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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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帝王心事

    离开坤宁宫,朱元璋先是去了御膳房,随手捻了块烧饼,一边啃一边往宁妃处行进,全无帝王之威严。

    是的,有时候他的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而他同样有着平常百姓一般的清和平允。

    与往年无二,这幽深宫闱,所经之处并未见新年将至的热闹氛围,亦是冷冷清清。因朱元璋出身贫寒,非常崇尚朴素节俭,不行铺张浪费,各大嫔妃纷纷效仿马皇后,投皇帝之所好,不出风头。

    面对这番景象,朱元璋自然十分欣慰,满意地抚着须。

    朱元璋在郭宁妃行宫前驻足,只闻一个妇人大声训斥和孩童嘤嘤啼哭。

    门前,一内臣见皇帝驾临,立行大礼。

    “何故?”朱元璋问道。内臣惶恐道:“鲁王殿下顽劣,娘娘施以管教。”朱元璋点点头,哈哈大笑道:“这小子,欠收拾。”

    鲁王名为朱檀,洪武帝第十子,其生母正是宁妃郭宁莲。她与马皇后一样,在朱元璋未发迹时便伴其左右,极受恩宠。宁妃有个弟弟,就是此时尚在征战元梁王的武定侯郭英。

    见此情形,朱元璋不打算与郭宁莲照面,于是说道:“替朕传话,叫娘娘别心疼,好生教训这小子,以免日后干出荒唐之事。”

    御书房。

    太子朱标正埋头批示奏折。

    朱元璋满面春风地在门外偷眼看着,脸上露出喜容。他在这个最钟意的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他甚至想过退位,让朱标提前继承大统。

    然而,现在还不是最好的契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这关乎大明的国运能否长治久安。

    一直以来,朝中那些骄兵悍将、勋贵权臣令朱元璋不能安然入睡,这也是自古开国之君的心病。

    为了让太子能顺利接班,朱元璋可谓煞费苦心,先是让徐达、李善长、刘伯温等重臣统统派往东宫任职。其中徐达为太子少傅,李善长为太子少师。

    如此空前绝后的师资阵容并不能让朱元璋安心,他又将每期科举中第的士子先于朱标选材留用,这样便保证了太子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崇高威望。

    有这样的父亲,朱标是幸运的。

    朱元璋没去惊扰儿子,他去了乾清殿。

    今日早朝的事,朱元璋甚为记挂,一时间坐立难安,即唤来云奇询问。

    云奇回报,早朝上,太子所定之事皆被胡惟庸否决,尤为难堪。见朱元璋面色肃然,云奇添油加醋说了胡惟庸一番目无储君之类的话来。

    朱元璋深知云奇与胡惟庸一向不和,不乏恶语中伤之嫌,而他却不加怪罪,反而一脸杀气大骂胡惟庸放肆。

    可胡惟庸久居相位,羽翼渐丰,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万动不得,强行剪除恐生事变。

    良久,他想起一个人来。以往,每临抉择,这个人都会给出独妙见解。或许只有他才能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不禁又犯了难。

    年中,此人向他请辞回老家颐养天年,未得允诺,结果闹得不欢而散。朱元璋一怒之下派锦衣卫堵了他府门,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朱元璋说道:“去把刘先生请来!”云奇一愣,以质疑的口气回道:“刘伯温先生?”朱元璋不耐烦道:“除了他还有谁?快去。”云奇俯首领命,刚欲转身,只听朱元璋叫住了他:“等等!”

    “他腿脚不好,悄悄用龙撵抬他来吧!”朱元璋叹息又道。

    云奇走后,朱元璋从袖口掏出咬过的半截烧饼,突发奇想,狡黠一笑……

    约莫半个时辰,云奇归来复旨,刘伯温父子在其身后蹑手蹑脚紧随。

    刘伯温,名基,浙江青田人氏。在平定天下的过程中,可谓出尽风头,是朱元璋最为倚重之谋士。世人有云:“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更有传言,他能呼风唤雨,决胜千里之外。

    再见刘伯温,他整个人苍老许多,一脸瞿瘦,发髻尽白而蓬松,由长子刘涟搀扶,吃力行走,似有油尽灯枯之相。朱元璋大惊,不敢置信眼前这个人便是数月前还老而弥坚的刘军师。

    “基见过吾皇万岁,仪容不整请您赎罪。”刘伯温尝试跪拜,奈何身体僵硬,弯不得腰。“先生无须多礼!”朱元璋伸手拦住,仔细端详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眼眶浸湿。

    “怪朕,都怪朕,怪朕一时负气,苦了先生!”他不停摇头,懊悔不已。亲自将刘伯温扶至落座,他站作一旁继续说道:“您身体不好,还是暂先回府,朕令太医即刻去替您瞧病。等来日先生贵体无恙再与您煮酒春秋也不迟。”

    刘伯温正襟危坐,面色悲怜:“老臣受宠若惊,基生得遇明主,能施以毕生所学,辅佐皇上结束乱世之争,还天下以太平。”他咳嗽几声,续道:“而今,基已是风中残烛,时日无多,今日皇上既召见老臣相见定是有要事相商,不敢懈怠,还请皇上示下。”

    他婉拒好意,朱元璋未应答,而是点点头朝一旁的刘涟说道:“你忠厚孝顺,为人谦和,也算是朕自家门前孩子。”

    “老大不小了,去御书房找标儿。”朱元璋深沉地语气摆首又道。

    刘涟生性木讷,未听出皇帝用意,一时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立于原地。

    “涟儿,赶快谢恩,皇上赏你官了。”刘伯温匆匆说道,顺势起身,吃力作了跪拜礼……

    人尽退去,乾清殿只剩朱元璋与刘伯温二人。

    “先生,您且说说朝廷当前有何弊政?朕好令行改之。”朱元璋端坐而道。

    面对这抛砖引玉之言,刘伯温最是熟悉不过,以往朱元璋惯用套路即是如此,他不直入主题,而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谋臣们摸不着头脑,枉加揣摩。

    刘伯温瞥一眼龙案上的茶碟,微微点头,他答非所问,也便卖起关子:“皇上,先叫老臣猜猜那碗中之物。”

    言落,二人目光短接,默契感应然而来。朱元璋问曰:“素闻先生通晓术数天理,那就劳请先生施展神算之能,叫朕开开眼,猜猜那碗中是何物件。”刘基故作神秘,掐指一算,笑道: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此乃烧饼也!朱元璋大惊,拍手称道:“先生当真神人也!”随即掀起茶盖,解开谜底,取出咬过的半截烧饼。

    被皇帝夸赞,刘伯温并未有所表示,只是叹息一声,哀呼道:“臣生平鼓捣阴阳,断人运程,世人夸大其词,道我是个半仙,殊不知我一样会死。任你擎天架海,大魁天下,最终还是归于尘土。”

    这话透着悲伤,其中隐意像是刻意而为,朱元璋为之动容。

    是的,人哪有不死之理?他想到自己坐拥天下,威服四海,可正如刘基所说,没有人可以做到永生,他也一样!

    朱元璋道:“先生休说丧气之言,人吃五谷杂粮焉有不病之理?有病咱瞧病,不日定会痊愈。朕这便召见华中,叫他选派最好的太医跟您回府常驻。”

    华中何许人也?此人为开国功臣,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的华云龙之子。

    洪武三年,华云龙因功授爵淮安侯,七年而薨,其子华中承其爵禄,袭封淮安侯,兼太医院掌院使。

    “皇上,生死由命,一切自有定数,天意如此,您大可不必劳费周章。”刘基说道。

    朱元璋叹了口气,略作点头状,沉默良久,话入正题,他说出一句令刘基始料不及,惶惶不安的话:“先生,丞相一职可否裁撤不用?”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刘基不敢答复,但心中明白,一直以来,相位太过权重,朱元璋无法忍受。

    如此,主持中书省事务的那个人,也便是胡惟庸,算是活到头了。

    大明初年,朝廷贯行文治天下,朱元璋找来刘基商讨宰相人选,他给出三个鼎鼎大名的备员。

    第一个为杨宪,时任中书省参事。此人原是李文忠帐下属官,与刘基私交甚好,他还是朱元璋的亲信,办事干练,能力甚佳。

    没曾想,刘基断然否决,他认为杨宪有相才,却无相之器量。

    接着,朱元璋说出第二个人选——汪广洋。

    汪广洋早年跟随朱元璋起兵反元,是一个极具才华的谋士。大明建立后,先后多次担任地方要职,政绩斐然。

    而刘基偏偏看不上他,他觉得汪广洋气量更小,还不如杨宪,所以再次否决。

    一连遭到两次反对,朱元璋有些不悦,刘基看在眼里,依旧据理力争。

    当朱元璋说出第三个人选,便是胡惟庸后,这次刘基并未正面应语,他只是看一眼朱元璋,匪夷所思的笑了一声,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胡惟庸是一头小牛犊,若重用就会摔破车辕,撞碎犁杖,为祸不浅啊。”

    言下之意,胡惟庸更不能胜任宰辅一职。

    朱元璋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他非但未听从刘基之建议,反而让这三人都作了丞相。

    然而,令朱元璋恼怒的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同刘基预言如出一辙。先是御史中丞杨宪不法被杀,之后便是中书省右丞汪广洋因怠政而贬往广东,只有中书省左丞胡惟庸还在相位摇摇欲坠,已呈风雨飘摇之势。

    “先生,您看如何?”面对皇帝的追问,刘基叹了口气,自知自己不久于世,没几天活头,犯不上逆朱元璋的龙鳞。

    就当是为了刘涟吧!

    “我皇乃千古一帝,天之骄子,以一介布衣之力,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纵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不过尔尔。”

    此话虽有阿谀奉承之嫌,却令朱元璋听得舒心,要知道刘伯温向来刻板,从不说这些谄媚之言,他不禁抚须大笑:“先生抬举!先生抬举!”

    “不过……”刘基欲言又止。朱元璋皱眉问道:“不过甚么?”刘基稍稍愣了一会,朱元璋急促催道:“先生,你且快快说来,你我君臣有话但说无妨。”刘基道:“相,乃是君下第一人,百官之首。丞相制历经千年,根深蒂固,决然废除怕是不能服天下之众。况且,吾皇万寿金体,精力充沛,醒掌天下。可后世之君呢?没了丞相辅弼会……”他话到一半,朱元璋听出意思,板脸,厉声说道:“先生言重了,无宰相便不能治国了?”

    刘基顿时只感脊背阴寒,强撑起身俯首谢罪。

    朱元璋非比常人,他转念一想,发觉刘基所言不无道理,眼下那些繁重的政务时常让自己焦头烂额,后世子孙若贪图享乐不干正事却也难说。

    于是朱元璋说道:“先生何罪之有?你我君臣交心之谈,朕失态了!失态了!”说罢,扶着刘基再次入座。

    “您与吾乃刘邦之于张良,刘备之于孔明,这事朕只能与你商讨,望先生出个好策。”朱元璋作一揖,诚恳说道。“折杀老臣,折杀老臣了,与君分忧乃是臣子本份,您既已下定决心,那老臣倒有些话说,可供皇上圣裁。”刘基道。

    “先生快快说来听听!”朱元璋饶有兴趣道。

    “皇上,宰位并非不可取缔,相职可废,相事还须人干。”

    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元璋大喜,心中瞬时已有盘算,他眯起双眼道:“先生,朕该如何做得?”

    刘基自知他是刻意发问,探自己口风才是真,便顺他的话:“翰林院仕子多为品行良正之人,可堪大任。他们还是太子门生,会惟我大明储君鞠躬尽瘁,马首是瞻,只须给予小职行权重之事即可。”

    提及朱标,朱元璋哈哈大笑,喜形于色溢于言表,他曾是太子的老师,虽不一定与自己交心,但从这短短几句话看出他对朱标的厚爱。

    因而二人商定,在合适时机取缔宰相制,设立阁臣辅政。

    自那天后,朱元璋撤回诚意伯府的锦衣卫,选派名医为刘基诊治,但他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只等生命的终点来临。

    枝上鸣嘤报早春,御沟波澹碧龙鳞。旂常影动千官肃,环佩声来万国宾。

    若乳露从霄汉落,非烟云抱翠华新。从臣才俊俱杨马,白首无能愧老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