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繁体版

第十一章 永劫不复

    夜深了,高婉婷在月台上,已经饿得感觉不到饿了,是弹琵琶的陈琵琶提醒了她。说是王爷喝剩的天池雪蛤,还剩半锅,快去下面抢。

    高婉婷知道,天池雪蛤红莲汤,是在教坊司喝不到的好东西,既鲜又滑,蛤肉入口如软冰,甘而不腻,回味绵长。

    高婉婷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仿佛锉刀磨过咽喉,疼得她直皱眉。她想站起身子,却发现浑身硬成了铁板,几乎不能动弹。可终究是要站起来的,高婉婷咬着牙让身体离开凳子,不出意外地扑倒在地,下意识地用手撑地,那又红又肿的十指便出现在眼前,两片指甲已经劈了,血迹清楚地勾勒出了指甲的裂缝。

    看到这双手,高婉婷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一旁的陈琵琶见她这个样子,就有些慌了:“婉婷姑娘,怎么了?你别哭啊!你想喝雪蛤汤是不是?我现在去帮你抢一碗来,你自己先慢慢起,等我回来!马上啊!”陈琵琶说着,就一瘸一拐冲下了月台。

    月台上只剩下高婉婷一个人了,她边哭边觉得可笑,陈琵琶这种人,怎么懂自己的痛?

    那陈琵琶来教坊司之前,是个南方高门的公子哥儿,因惧怕流三千里,敲断了自己的腿,又说自己生得俊俏,押送他的差役对他动手动脚。这人也是天资聪颖,自小和家里的姬妾腻在一起,学了一手琵琶技艺,便留在了教坊司。

    他是为活着而弹琵琶。

    她不一样,她是为了弹琴而活着。

    现在,琴是她的命,她是琴的奴,如果不能弹琴,她不知道靠什么支撑以后的路。

    可看看现在这双手,她知道自己赌输了。

    没有人和她赌,是她自己想给自己赌一条出路。她本没有机会赌,天赐给她一个机会。教坊司第一琴手范小鹅的手断了,是来封公城之前,被登徒子非礼不成,折断的。

    范小鹅本是不如她的,因为身份,她不能上台演奏,范小鹅却可以。

    司正是个挑剔的人,整个教坊司能入司正大人耳的,除了范小鹅,只有她。正因为范小鹅出了事,她才有了机会登台演奏,还是不能露脸,只能躲在屏风里,或者躲在礼乐仪仗里。

    这些她不在乎,她知道这次的听众所见过的美女,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红颜易老,青春易逝,年轻如她,已经懂得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容易懂的道理,并有了那种超越凡夫俗子的追求。

    所以她是群星中的明月,超凡,脱俗,故而绝伦。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高氏高门,她望霞高婉婷,以才华称名于世,表字珑心,号承殊居士。

    素手焦尾,空山凝云,新词谱就,众口传唱。

    在与望霞相距万里的北朔,她还能听到小商贩们,哼唱着她谱的《落红吟》。

    满堂红袍紫绶,帝子勋贵,只要有一个为这空山凝云的琴声驻足,她就能觅得一条出路,故此从早弹到晚,拒绝了所有换班。

    这是她的心气。

    可她终究是输了。

    “给!”陈琵琶把半碗天池雪蛤捧到她面前。高婉婷看到自己这双手后,一时万念俱灰,便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了?不想吃?来,先起来!”陈琵琶关切地说,把碗放到一边,伸手扶住她。高婉婷并不想让陈琵琶扶自己,站起身后迅速地把手臂抽了出去。

    然而陈琵琶却抓住了她的手:“婉婷。”

    高婉婷抬头,这是陈琵琶第一次这么叫她。

    陈琵琶小心翼翼地捧着她通红的手,对她表白:“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怕死,我没出息,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名声不好的。可是我们这样的人,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我父亲的来财之道我耳濡目染,我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我不愿学,也不敢学,只想做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了此一生。直到听了你的《浮生吟》和《若梦引》,浮生若梦,过眼匆匆。金银铜臭,锦衣玉食不过梦幻泡影,若是能寻得一知己,白首两不离,寄情山水,结庐世外才是真正的人生……”

    陈琵琶倾诉着,倾诉着两年前在陈府湖心亭,夏日炎炎,侍女捧冰,他躺在竹榻上,那些动人的词曲,穿透亭台轩榭,映日红荷,传到他耳中,让他心花怒放。说着说着,便忆起当年无忧无虑的生活,陈琵琶心下猛地一酸,流下泪来。

    高婉婷听了他的话,也流着眼泪,拼命摇头,似乎是不忍听下去。

    陈琵琶却含着泪笑了:“你知道吗?当我知道在望霞有你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我高兴地要飞上天了,我把你想象成巫山上的神女,用五千两买下了神女峰,幻想着与你结庐世外,比翼成双。却又忐忑襄王有意,神女无心,那些天我听着你的词曲,在神女峰的草庐内过的既幸福,又难过……”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高婉婷在心中高叫,拼命摇头,泪珠如星子般在空中飘落。

    “后来高家出事了,你被发配到了北朔教坊司,我听说了,大病了一场,病还没好,陈家也出事。我不愿流三千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诸般折腾,才能来到北朔,终于一睹天颜。可是你是神仙般的人物,却在这样的地方做杂役。我不敢认你,更不敢赞你,我怕刺伤你。后来,王爷来了,范小鹅不能弹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你一定会为自己争一次,我就更不敢和你说这些话了,因为我不能当你走出泥潭的绊脚石,可是现在……”

    “不!不是这样的!”高婉婷崩溃地大叫一声,不顾手上的疼痛,一把推开了陈琵琶,跑下楼去。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她的人生!

    她疯一般地跑到八方楼门口,教坊司差役用手拦住了她,说出了如重锤一般的话:“罪官之后,不得擅离!”

    “不!我不是罪官之后!我父亲没罪!我父亲是冤枉的!我父亲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犯法?请朔王殿下彻查此事!我是高婉婷!我要出去!我要见朔王殿下!我要为我父亲请命!”她大叫着,拼命要推开差役的手。

    “说的对!你没罪!你爹也没罪!”一个叫声从八方楼外传来。

    高婉婷闻言一怔。

    “我也没罪!我爹也没罪!我祖宗也没罪!明明在上,赫赫在下,老子黄香,今日就要倒反天罡!哎呦!你敢踢老子!”

    一个披头散发的黄衫少年,手上带着铐子,被一个封公城的衙役牵着,踢了一脚。

    那黄衫少年怒了,叫嚣道:“雪霁云!你他妈的算计老子!让老子受这帮猴子的侮辱!看老子法力恢复,不拆了你的苍云观!老子驭日鞭龙,不弱于天地!啊哈哈哈哈哈!哎呦!哎呦!”

    教坊司的差役同情地看着封公城的衙役,那眼神是在说:苦了兄弟,大晚上遇到这么一个疯子。

    封公城的衙役报以同样的目光:也苦了你,大半夜的,要和这么个疯婆子纠缠不清。

    两个差役互相点了下头。

    教坊司的差役有些不耐烦了:“姑娘自重!”

    差役的话让高婉婷坠入了冰窟。

    “为什么?”高婉婷颓然坐在地上,怔怔泪流,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还要受罪?”

    “我从来不责罚下人,更没有打,没有骂,原谅他们的过错,每一次出门都带好多的银钱,散给穷苦百姓……”

    “我和南国的大儒学习礼仪,与京城的老翰林学习诗书,拜涞水龙宫的曲伦先生为师,学习琴艺……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里?我明明可以去更有用的地方……”

    “我没有那些贵小姐的脾气,我喜爱所有人,所有生灵。乞丐、流民、商贩、幼童,谁都可以和我做朋友……连一只小麻雀受伤,我都会救起来,茶饭不思地照顾……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生行善,却要受这般苦……”

    高婉婷发疯般地自言自语。

    此时教坊司司正庄其,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根本不看高婉婷一眼。门口差役们给他行了礼,他也懒得点头。跟在他后面的,是副司伍云珂,神情严肃。然后是在“三寸金莲”上跳舞的崔金豆,她面庞通红带着怒气,之前的那个笛手则在她一旁摇头苦笑。

    因为菩萨蛮的事,王爷大怒,随口就罢免了一个北朔大员,而参与其中的教坊司还迟迟得不到发落。从带走菩萨蛮到现在,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一个时辰里,整个教坊司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大家都感觉到,一柄屠刀悬在他们头顶,随时将要落下。

    伍云珂经过高婉婷时,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像以前一样拉着她的手,开导她。

    幸运的是,这样的折磨,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内侍骑着马,背着一张弓,出现在八方楼门口,叫住了教坊司众人。

    “教坊司司正庄其何在?”内侍下马。

    庄其连忙带领众人行礼。

    “王爷有令!”

    庄其等人跪下。

    “命你在八月五日之前,谱好一首《猎雁操》,为殿下猎雁之用!”

    庄其惊愕抬头。

    半晌。

    “大……大人……常侍大人,还有别的吗?”庄其难以置信地问,眼里放出了光。

    “有。”那内侍说。

    “那……大人请继续……”

    “王爷要这样的曲子。”

    那内侍把手令别到腰上,把背上的弓摘下来,挽弓如满月,猛地松手,整张弓铮铮作响。

    “这……”庄其思量了一下,答应道:“微臣定竭力让殿下满意。”

    那内侍点点头,刚要上前把手令给庄其,又见那庄其问:“大人,还有别的吗?除了谱曲。”

    那内侍笑了,随后阴阳怪气地道:“有呀!你庄大人可是北朔风云人物,咱们王爷有一肚子掏心窝的话,要对你讲哩!”

    “啊?!”庄其一脸茫然。等他回过神来,内侍早已翻身上马,挥鞭,走了。

    内侍的讽刺,让教坊司众人如蒙大赦,他们心中紧绷的弦松弛了。

    庄其不再垂头丧气,而是挺直了背。伍云珂的脸上焕发出了光芒,笛手轻轻把一只手探到她袖子里,和她十指紧紧交握了一下。唯有那崔金豆还是怒气冲冲的。

    “哼!王爷倒是不罚了,这下皆大欢喜了!你们把云妓们都请回来舞吧!再让高婉婷伴奏。我和小鹅收拾铺盖滚蛋,回家了事!”崔金豆尖刻地说。

    庄其嘿嘿一笑,上前刮了一下她鼻梁,说道:“你呀你呀!都跳了一晚上了,这火气咋还这么大!”

    笛手附和说:“要我看呐!云妓哪有你跳得好嘛!可不能把你赶出去。”

    “哼!你还说!这事儿你们三个都知道,就瞒着我们下面的人!”

    “那不是怕出事了,牵连到你们,真是好心没好报!”笛手用笛子轻轻敲了一下崔金豆的小脑袋瓜。

    “走开啦!”崔金豆气哼哼地抚额头。

    “说真的豆豆,你今天跳的真险,真厉害!”笛手翘起大拇指赞道。

    “哼!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司正说过,舞之美者,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舞者拟其态。云妓是天上飞的,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笛手用笛子敲着掌心说:“可你不是和我们说过,你小时候在你姨妈家,梦到过一个身穿五色轻罗的仙子,仙子传授你仙人的舞姿,教导你,舞者,心也力也。云妓有骨无髓,是没力的,鲛人残暴,是无心的,他们呀,都不如豆豆!”

    还没等崔金豆反驳,伍云珂搂住她,温言劝道:“司正大人也不容易,他也知道不该用云妓,可那不是韩大人逼着的吗?”

    “哼!姓韩的那鸟官,他自己要在王爷面前长脸,偷鸡不成蚀把米,干嘛牵连咱们教坊司……”在三人的宠溺攻势下,崔金豆不好再发作了,只能嘟囔着,然后想到了范小鹅,担忧地问:“那小鹅怎么办?她还能弹琴吗?”

    “她能不能弹琴,要看她自己,小鹅,小鹅,素手拂绿绮,昂首向天歌,我是不会看错人的。”庄其捋着胡子,自信地说。

    这时伍云珂才堪堪想起了高婉婷,回过头来,驱开守门的差役,蹲下身子,拉起她的手。看到她那通红的手指,不由得叹了口气:“哎……婉婷,我知你是个心气高的,但既来之,则安之,能试的,能帮的,我都会帮你,但是有些规矩我是破不了的。能不能放得下,还是要看你自己。放得下,海阔天空,放不下,是一生折磨。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心境,你师从涞水龙宫,自与别的女子不同,姑姑相信你,定会在逆境中找到自己的活法儿。”

    伍云珂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个药瓶:“我早就猜到你会弹一整天,给。自己找姐妹涂抹一下,现在琴是你的命,以后莫再这样伤身赌命了。”

    高婉婷麻木地接过药瓶,茫然地道:“多谢姑姑。”

    伍云珂点点头,又拍了拍高婉婷的手背:“婉婷,自己的身体要自己保重!”

    “多谢姑姑关照。”高婉婷依然麻木地说。

    崔金豆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叹:”伍姑姑真是又漂亮又温柔,我以后也能变成她那样儿就好了……“

    “嘿!”笛手又用笛子敲了一下她的头:“就你这个小泼妇,还能比得上我老婆?”

    崔金豆气的直跺脚:“孙笛子,你真是讨厌死了!”

    伍云珂和高婉婷道了别。

    高婉婷看着他们四人的身影融入夜色。便轻轻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灿烂。但她的心,却越来越冷,堕入了黑暗。

    她有滔天的恨意!她很所有人,所有事!

    她恨父亲,恨父亲在家里那般儒雅慈柔,在外面却是一个贪赃枉法的伪君子!

    她恨她所有的师傅,他们教她那么多高屋建瓴的本事,却不教她如何看清真相!

    她恨教坊司,把她划入贱籍,与范小鹅,崔金豆这般区别对待!

    她甚至还恨伍云珂,顶着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给她的女官官职!

    但是她的恨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无能狂怒罢……

    高婉婷笑得更大声了。在大晏朝,她是罪官之后,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的!

    “哈哈哈!我永世不得翻身!永世不得翻身啦!哈哈哈哈!”

    高婉婷笑得疯癫,她根本没注意到,陈琵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

    陈琵琶心痛的看着她,然后蹲下来,从后面轻轻搂住她,在她的耳畔念叨着:“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高婉婷,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北朔吗?我们会翻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