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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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鸿雁当归

    顾月貌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掌上灯,摘下斗笠,眼前猛然出现个人,吓得顾月貌倒吸冷气。定睛一看,更是震惊,竟是秦桑身边的内侍燕元!

    此时的燕元换了一身常服,悄无声息地坐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顾月貌。

    “常侍大人!您……您怎么来了?”顾月貌惊魂未定。

    燕元玩笑地问:“顾师傅,咱家深夜坐你这里,算是夜闯深闺了吧?”

    “……”顾月貌尚未从惊愕中走出来,被这么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僵在当场,直勾勾地盯着燕元。

    燕元依旧调笑:“怎么?顾师傅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当不了采花贼?”

    “不!不!不!不敢!”顾月貌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那你是觉得咱家能当?”

    “……”顾月貌实在不知道为何,堂堂的常侍大人要拿他自己和她开玩笑。虽说内侍皆身有残缺,但这种玩笑也只有他们的主子开得,民间之人怎敢闲嚼舌根?

    “哈哈哈,顾师傅,咱家不玩笑你了!”燕元边笑,边把目光从顾月貌身上移开,打量着房间,问:“虹焰坊的烟火远销域外,你家资富足,怎不请个丫鬟伺候左右?”

    顾月貌这时才神魂稍定,从地上爬起来,万福:“回常侍大人的话,更衣梳头这等小事,小女自己做就行,不用别人伺候。”

    “那也该找个丫鬟说说体己话,做个伴儿。”

    顾月貌只好如实答道:“小女平时说的聊的,不是硝石彩粉,就是买卖生意,都是与当家的、伙计们聊的,一天到晚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没力气嚼舌头,说什么闺房悄悄话了。大人,深夜劳您老人家大驾,可是朔王殿下有事?”

    燕元赞许地点点头:“顾师傅勤俭聪慧,咱家越发欣赏你这小姑娘的气格了。你猜的不错,正是殿下找你有事相谈,但此事机密,殿下希望能和顾师傅单独谈。”

    “机密?”顾月貌脑中空白,她能有什么机密,值得王爷秘密召见?“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

    “是,现在。”

    深更半夜,顾月貌有些害怕:“那……那我去告诉我家伙计一声……”

    燕元摇头:“既然是秘密,自然不能告诉旁人。”

    顾月貌犹疑了一会儿,最后打定主意:“有劳常侍大人带路。”

    “不是我带你去。驼子!出来带路!”燕元站起身,摆手,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又把顾月貌吓了一跳。

    那人是个驼子,不但是个驼子,还是个铁坨子,浑身腱子肉撑得衣衫鼓鼓囊囊,露出来的肌肤,亮着一层油光,显然是个偏门的练家子。他背上绑了一张圈椅。

    “姑娘上座!”驼子半跪在顾月貌身前,椅子高度正好可以让顾月貌坐上去。

    “这……这位先生……常侍大人……”顾月貌可不敢坐。

    “顾师傅,您上去坐好就行,一切交给这驼子。”燕元鼓励道。

    顾月貌只好扶着圈椅扶手,纠结半晌,还是不敢坐。

    燕元走上前:“来,顾师傅,咱家扶你一把。”

    顾月貌被燕元那扶过亲王勋贵的手,扶了一下,也不由得不坐了。

    “顾师傅,既然是机密,你可莫要喊出声来。”燕元在顾月貌耳边嘱咐。

    那坨子站起来,走到窗边,顾月貌心下稍定,驼子下盘极稳,坐在他背上,丝毫不晃。驼子推开窗户,夜间凉风迎面而来,顾月貌打了一个激灵。

    “姑娘抓紧了!”驼子嘱咐。

    顾月貌抓住了椅子。

    驼子抓住了窗框,然后,顺窗户跳了下去。

    这一路如腾云驾雾,那驼子上蹿下跳,穿房越脊,顾月貌唯有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腔子里的一颗心都要跳到天灵盖了。也不知捱了多久,终于停下来。顾月貌犹自颤抖,冷汗直流。

    “顾师傅,来,奴婢扶您……”顾月貌听到熟悉的声音,堪堪睁开眼睛,一时恍惚,怎么还是燕元?

    燕元已经换回了内臣的紫衣。

    顾月貌被燕元扶着下了椅子。

    “多……多谢先生……”顾月貌颤颤巍巍,口齿不清地道谢。

    那驼子听了,对着顾月貌仰起那铁青黝黑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敢,能给姑娘当回牛马,是驼子的福分。”

    “……”这话把顾月貌唬地一愣。

    燕元轻轻挥手,那坨子便融进了黑暗中,燕元转过头,温和地对顾月貌说:“顾师傅,咱们站在这里,奴婢陪你定定神儿。”

    说着就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还真就耐心地陪着她。顾月貌感到一股暖流从燕元手中传来,渐渐镇定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燕元觉得她不再颤抖,就松开她的手:“顾师傅这边请……”

    顾月貌被燕元引着,转进一个别院。别院中灯火很足,可看见院中形式布局十分雅致,白墙绿柱,顽石茂松,院中的这般造景,让那十分的雅致中,透出七分刚健。

    院中幽静,顾月貌只见到一个佩刀的护卫懒散地站在院子里,和燕元点头示意。

    “唔!赵大哥,这幅字写得妙啊!”秦桑的赞叹声传来:”我来看看……嗯……水陆并驱,正奇互用,爰分四路,并协一心,焚其刍粮,薄其巢穴……赵大哥,你……你这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写……写写……师傅说……我写写……好……我就不疯……”

    燕元示意她稍等,自己走上台阶,禀道:“殿下,顾师傅到了!”

    “快请!快请!”

    燕元轻轻推开门:“顾师傅请。”

    顾月貌深吸一口气,走到房里。走到房里,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北朔亲王已经换下蟒服,穿了一身上好的绸衣,腰上系着围裙,挽着袖子,给赵飞梧磨墨,赵飞梧头发蓬乱,脸上、手上、胡子上,衣服上皆是墨迹,而且满地都是他那舞凤游天的“飞梧书”。

    “顾师傅,你来啦!”秦桑抬头招呼她。

    顾月貌看着这副打扮的王爷,一时也不知道该下跪还是该万福,竟怔怔立在了那里。

    “顾师傅你自便,容我先送赵大哥回去。”秦桑毫不在意地说。

    “殿……殿下……民女……”

    “呵呵,顾师傅请自便,我去去就回!”秦桑说着,便携起赵飞梧的手,绕过顾月貌,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燕元从外面轻轻把门带上。

    厅里只剩顾月貌一个人了,半晌,她才镇定下来,今夜对她而言,真是充满了惊喜、惊讶和惊吓。

    此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秦桑为何要找她,还是在三更半夜,还说是机密。她能有什么机密?最多是虹焰坊密不外传的烟火配方,这种事情,还需要王爷亲自过问吗?

    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了。顾月貌把目光投向了满地“飞梧书”,这一看,不要紧,那些惊喜、惊讶、惊吓便都变成了惊叹、惊呼——

    “世间竟还有这样妙的字……“

    顾月貌弯下身,捡起一张来看,越看越奇,越看越喜,越看越觉得妙,便一张张都捡了起来。那一幅幅字,表面上华丽流逸如花团锦簇,却又有着松风竹骨的高格,拨开那层雅俗并驱的气韵,透纸而出的是铁马冰河的峥嵘!赵飞梧前半生的戎马刀光,尽现其中!

    这样好的字,顾月貌怎么看也看不够,从地上捡到案上,终于看到秦桑刚才念的那张,拿起那张,又发现下面还放着一张,是四个大字——炫如烟花璀璨,末尾转笔,也如烟花消逝一般回味悠长——

    “丽火璨花”!

    字如画,画如字,仅仅四字尽显神州书法之妙境!

    顾月貌被震住了!

    整理在手上的一叠字,全飘了下去,她激动地双手颤抖,捧起那张“丽火璨花”……

    也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燕元打开门,秦桑回来了,还是那副打扮。这次燕元没有关门,而是立在门边。

    顾月貌一个激灵,那张“丽火璨花”也飘到了地上。

    “民女该死!擅动了王爷的东西!”顾月貌慌忙跪下。

    “顾师傅,免礼!免礼!”秦桑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她,没让她跪下去,转头看到满地的字,笑道:“顾师傅要是喜欢,都送你便是!”

    “王爷,不敢!”顾月貌惶恐地说。

    “什么王爷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秦桑失笑。

    “民女失言!”

    “行了。”秦桑摆摆手,弯腰就去捡地上的纸——

    “欸?殿下!殿下!奴婢来捡!”燕元跑过来。

    顾月貌也来不及说话,急忙弯腰帮忙去捡。

    三人把“飞梧书”都捡起来后,秦桑拿过他们手里的,把三人的叠在一起,抽出那张“丽火璨花”放到最上面,递给了顾月貌。顾月貌诚惶诚恐地接过:“多谢殿下!”

    “小事!”秦桑回身一屁股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指着对面:“顾师傅也坐!燕元看茶!”

    燕元答应了一声,转进屋里端茶去了。

    “殿下,民女站着便好……”

    “让你坐,你就坐!我能吃了你不成!”秦桑佯装抱怨。

    顾月貌只好溜边坐下。她偷眼看秦桑,见秦桑此时一双眼,亮亮晶晶,澄澈见底,透着热忱和诚挚,心中戒心便去了大半。

    “顾师傅哪里人?”秦桑和蔼地问。

    顾月貌没想到秦桑会问这么寻常的问题,心中转念如电,这种问题早在负责烟花事宜时,就被礼部派下的人,盘查了一百八十遍。兴许是客套吧?但一个王爷有什么必要和她客套?

    最后,顾月貌只好老实答道:“民女盈阳城里生人。”

    “顾师傅,虹焰坊里是谁主事?”秦桑又问。

    “我娘。”

    “令尊呢?”

    “我爹……”

    秦桑看着她,点头。这时燕元把茶端来了。

    “有劳常侍大人。”顾月貌赶紧站起身,将“飞梧书”放到桌子上,双手接过茶。

    “顾师傅,客气。”燕元眯眯笑着,又退回了门边。

    顾月貌轻轻抿了一口茶:“我爹在我十岁的时候就不在了。”

    “不在了?”

    顾月貌只好把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再重复一遍:“我九岁之前,爹娘是靠练摊儿玩儿烟火手艺谋生。我九岁时,家里攒了点钱,爹娘想盘个门面,开个烟花铺子,但本金还差许多。一天我爹被一个人叫出去好久。天晚才回来,爹告诉我们,那人是从京里来的。我们家以前有一个远方亲戚,在京里当了大官。那人籍籍无名之时,曾得到过祖父的施舍,如今飞黄腾达,他便派人来北朔寻我祖父。”

    “倒是个知恩图报的。”秦桑赞许地点头。

    “是朝廷和陛下慧眼识人,唯才唯德是举。”顾月貌小心地迎合,继续将家事道来:“可我祖父那时,年迈痴呆根本行不得远路。只能我爹跟着那人去了。我爹说,他此去定不会空手而归。四个月后,票号真的给我娘送来了五十两的银钞。票号的伙计说,是官家血雁书寄的函,指名道姓要送到我家。后来我爹也来信了,问我娘收到钱了吗,若是收到钱,先把铺子看起来,他说他在京城,看到京城烟花戏法更为独特,他想再等一个月回家。”

    秦桑插口道:“我一路北上两个多月,他一个月后动身怎么也得三个月才能到家了,那令尊三个月后可回来了?”

    顾月貌轻轻摇摇头:“没有,我爹没有回来。收到那封信,又过了一个月,我爹又来信了,说他马上动身,很想念我们和祖父,如果看到好的铺子,不要错过机会,不要等他回来,要立刻先盘下来。”

    “原来这便是虹焰坊的由来,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是顾太公积了德,便有了报偿。”

    顾月貌听了秦桑的话,瞬间双目泪盈盈,悲伤地说:“余庆?是么?殿下是这般想?虹焰坊值千金,又何足贵?终不如眼前人。殿下可知,虹焰坊为何叫虹焰坊?”

    “同天上鸿雁罢。”

    “不错,鸿雁当归,我爹自那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封说动身的信之后,我爹又寄来了一封信。”

    “还有信?”秦桑讶然。

    顾月貌注意到秦桑奇怪的语气,定定看着他。

    秦桑端起茶:“好茶……顾师傅,请继续。”

    “那封信是说,出巨鹿横渡大怒江,大怒江水涨,又掀了一条船。但他思念我和我娘、祖父,却只能在江边苦等,现在终于能出发了。这就是我们收到爹最后一封信。想来是我爹思我们心切,没有等风平浪静。后来我娘千辛万苦拉着我,到了怒江渡口,一打听,那个时节好几条船都掀在了河里,别提民船了,官家船也掀了。哎……“

    秦桑用茶杯遮掩着,嘴角不禁翘了起来。心道:”军械局也忒会做局。”

    “顾师傅你可想念父亲?”

    顾月貌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无声的泪珠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桑看她的样子有所感触,他此来北朔,又何时才能再见自己的父亲?

    两个人都低头沉默了一阵。燕元在旁边看得有些心焦,想着怎么打破沉默。

    但顾月貌率先开口了:“殿下找我,就是为了听这些的么?礼部已经……”

    “顾师傅,你父亲健在!”秦桑脱口而出。

    顾月貌瞪大了眼睛,震惊极了。

    “他……他在哪里?”

    秦桑站起身,顾月貌也跟着站了起来。

    秦桑一字一字,如重千钧——

    “隐姓埋名,为国铸剑。”

    “……”顾月貌显然不太明白。

    “你父亲一切安好,这些年一直在军械局,他就要回来了。亲口告诉你们母女令尊的下落,是父皇在我出京之前,亲自交代给我的事情。”

    秦桑说完,向燕元点点头。燕元捧来一个精致的漆盘,上面是一封信,封上:“月儿亲启。”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顾月貌浑身颤抖地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秦桑和燕元并没有打扰她,都耐心地等着她。终于顾月貌将信捧在胸口,期待地看向秦桑——

    秦桑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案边的灯盏:“这信还不能留。礼部已经将你和你母亲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在上阳商量许久,才决定将你父亲的下落告诉你们母女。我相信,以你和你母亲的性格,是不会到处乱说的。”

    顾月貌只好又将信拿到眼前,大颗泪珠滚落到信上。松烟墨遇水本就不会晕染,但在顾月貌看来,是那字舍不得她,就像父亲在信里对她的不舍一样。

    见顾月貌迟迟不肯动,秦桑只好硬起心肠将信从她手里抽走,放到烛焰上,再放到笔洗里。

    顾月貌的难过似乎是让他感同身受,秦桑疲惫地坐下来:“顾师傅,你还有什么需要,本王一定满足。”

    顾月貌也回过神来,听了秦桑所问,她第一想到的居然不是父亲,而是罗大炮,是罗大炮的那番“利国利民”的话!

    “殿下,民女确实有件事情。”

    “请讲。”

    “我想在庆贺白毛港落成时,放一场北朔最盛大的烟花!”

    秦桑惊呆了。

    良久。

    秦桑再次站起来,目光果决而坚定,看着顾月貌带着泪痕的双眼,郑而重之地承诺:“本王答应你,你父亲归来之日,便是白毛港落成之时!”

    顾月貌也勇敢地直视秦桑,胸口起伏,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点点头,对秦桑深深一礼,转身欲离去,却被秦桑叫住。

    “顾师傅,您的东西。”秦桑将赵飞梧的字递给她。

    顾月貌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扫了一眼,忽然心有所感,将“丽火璨花”收了起来,其余的还给秦桑:“我想这些是那位狂客留给殿下的。”说罢,万福,走出门去,燕元随即跟上。

    燕元猜想,这小姑娘应该是不会再怕做驼子的圈椅了。

    房间里就剩下秦桑一个人。

    “给我的?”秦桑摇摇头,轻笑,看来顾月貌还没注意到他的赵大哥其实是个傻子。不过这姑娘还是识货的,赵大哥的字的确是天下独绝。

    秦桑拿起来一张张欣赏——

    “倚剑东冥势独雄,列岛今在指挥中。岛头云雾须臾尽,天外旌旗上下翀……”

    “致远鼓楫冲重围,万火丛中呼杀贼……“

    “再照水陆之兵险易不同,战斗之间利害尤别,其水战固为不易,至於陆战,锋刃既合,身手相接,彼死则此生……”

    “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朔风边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

    “……”

    秦桑翻看着,一颗心怦怦直跳,他也感受到了什么!忽然扔下了那叠纸,亲自从架子上搬下了那个装有铁印金刀的长匣。

    揭开盖子,之前被他卷好的《北境诸国舆图》也在里面,秦桑拿出那张图,展开,镇纸压好。拿起笔架上最粗的狼毫,在笔洗里习惯性地洗了一下,这笔之前赵飞梧用过,笔洗里还有灰烬,秦桑不在乎,又打开了一旁的朱砂盒,饱蘸朱砂。

    在那张舆图上,秦桑写下了一个贯天彻地的大字——

    “米”!

    黑红相间,如铁与火!

    不多时,燕元回来了,见秦桑执着笔,瘫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阖。燕元便转头看向书案——

    “殿下……这……”

    “把这个送回上阳,给父皇。”秦桑用笔指着舆图。

    “是用血雁书吗?”

    “不用,普通驿马即可。”

    “呵呵,殿下,好大的字,似乎是好大的事情。”

    “是好大的事情,所以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