储能后再释放的装置,不过是力量与立约者之间沟通的桥梁;无论任何时候,它都是做不了主的。好些事,它没法做,好些事,它也做不到。”

    后来,当他跟造梦门的师侄黄忆柯提起,说自己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那个梦每次都不会有任何变化时,这位姓黄的师侄捋了捋自己胸前那半尺长的青灰色胡须,笑着解释道:“小师叔,您大概是进入了安排好的造梦之境了吧。只不过,就像咱们之前说的那样,这种完全相同的梦境元素的再现,肯定是离不开相应的载体的。小师叔若要求变,只能从载体上或者造梦者身上想办法。”

    江岚听他如此说,只能摇头苦笑。因为他压根不知道造梦者是谁,而且,他也没有那个实力能够解析或者摧毁云石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他对造梦者和载体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就对了。

    云石的异样表现和梦境的无限循环,让江岚敏锐地意识到,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肯定会出什么乱子。

    但是,就算把脑袋想破,他也想不到。这些不寻常的怪事,给他带来的直接影响是:云姑娘彻底忘记他了。

    当然,他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他自己。他冒失地将云石紧紧捆在手中,强行改变梦境,向梦中的云姑娘打听两人之事,那云姑娘本又是个痴情的,见他这般拼了命地来询问,又怎会不说?可是,这一问一答之间,也就违背了两人当年与云石背后的力量所立的血盟。所以,就像天人注定相隔一样,即便他赶了过来也终究无用,违背盟约的湘云,早已被当初缔约的第三方删除了记忆。同样的事,当年江岚也是经历过的,只不过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想要回到一开始,重新从那股强大的力量手中取回两个人共同的记忆,那样的难度堪比登天,也是几乎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这下好了,自己历经千难万险、抛开父母家人到这里来了,还咬牙挣命地学了一身的本领,可是结果呢?相爱之人,相忘于江湖了。不,是他自己被扔在江湖里了。

    江岚的心好痛,头也好痛。

    面对着眼下的无解局面,他不得不做出一个最无奈、也最现实的选择:至少,他要知道,曲江会当晚,那个站在楼上看风景的心心念念到底是谁!

    这事吧,说难其实一点也不难。因为就在曲江诗会的当晚,他就确定了那座别墅主人是谁。毕竟他的那一笑一哭一神经,早就把陪在旁边的李贵和亲茗唬得要死。虽说李逸自小深居简出,每日只在家读书习武,亦或去山中闭关修炼,但是李贵和亲茗,都是在京中呆老了的人物。这二人虽未见到那姑娘,心下却异常清楚,惹得少爷如此不堪的罪魁祸首,就呆在眼前的皇家别墅里。

    看着方才还意气风华、大杀四方的孩儿,突然倒地疯魔,痛哭哀嚎了起来,船舱中李暮枫夫妇吓坏了。震惊之中的两人,赶忙出舱探视,问是怎么了。

    船头上的李逸见父母出舱问询,忙要答话,到底还是心中悲痛、喉咙哽塞,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得把手指着皇家别墅中那扇敞开的窗户,呜呜哭个不住。

    把个宁佳公主看得心如刀割一般,遂上前搂在怀中,心肝肉地叫个不住。

    驸马李暮枫见此情景,也是急得无可不可,忙问李贵亲茗,少爷到底是怎么了。

    亲茗听问,跪下答道:“回老爷,适才少爷好像在皇家别墅的窗边见着了一位小姐,不知怎的,先是大喜,因见那姑娘转身回屋,忽又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其中缘由,小人实不知为何……”

    李暮枫夫妇闻言,忙叫停船,放小舟入水,即便往那别墅中赶去,待要看到底何人,又是为何惹得李逸如此。

    的确,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家别墅是天子别院,无上禁地。可是在这两位心中,那不过就是回娘家的房子里瞜一眼而已,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

    这边李逸听见父母叫放小舟,连忙以袖拭泪,飞也似地跟在二老后面,恨不得一步入得院内,将云姑娘拦住!然后瓷瓷实实地问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要装着不认识自己。

    傻兄弟啊!那哪是装的啊!那是你自作自受啊!

    流晶河虽然宽阔,但这样的轻便小舟,若从河中央靠岸的话,大概有个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在李驸马和宁佳公主的催促之下,李贵与管船的小厮死命地划着,不一时,便到了离皇家别墅最近的河岸。小船一碰河岸,江岚便顾不得礼数,等不得二老,发着狠地朝皇家别墅的正门跑去。因从适才的言谈中,已知那是皇家别院,江岚便再顾不得喉咙疼痛,一边跑,一边高喊:“臣升平郡王李历桐求见陛下,速去通传!”

    他怕啊,他怕跑慢了一点,心上的姑娘就化作鸟儿飞走了!

    别墅前的侍卫们闻言,又瞧见后面紧跟的宁佳公主夫妇,丝毫不疑来人身份。只是,他们却仍旧站着不动,根本没有进去通传的意思。见两人没有动作,可把李逸惹急眼了,他大声斥责:“为何不去通传?”

    这时后面的驸马李暮枫也赶了上来,见李逸如此,忙出言训斥:“不得无礼!快休高声,惊了圣驾不是顽的!”

    守护在门前的侍卫,见这一家三口渐次行至门前,慌忙跪下行礼道:“拜见宁佳公主、参见驸马、参见小郡王!”

    到底是天家侍卫,皇帝亲随,看着此时站在他们面前面红耳赤、怒目而视的小郡王,这些老油子丝毫不见慌乱,稍顷,只见为首的那个侍卫直起上身,泰然回道:“启驸马、小郡王,今日是静娴老太妃寿诞,陛下仁孝,只在宫中为老太妃贺寿,并未驾临别院。”

    宁佳公主听侍卫如此说,刚才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生怕小李逸一时冲动之下,不顾礼仪,冲撞了自己的皇帝哥哥。虽说都是一家人,但在众人面前,天威毕竟还是要有的。

    因恐孩儿急痛伤身,遂又赶忙问到:“适才楼上观看诗会的,不知是哪位?可还在院内否?”

    侍卫见问,忙回答道:“启禀公主,方才别墅内的,乃是太后侄孙、安西镇南王之女和柔郡主。”

    “哦,云儿来京了?可还在院内?叫她来见我。”

    “禀公主,和柔郡主五日前随安西朝贡使团进京。适才已经回宫了。”

    宁佳公主闻说,不禁皱眉,复问道:“走了多久了?”

    “约有一炷香了。”

    此时,站在一旁听着母亲与侍卫对话的李逸,心里又喜又气。气的是自己来晚了一步,到底没赶上,没有堵住那个狠心的小妞,问她为何如此无情,既然进京,为了不来寻自己。直到此时,他还报着一丝幻想,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把她给忘了,所以小女生才故意赌气不理他而已。

    喜的是,听方才之言,母亲竟是认识这位姑娘的。怪不得自己觉得她和母亲的眉眼有些像呢!合着,自己的外祖母是云姑娘的叔祖母,俩人果然有亲!虽然是远方表兄妹,但是还是很扯啊!幸好幸好,梦里见到的、俩人的女儿还是很健康很漂亮的!

    “我去,这是干什么啊!非要整这死出!”江岚不爽地在心里骂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是问出姑娘到底叫个什么,自己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如果他的呆病犯了,拿自己当贾宝玉的话,那么他绝壁是可能给云姑娘起“史湘云”这个别号的。因为,按照辈分排,贾母就是史湘云的叔祖母,一模一样的亲属关系!唯一的不同是,他这个孙子如今不是孙子了,是……外孙子。

    好了,瞎想归瞎想,还是办正事要紧。一念及此,李逸赶忙向母亲询问:

    “娘,您认识刚才皇家别墅里的那位姑娘?”

    “不光我认识,你也认识的。只是你那是还小,该是记不得的。她刚满两岁的时候,镇南王表弟抱着来见过母亲。那时,你也不过才四岁。算起来,你还是她表兄呢!

    果然没错!这时候,江岚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身体一幕: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拦着一个极为标致、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姐,跟她深情款款地说了一句:“表妹,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表哥洪七啊!”

    不过关于这个传说中的表妹,他是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象的,因为即便当时到了记事的年纪,那些记忆也是李逸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对啊,我是江岚啊!”想到这里,江岚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是个来自21世纪的骚年,怎么着也不会跟这位古代的美人是近亲吧!”

    大哥,对不起,打扰一下,我就问一句:近亲不看血缘,看灵魂的吗?

    “娘啊,那表妹她叫什么啊?”

    “你表妹是安西皇族后裔,自然也是姓伶舟的;名字倒也好听,如果为娘没有记错,大概是唤作姝云吧。毕竟也是十五年未见了啊!”

    “伶舟姝云啊!这名字真好听、真难记、真拗口。”江岚觉得,自己应该猜到了为何要叫云姑娘作“史湘云”了。毕竟,相比之下,“独孤孤独轱辘犊子”确实没有“小明”这个称呼好记、好打招呼。

    “娘啊,那如果我想进宫见表妹,您看成吗?”

    “自家亲戚有什么好避讳的。明天为娘便待你入宫吧,刚好为娘也许就没见表弟和那孩子了。那孩子既然来了,表弟也便没有不来之礼。”

    “欧耶!”听公主如此说,江岚在心里欢快地大喊了一声爽!只是面上不好带出来,都是有身份的人,总要矜持一点吧。于是,他便拱手一揖,对宁佳公主行礼道:“多谢娘亲!”

    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毕竟身边一帮侍卫看着呢!

    不过宁佳公主还是从自己儿子那亮闪闪的眼睛当中看出了些什么。想着刚才在画舫的时候,心里还在盘算着给孩子物色一个好媳妇的事儿呢,这样说的话,亲上加亲看来也挺不错呢!何况,瞧着逸儿今晚的反应,他好像真的还挺喜欢自己的这个小侄女呢!

    “看来明天要和表弟好好叙叙旧了。”宁佳公主暗想道。

    “明天终于能看到云姑娘了,而且他还是我的表妹!”想到这里的江岚喜不自禁。他挽着父母的胳膊,晃晃悠悠地朝着刚才的小船走去,一点也不似刚才那般要死要活,着急生气。驸马李暮枫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孩子的开心,只是向来摆架子摆习惯了,所以,他便试图将李逸的手从胳膊上拿下来。待反抗无效之后,只能叹息着摇头道:“这孩子多大了啊!成什么体统啊!”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是心里却是美不滋的。毕竟就这么一个嫡子,他开心了,自己怎会不跟着快活呢。

    于是,一家人离岸登舟。临上船前,李逸嘱咐亲茗备好马车,去离驸马府最近的船坞便候着。他不能浪费时间了,他得赶紧回去,好好睡觉,养足了精神见媳妇儿!

    “明天明天快来吧!我的爱人快来吧!”重新站到画舫船头的江岚在心中大声呼喊着。

    “若是你在船上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在这里吹风。”江岚想着,“那时候,我会把平举着双臂的你揽在怀里,然后对着这烟波浩渺的流晶河高声疾呼:‘IamtheKingoftheWorld!’”。

    一面想着,一面便觉得自己幸福不已。明天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好呢?突然,正在盘算演绎明日见面场景的江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只见他急匆匆地跑回了船舱,拉着母亲宁佳公主的手,郑重其事、神色严肃地问道:

    “娘,明日见了安西的镇南王,我怎么称呼啊?”原来,这家伙不会排辈分啊!

    “傻孩子,叫表舅啊!”

    “那姝云表妹怎么称呼你呢?”

    “当然叫表姑啊!”

    江岚的心中有些恼火,他想把曹雪芹先生喊起来,让他安排史湘云见一次林黛玉的母亲,也让林黛玉再见一次史湘云的父亲,这样,他就不会显得这么矬了……

    “伶舟姝云,这名字真好听啊。”这是江岚入睡前,口中念叨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