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繁体版

第二章 白山苍云

    瑶瑶不会放过衔芝,胡妙妙也不会放过黄香。

    “我……我警告你胡妙妙,你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气!”黄香大叫。

    胡妙妙充耳不闻,抱着它,站起身,又开始跳舞,扬起衣袖往脸上一抹,原本千娇百媚的脸,如花般枯萎,变得沟壑纵横,褐斑点点。随着金钗掉落,满头青丝倾泻、脱落、枯萎,在风中化为几缕稀疏的白发,凄凉地飞扬,森然可见头皮。五色轻罗在风中褪了颜色,被风撕扯的片片零落,嫩藕似的肢体,也化为枯枝,只剩下骨头和焦皮。

    胡妙妙化成了老妪,还在舞蹈,还在抽疯。那软款的声音却丝毫未改,像唱戏似的唱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不是你嫌我年老色衰,才会移情别爱……”

    唱着唱着,胡妙妙就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就嘟起她那张已经枯萎到没有唇的嘴来,要亲吻怀中的黄香——

    “胡妙妙是你逼我的!”黄香叫一声,猛地窜出身子,挣脱了胡妙妙怀抱,撅起屁股,抬起尾巴,就要用白山黄氏的看家绝学,给这个疯婆子一点颜色看看。

    而胡妙妙随手一抓,好巧不巧一把抓在了黄香尾骨第三节,这正是黄鼠狼的罩门。那黄氏绝学,只能憋回腹内,自行享用。胡妙妙又变回了年轻的貌美的模样,换了一套北地白裘裹在身上。她把黄香围在脖子上,拉着它的前后爪子,继续边跳边唱边哭:“……意切切换神伤寸寸肝肠断……情深深化眼泪串串腮边飞……”

    终于,黄香忍无可忍,一双黑色小眼瞬间变得血红,那个金色硕大的黄鼠狼又出现了,它仰天尖啸,引得林鸟惊飞。等它回过头来便是凶相毕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立时就要把胡妙妙的脑袋给拧下来。

    “啊!黄黄!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我最难过的时候,你会出来陪我!”胡妙妙看到那个凶狠的幻影出现,破涕为笑,随手丢掉了“围脖”,双手环住了那个金色黄鼠狼的脖子。那金色黄鼠狼被苏妙妙一抱,顿时变得服帖如狗,甚至真的像狗一样摇尾巴。

    “带我走吧!这里实在是太伤情了……”胡妙妙将臻首埋在它的脖颈里,轻轻地说。那幻影抬起头,顺势把胡妙妙放在背上,撒腿向山林深处跑去,留下黄香呆立当场。

    良久——

    “爸?爷?爷?爷欸!我的祖宗!老祖宗!胡妙妙你这个臭娘们!把我家祖宗们的元灵还给我啊!”黄香大叫着跟着跑了过去,但它丢了元灵,此刻法力尽失,用它那四条小短腿,也不知能否追得上。

    鲤鱼在水中,将一切看了个满眼,此时它露出头来,对着远去的的一狐一鼬,总结道:“闹剧。”

    那个叫老泥吧的参娃,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土里钻了出来,对鲤鱼说:“到底是天上的哪路神仙不开眼,让这些畜生成精作怪?”

    “你难道不是吗?”鲤鱼奇道。

    “当然不是,我是参,是人参,就是要化为人的。这些畜生也配?”老泥巴恶狠狠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刚才就是胡妙妙把你救出来的!”

    “呦!连你都看出来了?”老泥巴轻轻笑了。“你觉得我应该谢她?”

    鲤鱼没有说话。

    老泥巴见它不答,就自顾自地说道:“我是参,千年人参,吃了我就能提升修为,法力大增。谁不想吃?谁不想要?胡妙妙那个狐狸精能安什么好心?不就是想知道我家祖宗在哪里躲着吗!她吃了我家祖宗就能直接飞天升仙。你说老子为啥要谢她?老子就是忘恩负义,不领这份情!像那群骚鹿似的狠货,白山也再没二份,所有妖精为了打听到老祖宗的位置,都得巴结老子,奉承老子,这就是老子能在白山混到今天,比他们强的原因!”老泥巴一口气说了一串,等着听鲤鱼发表见解。

    鲤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我若说我不想要,你信不信?”

    “我信你大……蠢货!”老泥巴自讨没趣,骂了一句,钻入地下不见了。

    鲤鱼叹了口气,回身游到瀑布下面,此刻它看着湍急的流水,信心满满,因为它已知道如何无伤穿过瀑布了。鲤鱼先是卯足力气,一口气游到瀑布中段,然后跳到公孙树上,化为人身,借树枝弹力,人腿跳跃之力,到达瀑布上段,最后再用鱼尾的力量,跃过瀑布。

    鲤鱼一上瀑布,就看到了几条比它小的多的同类,这个情况是不常见的,很少有鲤鱼会在瀑布旁边游荡。鲤鱼欣喜地游上前:“几位朋友,你们也去开智听法么?可否带上我,咱们结伴而行。”

    同过去很多年,很多次一样,鲤鱼得不到任何回应,它的同类行尸走肉般地游着,视它为无物。遇到一片飘过来的蝴蝶尸体,它们就争抢了起来,你咬下我一块尾巴,我扯掉你一片鳞,斗了片刻,终于有一条吃到了蝴蝶,它们就重新聚在一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麻木地继续挺进。

    鲤鱼见此情景,失望极了,默默地越过它们,孤独地向目的地游去。它要去的地方,是一处地悬空,水流天的所在。此刻它身处之河,由龙爪山上多个泉眼汇聚而成,名为绕指河。龙爪山顾名思义,形似龙爪,由五座山峰组成,一山五峰,一水相连,乃五气朝元之象,是个修仙练气的好去处。

    鲤鱼要去的地方就是龙爪山其中一座山峰的半山腰。那座山峰叫指星峰,山顶有一处泉眼,盘绕着山峰而下,汇入到绕指河中。指星峰的半山腰有一座石台,绕指河水势较为平缓的一段河床,在那座石台之上。

    石台名曰钓月台,是登指星峰的歇脚之所。此台汇天工之妙,集地造之巧,乃是山体向阳面凸起的一块巨石,巨石向山体内延伸处有一风穴,风穴内壁构造精巧,所出之风清凉细微,爬到半山腰的人们可在此处散热解乏。石台上方,正是绕指河的那段河床,那段水流虽平缓,依然有水汽喷溅,空中的水汽,因风穴之风丝毫不染石台,而是掠过石台直接流到台下的碧潭中。每当日光大盛,石台不但清凉舒适,还有虹桥凌空,那彩虹直蔓延到下方碧潭。

    天乐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雪霁云至龙爪山指星峰。当日正好晴空万里,白昼月出,昼月之影映于下方碧潭,飞虹现,彩练凌空,直插碧潭,好一个飞虹钓月。雪霁云便唤此台为钓月台。

    按理说,此台造化之美,本应享誉北朔,引无数骚客文人慕名而来。可指星峰地势险要,除了一条山民踩出的蛇盘小路,再无上山的路径。且山民大字不识,笨嘴拙舌,怎能描绘出如此美景。而且还传闻山上多有妖邪作祟。因此除了本地山民,再无人愿意前来。

    鲤鱼尚不懂欣赏风物华美,对它来说,这里是个听道的好去处。躲在钓月台之上的河床中,稍稍露出头,就可以听到雪霁云的声音,难得的是,还能看到雪霁云在沙盘上写的字。

    不多时,鲤鱼便来到了钓月台上方,它可以俯瞰龙爪山五峰中,最为矮小的叠翠峰,日照叠翠峰之影,指向东南,它便知巳时将过,山上以樵猎为生的山民即将到午休时间。

    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儿,年轻的樵夫猎户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来到钓月台,他们带着干粮水壶,来这里吹风、休息、用饭。还有几个无需干活的老人牵着垂髫幼童,等着雪霁云讲课,以消磨时光。

    雪霁云是大白山苍云观现任观主,道号遗仙子,世人尊其为遗仙真人。苍云观乃是由前朝皇室敕建,号称地北第一宝刹,与天南丹霞观齐名于世。苍云观坐落于大白山最高峰奎云峰上。

    前朝灭亡,二百年战乱不休,如今改天换日,新帝开创新朝。二十年前,新帝亲征北方杀罗,战前到苍云观祈福,离开当夜,苍云观上代观主封玄净,带领苍云众弟子,登上悬天阁。

    悬天阁为新帝敕建,是苍云观中最高的楼阁。那一夜封玄净和众弟子,就这北朔之巅,悬天高阁之上,集体踏破虚空,羽化成仙。

    当夜雷声大作,矫电如龙,那是羽化成仙必受的九天劫雷,那劫雷震的大白山一带,地脉颤抖,江河逆流,山上的百姓,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天劫,带着妻儿老小争相往外奔逃。刚逃到山下,雷电便止住了,乌云尽散,夜空重现明净,苍穹星汉灿烂,月华如水,清辉流泻,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奎云峰顶,一线天门洞开,有近百个金色人影踏破虚空,乘风而起,跨入天门。其目击者包括新帝本人,以及几位随行的翰林学士。那些翰林学士文章做的极好,而且他们都是国史院的官员。

    历经那场天雷,苍云观近百弟子无一夭折,全体晋仙。除了雪霁云。

    雪霁云身为封玄净的入室弟子,代师父下山,为新帝送行,那夜便没在山上,错过了成仙的机会。

    等雪霁云回到山上,苍云观内的所有建筑都被九天劫雷劈成了残垣断壁,只有作为“登天之梯”的悬天阁逃过了一劫。

    苍云观并没有因此而衰落,反而誉满神州,香客盈门。五年不到就修好了所有被天雷劈毁的建筑,用比之前更多、更贵重的珠玉琳琅装饰供奉。

    雪霁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苍云观的观主。在他的带领下,苍云观从此变了一番模样。

    雪霁云不像封玄净那般,收徒精挑细选,进行严酷的测试考验。雪霁云只要钱财到位,什么人都收,但钱不给够,任你何等的天纵奇才,也会被拒之门外。

    据说手握重兵的北朔都指挥使,他们家的狗来苍云观中修行两年,两年后指挥使派人上山牵狗,雪霁云给那条半人多高的獒犬赐了一个“灵狩舍人”的道号,还做了一场法事,轰轰烈烈地给这位“灵狩舍人”送下了山。

    每位来苍云观进修的王孙公子,都会在后山自围个院子,里面盖上亭台轩榭,再召一些仆婢在里面伺候生活,几年后再下山,就算是道业有成。苍云观俨然成为了专为名门勋贵量身打造的避暑山庄,三清四御被挤到一边。而雪霁云对此毫不在乎,没有底线。

    名门勋贵也毫不在乎,没有底线。挤破头也要把自家的公子,往苍云观里塞。

    百人飞仙以后,苍云附近流传出了一句话:仙途漫漫,非灵资秀骨,不可入苍云之门!

    因为飞仙一事,铁板钉钉,国史可查,这话便如真理一般,烙印在百姓心中,天下百姓对此话深信不疑。若遇到一位出自苍云的公子哥,即便他无官无爵,无才无能,也会忍不住膜拜跪舔。

    苍云观是不是真材实料不重要。让人毫无道理地拜服你,才是最重要的。有钱有权的勋贵名门,缺的就是这个。

    没有的东西就想得到,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皇帝陛下就非常地理解,勋贵名门的儿子,醉心道法,不思继承家业,历来都是皇帝们喜闻乐见的。

    既然,上不管,下不反,雪霁云身在方外,又能尽享人间富贵,当真比飞身成仙还舒服。

    鲤鱼时常会想,许是看到极致堕落的苍云观,雪霁云良心发现,才会趁山民们在钓月台午休之时,主动来钓月台讲道法。

    不过那些山民们并不爱听道法,也并不知道,每天钓月台上,这位衣着朴素,年近五十的道士,就是大名鼎鼎的遗仙真人。在钓月台上,雪霁云只称自己为焚琴散人。

    今天焚琴散人上山,扛着一个大袋子。

    雪霁云轻轻把袋子放到一旁,来到沙盘前,盘腿坐下。沙盘是用二三十块鹅卵石围成的,四尺见方的小空地,里面填满了沙子,雪霁云通常会倒拿拂尘,用拂尘柄在上面写字。

    还没等雪霁云开始讲道法,一位老人首先开口道:“道长,今天可否先教认字,后讲道法。您要是不教认字,老朽实在是听不懂您讲的道法。”

    一个背着弓的汉子对那个老人说:“哎呀,老爹,您就跟道长说实话嘛!道长肯来这里给咱们讲法,就说明道长是一个体谅穷人的好人。”汉子转头对雪霁云说:“道长,俺们这几个村的村塾,明年就能盖好了,娃要上学,俺爹是怕新来的秀才先生,看不上俺们这些苦人家的娃子。娃子们没耐性,你后面教认字,娃子就没心思听了。所以请您先教认字。”

    另一个别柴刀的瘦小樵夫说:“是啊,道长,俺也想多认几个字儿,上次卫所衙门的大人来俺们村,给俺村的几个猎户说了,秋狩之后让他们去白喉卫练火铳,入冬好在白喉卫帮忙放哨,给家里填份银钱。可是大人又说了,火铳那东西不太好学,俺们村儿要是有认字儿的就好了。俺虽不是猎户,但也想用这份钱,过个有肉的年。”

    背弓的汉子嘲道:“我说周有寿,你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就不用补了。瘦的跟个猴儿一样,也能练火铳?小心火铳先把你给崩了!我说道长,这道法嘛,俺们穷人也学不来,虽说外头传俺们这里闹鬼有邪祟,但啥鬼怪不怕大炮啊,白喉卫的红衣大炮,啥炸不平?还怕了几个妖精?您还是先教认字儿吧,万一俺当上了旗官,还能回来孝敬道长您。”

    “牛大贵,就你?”周有寿不甘示弱:“有个子,没脑子,还当旗官?我呸!人家卫所大人说的很清楚,是轰夷大炮,前一阵子有几个红头发的细作,来卫所偷,好几个人没抬动,大人们往上报军情的时候得知道藏字儿,就说红移大炮。”

    “哎?我说周瘦猴……”

    “住口!你们嚷嚷个屁,要吵滚远些吵!什么红衣绿衣,大炮小炮的,道长是个斯文的人。”老人打断了要还嘴的牛大贵,从袖子里掏出一册皱巴巴,水泡过的书来,给雪霁云看:“道长呀!老朽那天在镇子的河里捡了一本书,有个先生告诉我这里面写的都是极乐开心之事,但必需自己看,才能感受到书中的乐趣。”

    “说罢,那老人把书传给了雪霁云,雪霁云接过书,看封面,赫然三个大字——“拾捌摸”。

    许是装订的人觉得此书名羞于见人,固有更改。

    雪霁云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面色如初,淡淡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圣人之言,半点也做不得假。此书中确有妙处,但不适合老丈与孩童,看久了容易被心魔所误,走上自渎邪路,最终难以自拔,还是由我收着吧。”雪霁云一边说,一边把那书拢进袖子。那老人虽不太听懂雪霁云的话,但对他很是信服,所以并无不允。

    “众位乡亲,黄金屋,颜如玉,并非书之独有。道法中也有。乡亲们想不想要?”雪霁云深知这些山民所求,便绕过了道法的高深玄妙,直奔主题。

    牛大贵骚着头,慢吞吞地说:“‘黄金屋’,就是金子垒的房子。道长,那‘颜如玉’是个啥,吃的还是穿的?”

    周有寿鄙夷地看了一眼牛大贵“草包一个!‘颜如玉’当然是用玉磨出来的咸盐。住黄金吃白玉,咱白山苍云观上的那位也不过如此了。不过道长,您认字,俺们敬您,但您也别把俺们当傻子哄。哪来的黄金屋、颜如玉,牛大爷给你那本书,就是几张纸。”

    “贫道不是教书先生,书本里的黄金屋、颜如玉贫道说不清楚。但道法里的‘颜如玉’贫道还略知一二。”雪霁云捻着胡须说。

    “那您给俺们说说。”牛大贵急切地说。

    “还说什么,我这不就给你们带过来一个颜如玉。”雪霁云说着,拉过他的袋子,扯开绳子,把袋子打开。里面还真有个颜如玉,媚眼如丝,双靥酡红,醉醺醺,傻乎乎地笑着。

    不是胡妙妙,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