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裴豫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沈谈这个名字。
他想了许久,没想起来,最后只能猜测是在哪个同在京城做官的同乡口中听来的。
过了约莫两刻工夫,杂役来报,刑部押运犯人的官员到了,就在大理寺狱院中等候。
裴豫连忙往监院里走去。
来到监牢外,见一百余或绑着双手,或戴着镣铐的囚犯将不大不小的院子挤的满满当当。
裴豫和刑部押运犯人的侍郎寒暄过,两人一起来到监牢公房,开始对照正式名册将犯人一一验明真身,收监入狱。
这些犯人或镇定,或慌张,但他们都是官员和官员的家眷,倒并没有像寻常犯人一样大呼小叫,哭天抢地的。
裴豫自己也是官员,见到如此多同僚身陷囹圄,不由的物伤其类,心有戚戚。
不多时,名册翻到了沈谈那一页。
刑部的狱卒带上来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
裴豫抬眼看看沈谈,见他四十五六岁年纪,虽此时须发散乱,衣衫不整,身材也清瘦,但看得出他相貌文雅清隽,是个美男子。
而那个年轻女子,裴豫却觉得有些奇怪。
她面容白皙,相貌是极美的,但不知为何她眼睛里隐隐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严厉,裴豫看了一眼,竟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裴豫看看名册,上面记载沈芸娘,大名沈脩洁,二十二岁。
裴豫鼓起勇气再看沈芸娘一眼,更觉得奇怪。
她相貌多雍容端庄,少娇羞柔媚,加之身材甚高,可与他父亲并肩,所以看起来并不像二十二岁,说是三十二岁也有人信。
“你可是沈谈?”裴豫问道。
“正是罪人沈谈。”沈谈低头道,说着身子晃了晃,咳嗽了两声。
他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妥。
沈芸娘站在父亲身后,想伸手去扶他,但被衙役拦住了。
“不要乱动!”衙役喝道。
沈芸娘低下头,退了回去。
“你可是沈芸娘?”裴豫问道。
“正是罪人沈芸娘。”沈芸娘低着头道。
“你二人上前来,签字画押吧。”裴豫道。
二人一前一后,上来签上了自己名字。
裴豫看看他们的签压,沈谈是县令,自然是进士出身,此时身体虚弱,手上无力,但字写得仍旧极为苍劲。
令裴豫惊讶的是,沈芸娘的字筋骨架构和他父亲如出一辙,尤其是两人名字中都有的“沈”字,竟如同拓印一般,分毫不差。
狱卒将两人带下,要分别送往男监与女监。
分别在即,沈谈低声对沈芸娘道:“芸娘,你不要害怕,爹没有谋反,待陛下审清,咱们就能回家……”
“爹,我不怕。不过爹你身子弱,就算监牢里饭食粗陋,你也要多吃一点……”
两人此时对话使用的是河东方言。
河东之地因和长安关内隔着黄河,四面被群山阻隔,往来交通不便,是以语音自成一家,不但和长安音大异,整个大虞各地方言中,河东方言也算得上晦涩难懂。
沈谈和沈芸娘的对话,在场众人只有裴豫一人听得懂。
衙役有些不耐烦,上前来拉起沈芸娘就走,沈谈伸手要拦,也被另一名衙役拽着走了。
两人刚刚走出公房,裴豫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沈谈的名字。
是大理寺少卿王澜!
王澜年纪已快七十,于公事上不甚上心,但却醉心于钻研音韵、训诂、考据、造字的“小学”。
裴豫记得数月之前,王澜和他闲谈时问起,裴豫是否认得他的同乡,一个叫沈谈的。
裴豫告知并不认得,王澜有些失望,对裴豫讲起了沈谈,说他是一个小学大家,只知道他是河东人,想着让裴豫引见引见呢。
裴豫心道,原来是他。
难怪他的字写得如此遒劲俊美。
只是,但凡醉心学问的,于官场政事都不怎么钻营,沈谈为何会参与谋反?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裴豫并没有多想。
他按着名册,将余下囚犯一一查过,分别关押在男女监牢里。
送走刑部的人,裴豫又回来好生安排众囚犯的监室。
只是无论他怎样安排,这一百多人,都会将大理寺狱挤得满满当当。
大理寺会食之后,众官员纷纷退署回家。
裴豫出了城门,由吴彦牵着马往崇贤坊慢慢走去。
自见过沈谈父女二人之后,他似乎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样子,但一细想,那影子立即就消失不见了。
这让裴豫有些心神不宁。
路过西市的时候,他被人群热闹的声音吸引,抬头看了一眼。
他顿时豁然开朗。
他心中所想的事,乃是沈芸娘手上捆绑的绳结!
昨日他路过西市,想到商贩擅于打绳结。
但他此时才想到,仵作经常能见到的,擅于打绳结的,还有一类人,那就是衙门的捕快和狱卒!
想到这里,裴豫有些激动,催促吴彦快些走。
到了崇贤坊西门,裴豫没有进坊,而是让吴彦牵着马先回家,自己进了对面长安县衙所在的长寿坊。
他要去见一见县衙仵作,让他仔细想一想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绳结。
进了长寿坊,裴豫见东门处许三娘的面摊上此时有不少客人,许三娘一个人又要烹饪又要招呼客人,有些手忙脚乱。
他走了过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前日黄公子在面摊上寻衅,幸亏吴彦赶来他才免于一顿拳脚。
然后他就和吴彦一起离开……
那么,好像……面钱并没有给许三娘……
裴豫脸上一红,心想人家一个寡妇,生活艰难,自己还要白白吃一碗面。虽说只有几文钱,但终归是短了人家的。
还有,那个黄公子打碎了许三娘一只碗,也没有赔给她便匆忙逃走了。
裴豫从钱袋里摸出十文钱,回过头来到许三娘面摊前。
裴豫身穿朱红官服,身材又高大,站在面摊前分外惹眼,但。许三娘此时忙的不可开交,并没有注意到他。
“许家妹子!”裴豫见许三娘不来搭话,便清清嗓子,大声道。
许三娘听到有人叫她,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又呆了一下才认出是裴豫,慌忙上前弯腰行礼道:“裴……见过裴公!裴公要……吃面吗?”
裴豫见她如此拘谨,心里很不是滋味,道:“许家妹子,咱们是乡亲,若不是公事,你就像往常一样,叫我裴大哥好了!”
许三娘嘴上应承着,但举止依旧毕恭毕敬。
裴豫无奈,将十文钱放到桌子上道:“许家妹子,前日我吃了面,没有付钱,还有那只打碎的碗,一并补上。”
说完不等许三娘推辞说话,便转头快步离开了。
裴豫来到县衙,见了县令周德,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要见仵作。
“裴大人,仵作杨连生……他昨天夜里死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