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迟到了五分钟。”

    妆容淡雅，身着小西装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推了推金丝眼镜，从前台站起身。

    “真是对不起，我对这片不大熟悉……”

    刚步出电梯的年轻人，匆匆用肩膀拭去额头的汗珠，双手递上几个塑料袋。袋中装满了红色纸质食盒，纸盒上印着白色的熊猫图案和“Pandaexpress”。

    “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如果你做不好，那就换份工作。”

    女人语气冷淡，拉开抽屉，手指轻挑地从中抽出两张美钞，随手甩在桌面上。

    “我不会付小费。”

    年轻人那张原本笑容满面的脸，顿时略显沮丧，配上那对下塌的眉毛，看着有些无奈。

    “真的很抱歉……”

    他咬了咬牙，点点头，默默地收起那两张钞票，转身走进电梯。

    “如果下次再迟到，餐费我一分都不会付。”

    女士提高声量，对着正在缓缓关闭的电梯喊道。

    年轻人看着电梯门上倒映出的那张满脸衰相的脸，叹了口气，把两张钞票收好。

    …………

    “啪！”

    一只枯瘦的手狠狠地拍在桌上，震得杯架上的杯子嗡嗡直响。

    “阿唐！你个扑街！”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大吼，“今个月第六次啦！三十分钟，我奶奶坐住个轮椅去送都唔会迟到！你係蜗牛咩？”

    被叫做唐的年轻人支支吾吾，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大声呦！我听唔到！”

    中年男人咆哮着，脸几乎贴到了阿唐的面前，唾沫飞溅。

    “我迷路了……”

    老唐低垂着眼眉，那对下塌的眉毛快掉到眼睛下面去了。

    “乜嘢？迷路？你讲笑呀？”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你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你同我讲你会迷路？”

    “我只是对八大道附近比较熟悉，没怎么去过市中心……”

    老唐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仿佛随时都会缩进自己的脖子里。

    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变红。

    “不好意思阿叔……”

    老唐偷偷瞄了一眼中年男人即将爆发的脸色，连忙道歉。

    “唔好意思个鬼啊！”

    阿叔咆哮一声，唾沫喷了他一身，随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老唐连忙扶他坐下，跑到一旁的饮水机接了杯水，递到他手里。

    喝了水后的阿叔，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看了老唐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

    “阿唐啊，你知唔知，阿叔我做生意的，唔系做慈善嘅……”

    “对不起！阿叔！”老唐脸色变了，“我知道错了！”

    “唔系阿叔故意难为你，实在有好多客人同我投诉，话再睇到你送餐就唔做我生意啦，阿叔都好为难啊……”

    “不会再有下次！我保证！”老唐连忙举起右手发誓。

    阿叔冷冷地盯着他举起的那只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少女闻声从后厨走了出来，看了看老唐，又看了看阿叔。随后走到阿叔身后，双手捏起阿叔的肩膀。

    “阿叔消消气啦，最近的后生仔都不靠谱，阿唐他虽然懵嗦嗦的，做事都係上心嘅。”

    “上心咩啊，又不是第一次了。”阿叔脸色难看。

    “每个月才一千两百块，他也不容易，再给他次机会啦。”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在阿叔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撒娇用力捏了捏阿叔的肩膀，冲老唐使了个眼色。

    老唐连忙点头如捣蒜般地发誓保证。

    “最后一次，再有下次就食豉椒炒鱿！”

    阿叔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不耐烦摆了摆手。

    “滚啦。”

    …………

    “还好有你，不然我肯定就滚蛋了。”

    老唐骑着自己那辆老旧的小摩托车在车流中穿行，有些垂头丧气。

    此时的纽约正值下班高峰，天色黯淡了下来，街灯初上，马路上车辆如织，喇叭声此起彼伏。

    这是辆96年荷兰产的TOMOS50摩托车，小巧轻便，用来送餐非常方便，老唐这辆是三百块从旧车市场淘的，车身斑驳，到处都是残缺的车漆和斑斑锈迹，只要连续骑超过一个小时发动机就会发出濒死的声音。

    “不会啦，最近店里生意差，阿叔只是心情不好。”后座上少女抱着他的腰，发梢与衣角在风中飘舞，笑容明媚，“送餐员就那么几个，遇到饭点高峰期，偶尔超时也是难免的啦。”

    “我总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这份工作，我有点……路痴……”

    老唐叹了口气，扭动车头避开了一滩污水。

    街边，一些流浪者或坐或卧，身下垫着破旧的毯子，麻木地注视着这对年轻的男女。

    “才没有嘞，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路的嘛，多跑跑就好啦。”少女抬起头仰望天空，风吹散了她的额发，露出那对明亮的眸子，“看不见星星诶……”

    “城市里灯那么多，雾霾又严重，肯定看不见的。”老唐翻了下眼皮，“要看星星就得去郊外，郊外空气好。”

    “阿唐，你看过星星嘛？”

    老唐思索了片刻。

    “好像……没有。我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忙着讨生活，哪有机会抬头看星星。”

    “我看过哦。”

    少女望着街边快速后退的高楼大厦，将脸轻轻靠在老唐的肩膀上。

    “小时候，我跟爸妈坐船来美国，在大海上漂了二十多天，因为没钱，坐的是最底层的三等舱，船舱又小又闷，充满了汗味，臭脚味和呕吐味，我晕船晕的厉害，整天都在吐个不停，吐到最后没东西吐了，只能呕酸水。但有天夜里，妈妈把我抱到甲板上透气。”

    “那天夜里天气很好，清澈得没有一丝云彩，星星们像钻石一样闪烁，仿佛一条璀璨的银河在天际流淌，我坐在那里一直看着天上，听着海风和海浪的声音，忽然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老唐静静地听着，脑子里想象那个画面。

    “之后每天晚上我都借口透气跑到甲板上，其实只是想坐在那里看星星，一看就看好几个小时，爸爸怕我着凉，老是跑到甲板上把我拉回去。”少女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迷离，“后来我上了岸，就再也没见过那些星星，即使站在楼顶，看到的也只是更高的楼和更亮的灯。”

    “听着好悲伤……”

    “没事啦，我在偷偷攒钱哦。等攒够了钱，我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星星。听说沙漠里的星空更美。”少女眼中浮现出几分憧憬。

    小摩托车载着年轻的男女驶下辅路，留下女孩清脆的笑声在夜色中回荡。

    “对了，珊珊，说到这个。”老唐突然想起什么，“下周我要请个假。”

    “请假？要请多久诶？”

    珊珊好奇地问道。

    “一个月吧。”

    “这么久，你要干嘛去呀？”

    “有个认识很久的朋友要来找我玩。”

    “诶诶！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别的朋友！”珊珊用力地掐了他一把，“老实交代，是男生还是女生？”

    “你别闹……是明明，那个大脸猫哇！”

    老唐的车逐渐减速，缓缓停在路边，珊珊敏捷地跳下后座，站在那里蹙着眉毛回想。

    “啊，想起来了，那个经常跟你一起玩游戏的屌丝，他不是在中国嘛？”

    “是啊，他去芝加哥留学了。听说最近他们学校教职工因为劳资问题在跟校方谈判，说是没谈拢可能要闹罢工了，到时候全校停课，他就跑过来找我玩。”

    老唐挠了挠头，抖了抖那对下塌的眉毛。

    “真好诶，你们要去哪里玩呀。”

    珊珊撇了撇嘴，用鞋尖在地上画着X。

    “坐灰狗去别的城市逛逛，明明第一次来美国，我也没怎么去别的地方看过。”

    “啊？这么好玩！我也想去！”珊珊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抓着老唐的袖子使劲地摇，“我也要我也要……”

    “别闹！你爸知道了得打断我狗腿。”

    老唐偷偷瞄了眼楼上，还好，灯都是关着的，珊珊的父母工作繁忙，通常回家都很晚。

    “胆小鬼。”

    珊珊吐了吐舌头，放开老唐的袖子。

    “那明天你得请我吃冰淇淋！”

    老唐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她的要求。珊珊这才满意地蹦蹦跳跳地跑上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老唐发动起车子，慢慢悠悠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