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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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苍天不仁

    “妙妙!”鲤鱼暗自惊呼。

    黄香忽然间从山间草丛窜了出来:“哈!本大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小鱼儿,现在你且说我怕不怕那雪霁云?”

    “是你去招惹的雪霁云?让他抓走的胡妙妙?”

    黄香小黑眼睛一翻:“我白山黄氏一脉单传上千年,祖宗传下来的元灵岂能被外族控制?她胡妙妙既然敢擅动我家先祖元灵,我自然得使些手段收拾她!”

    “那你也不能让雪霁云把她给擒了呀!。”鲤鱼急道。

    “雪霁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个男人,这狐狸精对付男人有的是手段,你担心她做甚?”

    鲤鱼没见过胡妙妙是怎么勾引男人的,它连男人见得都不多。按理说北朔之水,终归辽海,支脉纵横,彼此相通,指星峰的泉眼汇入绕指河,绕指河又汇入迎雁川,而迎雁川是黑羽江的一条支流。天下城池皆依水而建,鲤鱼本可以去任何一处人间繁华地,但它不幸成为了一条罕见的百斤长鲤,任何人见到它,都是一桌全鱼宴。

    鲤鱼心道,那胡妙妙生得那般好看,连有那么多老婆的衔芝都拜倒在其裙下,人类男子应该也不会例外吧。

    “……那你的元灵可收回来了?”鲤鱼问。

    “没有,也被雪霁云收走了!”

    “……”

    河床下,山民们都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雪霁云袋子里的“颜如玉”。

    牛大贵讶道:“道长!您这……”

    雪霁云拂尘一挥,捻须微笑:“这便是贫道道法里的‘颜如玉’!”

    “这……这分明是个女子,还喝了酒。”而且生的十分的娇艳美丽。牛大贵的爹瞪大了眼睛。

    雪霁云和蔼而耐心地解释道:“老丈,所谓的‘颜如玉’,说的是女子肌肤如软玉,隐隐胭脂香。不是什么玉磨的咸盐,这不比咸盐好上千百倍?“雪霁云说着,站起身来,扬起拂尘,朗声道:“众位乡亲且看,道中自有黄金屋,道中自有颜如玉,若尔等与我修习道术,点石成金,美女如云,岂不是人生快哉?”言罢,他环顾四周,见周有寿盯着胡妙妙双眼发直,便问道:“周有寿,你尚未娶妻,我若说把这女子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啊?道长,此话当……咳!道长,这女子是何来历?为何醉成这样?怎会在您的袋子里?家住哪里?可有生辰八字?难不成是您家中的……”周有寿听到雪霁云问话,恍然梦醒,赶紧一抹嘴上的哈喇子,连珠炮似地问道。

    “没出息的东西!”牛大贵没等周有寿问完,照他后脑勺一个金瓜子:“这女子来历不清,醉醺醺地被一个道士装在袋子里背着,你也敢要?”

    周有寿捂着后脑勺,刚要动怒,一抬眼看到斜胡妙妙那双朦朦胧胧的媚眼,似睁似闭,又似在看着自己,一腔怒气竟瘪了下去,又犯起痴来。

    “你一个道士的袋子里,怎么会装着一个娘们儿?”牛大贵上前一步,抓住雪霁云衣领,道:“走!跟我去衙门,如实交代从哪弄来的这个女子!”

    “大贵!”牛大贵的爹叫道。

    鲤鱼看着被牛大贵踩塌的沙盘,暗呼“可惜”。

    牛大贵是山村中的猎手,生得背阔胸宽,肌肉虬结,雪霁云被这个壮汉抓住衣领,纹丝不动,和颜不改。雪霁云今年四十有六,白面黑须,松形鹤骨,虽身着粗布道袍,还被溅了一身沙子,但也难掩其飘逸出尘的一派宗师气度。

    “牛家小哥,莫要这般性急。”雪霁云用拂尘轻轻敲了敲牛大贵的手,牛大贵看到他一双眼炯炯地盯着自己,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各位乡亲,且听我说,”雪霁云若无其事地拂去身上的沙子,指着胡妙妙,说道:“此女子并非普通女子,乃是一只通灵山狐所化。各位乡亲家事烦劳,道法中的幽微玄妙乡亲们无暇探究,我索性就把这山狐带来,给乡亲们看看修道的好处。”

    山民们听了雪霁云的话,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新帝开创新朝,国号为“晏”,乃是日下为安之意,以祈普天之下,千里同风,万民安泰。按理来说,历经了两百多年的战乱,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江山一统,天下太平。苦了几辈子的百姓,谁不希望天上掉个大馅饼来尝尝?山下镇子上的草台班子,时常还演那些黄仙轶事,狐女报恩,这类投其所好的戏码,让目不识丁的百姓对此无不信服。

    之所以现在他们会对雪霁云将信将疑,皆因新帝大兴村塾,到如今连地处边疆的北朔都不放过。那些秀才先生们,通常会讲一些:“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见之践之,后而思之,思之则明,不思则不明。”让山民们学会了“思之则明”独立思考。

    山民便会想,狐女黄仙何人见过?一世辛劳,又有谁人垂怜?好不容易县衙颁个兴建村塾的章程,又和各村的地主善人扯皮数载,方有了眉目,所以牛大贵他爹才汲汲营营,带着孙子来占雪霁云讲课的“便宜”。

    戏文里的大饼,恐怕是画在了天边云彩上,就算变成雨掉下来,喝了也会拉肚子。那些为报你举手之恩,不惜舍钱、舍身、舍命的狐女黄仙多半是放屁胡扯,若是真有狐女黄仙也必定是个欲食你血肉的妖精。

    但这位焚琴道长和颜悦色,神情泰然自若,又不像说谎,实在令人生疑。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周有寿站出来怯怯地问:“道……道长,若是这位女子真是狐狸精,您能让她现原形吗?”

    “对!你有本事让她现在变成狐狸,我就信你。”牛大贵附和道。其他人也随之附和。

    “这有何难?”雪霁云拂尘一挥,扫到了胡妙妙身上,口中念叨:“太上台星,应变无停。山灵魅影,还不现形?”

    “呵呵呵呵!”只见那胡妙妙咯咯地笑了,而且还抱着身子在地上扭动打滚,好像是被那拂尘上的麈毛,骚到了痒处。

    咦?雪霁云心道,这狐妖十几年不见,修为竟是高了不少。

    “这分明是个人!你这个道士在搞什么名堂?”牛大贵厉声道:“还不快和我去官府说个明白?”

    雪霁云只好蹲下身去,无奈地陪笑道:“欸?好歹给个面子,现个原形嘛!要我说,这茫茫白山,最最漂亮,最最懂事的小狐狸就属苏妙妙了。”

    只见胡妙妙嘤咛一声,背向雪霁云,翻了身。

    周有寿腾地一下站了出来,挺起胸膛,义愤填膺:“这明明就是个良人家的女子,我看你这道士就是使手段给人家弄来的!我周有寿自当救她一救!”他抓起胡妙妙皓腕,把她拉到身边。

    胡妙妙迷迷糊糊地,像个面口袋似的被他抓了起来,她此时又换回了那一身五色轻罗,衣衫不整。周有寿忙解下自己的短衫给她披上,胡妙妙迷迷糊糊,低头看了看那补丁摞补丁的短衫,忽然就笑了起来。

    雪霁云见周有寿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莞尔,缓缓直起身子,叹口气,对胡妙妙说道:“哎……狐族有三,一曰涂山,算天之相。二曰青丘,算地之变。三曰有苏,誓算人心。你们有苏一脉,既有狐之美艳,亦怀人之心机,只要你使些手段,让人忘记你是狐狸所化,一世之欢,两姓之好,岂不易得?你又何必执着于坦诚相待。”

    胡妙妙听了雪霁云的话,酒意退却,笑容不减,紧了紧身上周有寿的衣服,一步步到雪霁云面前,伸出手,摸着他那五绺飘飘的须髯,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雪霁云?你贱不贱呐?你说你贱不贱呐?”

    鲤鱼吃惊地张开了嘴巴。黄香也看的眼睛发直:“行!本大爷算服气了!雪霁云都能搞定,不愧是能在白山横着走的狐狸精!”

    胡妙妙手上忽然发力,“哎……别别,疼疼……疼……”雪霁云惨叫。

    “疼?你还知道疼?狐族的美貌伤过你,世人的心机也伤过你,你疼不疼?不疼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疼,就要人人都与你一般?”说着,揪住雪霁云的胡子,往下拉,让他的脸,贴近自己的脸,让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眼睛。见那雪霁云眉目依旧,依稀还是那个奔跑于林间小道士,不觉心中有气。

    “雪霁云,管好你的苍云观,我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疼……哎……疼疼……”胡妙妙可不如牛大贵好糊弄,雪霁云苦笑着,抓住胡妙妙手腕。胡妙妙柳眉蹙起,用内息震开了雪霁云的手,嫌恶道:“别碰我!”同时也松开了雪霁云的胡须。

    胡妙妙昂头道:“情为火,我为蛾,我胡妙妙偏要坦诚相待,让他既知我是狐,也心甘情愿地守我一世!如若不成,宁可焚身以火,挫骨扬灰!”

    这时还没等雪霁云说话,钓月台上的山民们先炸了锅了——

    “雪霁云!”“苍云观遗仙真人?”“真的是那个雪霁云吗?”

    “肯定不是,堂堂苍云观观主,怎会来这个地方给我们讲法?还跟一个妖精纠缠不清……”

    终于,牛大贵的爹,上前一步,对着雪霁云深深一礼:“您当真是苍云观中那位遗仙真人吗?”

    雪霁云连忙扶起牛大爷:“老丈莫要行礼,在下正是雪霁云,‘真人’二字不敢当。”

    “那这名女子……”

    “确实乃一只通灵山狐,生性顽皮,不肯变回真身。”雪霁云郑重地说。

    “真是个狐狸精?”周有寿一呆,脑中空白,如遭雷击。

    “嘿嘿嘿!”牛大贵抓住周有寿肩膀,幸灾乐祸地道:“小子,你们周家有福了,到时候让这个狐狸精给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狐狸精儿子,哈哈哈!”

    周有寿则呆如木鸡,毫无反应,任他抓住肩膀摇晃。

    “有何不可?”雪霁云一脸疑惑。等了一会儿,见周有寿不答,便上前一步,抓住周有寿的手臂又问了一遍:“有何不可?”

    周有寿眉头紧锁,一把挣开了雪霁云的手,铿锵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与妖精为伍?”,然后把手伸向胡妙妙:“衣服还来!周某家贫,舍不起一件衣服!”

    “你有七尺?”胡妙妙眯起眼睛,并没有要归还衣服的意思。

    雪霁云和气地劝慰道:“周有寿,你家境贫寒,还有老母奉养,家中没有田地,只能以砍柴烧炭以维生,山狐有灵,身有玄法,自然可以让你家昌旺兴隆,儿孙……”

    “住口!雪霁云!你此番话辱我太甚!”胡妙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起伏不定。

    周有寿一字一字对雪霁云说道:“我穷,我自有双手挣,何须这妖妇显神通!”

    雪霁云为之一窒,看着这个大字不识,瘦瘦小小的樵夫,如此草芥之身,卑贱之人,竟有这一番骨气,心中既是赞叹,又涌起一阵悲凉:人妖怎地疏途至此?

    “遗仙真人,”牛大爷上前恳恳地说道:“您是得道高人,苍云观的名声,天下谁人不知?但老夫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封观主修行圆满,得以飞仙,您作为他的弟子,也是现任得圣上敕封的苍云观观主,却在这里劝我们与妖精为伍。我小老儿虽大字不识,没有见识,但事关人伦,绝不敢认同您这个说法。老夫想那……”

    “老东西你给我闭嘴!”胡妙妙勃然大怒,周围空气为之凝滞,胡妙妙双眼迸射出两道精光。那精光在空气中牵绊起一阵奇异的涟漪,这是狐族幻术——

    灵狐千幻,可摄心念,纵然举世悲苦,也不过忘散如烟,大梦三千……

    那些山民纷纷站起身来,眼中空洞无物,呆滞麻木地离开石台,去往所来之处。等到老人牵孙回到家里,樵夫来走到林场间,猎户躲到陷阱旁,他们才会醒来,只记得今天又去找那位焚琴道人听道认字,但是自己头脑愚笨,竟然忘了中午学了些什么。

    “回来处去……”胡妙妙扬手,将那件短衫扔到了半空中,任它飘远。

    “原来是雪霁云要给胡妙妙许个人家……”鲤鱼感到一阵莫名地沮丧:“胡妙妙有倾城之貌,那个樵夫怎么还会弃如敝履呢?难道真是所谓的人妖殊途?”

    “那可不!蠢鱼!你竟然这都不知道,还以为你跟着雪霁云学出了什么名堂呢!妖本兽变,靠吸灵气以为生,人乃天下灵长,妖之最爱。寻常的人与妖走近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半路夭折。”

    “可是,我从没有让任何人油尽灯枯啊?”鲤鱼心中疑惑更盛。

    黄香斜了鲤鱼一眼:“你才多少修为,相传白山一脉乃神龙所化,福地洞天,钟灵毓秀,滋养你这等微末修为的小妖自是绰绰有余。雪霁云这家伙,就是个蠢货,空有那一身修为,还想着教那些山民修道术,让他们接纳妖精。实乃愚不可及。”黄香轻蔑地说。

    “我也没见你让谁油尽灯枯啊?”鲤鱼奇道。

    “我?哼!我早就躺平了,既然天地不仁,让世间万种无法和睦共存,我又何必增进修为,徒增罪业?不如混吃等死,消磨岁月,反正咱有祖宗家底,不需要奋斗。”

    “那你那个元灵……你们家以前是对多少人……这是作恶吧……”鲤鱼问得小心翼翼。

    “作恶?没有我们怎么会有那个苍云观?”黄香冷哼:“人能吃兽,兽为什么不能吃人?老泥巴见到那些迷路的山民都会使绊子,这个天地终究是力强者胜,无论是人类还是野兽,亦或是草木,都无法改变……”

    “既然是力强者胜,你为什么还要躺平?”鲤鱼不假思索地问。

    “我……这……”黄香被问得一时语塞,半晌,不耐烦地道:“你今天怎么那么多废话?我嫌累嫌苦,懒得提升行不行?”

    黄香被鲤鱼问的心中一阵烦恶,感觉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的让它厌烦,包括眼前这条蠢鱼,和下面更为愚蠢的雪霁云和胡妙妙。它便索性抬头看天,但见正午的天空湛蓝如洗,一片云,一丝风也没有,灿烂的日光就这么如帘如瀑,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撒遍山岩、溪流、林木,热烈璀璨,灼灼其光,仿佛在不容置疑地说:“天日为上,其道大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让黄香更为火大,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瞎老天!”

    这倒是把鲤鱼吓了一跳,它见黄香那张可爱的小鼠脸儿,扭曲至极,竟然如此动怒,鲤鱼连忙转个别的话来:“欸!老黄,你说这胡妙妙和雪霁云是有什么牵绊?为什么雪霁云又叫胡妙妙为苏妙妙啊?”

    老黄也自知自己除了谩骂,无能为力,不由泄气,听鲤鱼问它,就漠然地答道:“涂山算天,天有天规,青丘算地,地有方圆。有苏之狐祖上不自量力,誓算人心,人心反复无常。以利试之,被利欲反噬,堕入魔道。以情试之,自己又反被情所误,难以自拔。最终有苏一脉遭受天谴。有苏之姓便在世间消失了,它们一族只能以本体为姓,寄妖身求存。永远成不了狐仙。”

    “哦……是这样呀……我知道了。”鲤鱼完全没有听懂,但知黄香此刻心火炽盛,决不能在这时候跟它刨根问题,便又问些闲话:“那她和雪霁云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

    “你问我?”

    “嗯。”

    “我问谁去?你是那年苍云观百人飞升时,沾染神光,通灵而得神识。我爹爹妈妈、爷爷奶奶那时以为也能跟着升仙,就带着我跑过去看,哪知道我族妖身承受不了天门洞开的神光,他们用祖先千年结成的元灵罩住了我,他们自己则变成了寻常的黄鼬。寻常黄鼬命短,他们本来年龄就很大了,所以没几年就没了,很多事情也来不及对我交代。”

    鲤鱼第一次听黄香说起自己的身世,原来苍云观的百人飞升竟是我之蜜糖,汝之砒霜,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它。但时隔多年,听黄香语气不是很沉重,便轻轻地问道:“我曾见过山民供奉你们白山黄氏一族的泥像,难道你们不是黄仙吗?既是黄仙,怎么受不得神光?”

    “蠢鱼!你见过有在这山野里,四条腿跑来跑去的神仙吗?世间人类分辨仙妖,皆看德行,妖若为善,在人间便是仙,仙若失职,在人间便是妖。但苍天不仁,即使人间为仙,上天也觉得你是妖。过不了天门。”

    “是这样吗?照你这么说,我觉得成仙也没什么好的,人世间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对了,你父母那么高的道行都承受不了的神光,为何我能承受呢?”

    “我也想知道原因,否则我谁会理你这条蠢鱼?”

    “你!”鲤鱼耐性终于用完了,气的鱼鳃都鼓了起来。

    黄香跳到了鲤鱼正面,看着它的鱼腮从两边缓缓张开的模样,笑道:“看你这个模样,又像河蚌,又像屁股,你说,我是叫你蚌壳头好呢?还是叫你屁股鱼好啊?”

    “黄香!你个嘴贱挨千刀的!”

    “好臭!好臭!哈哈哈!你这样更像屁股了!”黄香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