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月3日。

    天亮得很早。

    太阳公公非常少见地从晨曦时分，就浮出了云层，将自己的光和热，送达了蜀地。

    徐洛魂早起就在广场集市上忙活，踏着温热的阳光，回到大院就一头扎进了厨房，开始忙前忙后。

    虽然伤口还有点疼痛，但已经不影响他日常干活。

    比这更夸张的是，体魄比徐洛魂更强的贾中华，昨日如此重伤，今天就可以勉强下床行走了，那可是八十一个弹孔，和几乎斩断右手的重伤。

    别问，问，就是江湖高手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当小厨娘干细娥穿着一身朴素但得体的民国学生装，赶到厨房时，今日份早餐已经快出炉了。

    小女孩儿大惊失色，眼带泪花儿，一个劲儿地道歉，并手忙脚乱准备上前帮忙。

    徐洛魂拦住，今天开始，她的任务很重，每天进度要求很高，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琐碎活计上。所以，徐洛魂让她好好休息，为早餐后的辛劳做好准备。

    干细娥感动得泪眼汪汪的，口中一个劲儿地喊：

    “嗯，徐大先生，细娥一定好好干，把大小姐和那位好漂亮好漂亮的仙子姐姐交代任务，完成的又快又棒。”

    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厨房。

    请注意，小女孩儿依依不舍的可不是徐洛魂，而是这个厨房。

    对于她来说，厨房，就是在孟家证明她干细娥存在价值的战场。失去了它，干细娥不清楚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这个温暖的地方。

    所以，她很留恋这里，也默默鼓劲，尽快完成这份意外的誊抄工作，然后返回这片存身之地。

    “很可爱的小女孩儿，不是吗？”

    一道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厨房外响起。

    徐洛魂手上忙碌的动作不停，只是微笑着回应：

    “确实很可爱，有过去那个时代很多美好的印记留下。但是我认为，这样的孩子，应该将目光追随在明天上，有更好的未来需要他们去创造。”

    “至于过去，就让过去的过去吧。”

    “虚晴道长觉得然否？”

    另外一个苍老祥和的声音响起，是惠舒师太：

    “阿弥陀佛。”

    “可惜我这样的老古董，应该是追不上那个新时代喽！”

    半佛半俗的话语，也就峨眉派的出家人，加上人老经历得多，很多事情看淡看穿，才能说得出来。

    峨眉派和青城派不约而同地联袂而至，既是默契，也是较劲，为的都是今天要开始的证据誊抄。

    徐洛魂暗叹口气，孟家大院用高墙隔绝，翩然世外，可哪里又能真的翩然了？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有人心，有交际，就有江湖。

    徐洛魂不想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微笑着建议：

    “两位来的稍早，早餐还有些许时间才能上桌。”

    “不如去凉亭稍息，看看今日好风景。”

    虚晴的温和嗓音响起：

    “贫道去看看宝贝玥儿起床没，两位自便。”

    惠舒的祥和声音响起：

    “贫尼也去看看婉萍，同去同去。”

    两道声音逐渐消失。

    徐洛魂再叹口气，他虽然挺会察言观色，对人心把握也不差，但是并不擅长解决，否则也不会签下那份卖身契约，深陷孟家。

    希望孟玥镇得住场子，也希望誊抄作业尽快结束，孟家大院恢复平静吧。

    且不提算是客居的峨眉派那边，只说在孟家算半个主人的虚晴道长，进了主宅后院，就直闯徒儿香闺，在一阵阵娇声痛呼中，将熟睡的孟玥拉起，监督着洗漱，然后师徒二人对着晨练的叶繁星就是一阵输出。

    心旷神怡地松缓筋骨后，留下躺地不能的小老虎，两人手拉手，似母女，又像姐妹的去享受早餐了。

    丰盛的早餐过后，众人就移步大院凉亭内，开始了最为重要的誊抄工作。

    虚晴道长和惠舒师太分居左右，贾周氏和干细娥坐在石台两侧，石台上放着十几卷书册，还有笔墨纸砚等物，两边对等，楚河汉界之势。

    唯一不对称的是贾周氏的背后，贾中华一脸虚弱地坐着，目光深情，望着贾周氏，除了晚上，一刻都不想分离。

    为何晚上不能在一起，小孩子不会想知道的。

    虚晴道长微笑：

    “都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争取两天内，完成所有誊抄，小细娥，辛苦你啦！”

    干细娥小脸崩得紧紧地，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显见得很是郑重，但也紧张得可爱。

    另一边的惠舒师太则云淡风轻向贾周氏笑笑，话也没说，贾周氏点点头回应，显见得极是默契，无形中赢了一筹。

    虚晴道长淡淡一笑，仿佛不在意，惠舒师太笑得更祥和了。

    一片和睦气氛下，誊抄正式开始。

    而在另一边的道场内，叶繁星和徐洛魂打得火热。

    孟玥在道场边缘嫌弃地吃着零嘴，她最爱的零食品尝地被占了，老徐特供版辣条又不能拿出来，当着繁星面吃，多少让手中的糕点不那么美味，所以心情有点差，对叶繁星看哪儿，哪儿不顺眼，不时讥讽嘲笑几句。

    当叶繁星被徐洛魂誓约拍中，身子滚葫芦般地上打滚：

    “呦呦，这不是江湖失传已久的二哈滚地术吗？如今看来，威力很是不凡嘛。”

    当叶繁星被打中痛处，哇哇大叫时：

    “哎呦喂，这癫狂放肆的狮子吼神功，震死了场内多少微生物，真是杀生无数，罪孽深重啊”

    直到叶繁星忍不了，大喊一声：

    “我忍你很久啦！”

    就呼喊着“乌丫”朝孟玥冲去。

    手持着糕点品尝的孟玥也不惯着，直接硬桥硬马的强硬回击，一时间姐弟二人丢下徐洛魂战做一团。

    徐洛魂头疼，却也知道孟玥的用意，转身出了道场等候结果。

    叶繁星昨日表现不错，嘴上不说，其实尾巴有些上翘。

    光徐洛魂亲自敲打估计压不下这条小尾巴，孟玥加自家师傅的效果也不好，所以孟玥现在自己亲自上场，给一个惨痛教训，教自己弟弟做人才行。

    当然也不排除，确实是孟大小姐手痒，还需要再揍一顿缓解。

    稍几，孟玥一身舒畅地回来，朝徐洛魂甜甜一笑，似乎要抱。

    徐洛魂顿时眼神示意拒绝，身子还往后退了一步。

    孟玥立马嘟起了樱唇，却也知道时间地点都不对，不做强求，郁郁挥挥手，也不交待就离开了道场。

    徐洛魂松了一口气，迈步重新回到道场。

    场内，叶繁星呈大字型瘫软在地，脸上还有个红红的印子，显见的被揍得很惨。

    “还活着不？”

    徐洛魂凑前，略带调笑地问。

    地上的叶繁星翻起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死不了，老徐你真没义气。”

    徐洛魂不理，微笑着说：

    “还飘不？”

    叶繁星脸上复杂：

    “我果然还是太弱了。”

    徐洛魂点点头，刺激道：

    “是的，很弱。”

    “如果你够强，昨天我们三人就可以直接杀出来，不需要分兵。”

    “如果你够强，青龙会招惹不起，庆云就会乖乖交出证据，不需要江湖争斗。”

    “如果你够强，可以自行制定规则，天下所有人都不敢不遵，那三人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叶繁星听了，神情意动，非常向往。

    “所以，你还要躺着浪费时间吗？”

    徐洛魂问。

    叶繁星立马就生龙活虎地爬起，斗志昂扬。

    “当然不，马上开始。老徐，不用手下留情，来吧！”

    “咚！”

    家乡和誓约重重地撞在一起，然后誓约猛一加劲，家乡吃不住，带着小老虎踉跄后退，誓约趁胜追击，两步追上就是一击横斩。

    小老虎叶繁星眼睛骤然一缩，瞳孔瞬间消失，已进入流光状态。

    世界变慢了，誓约在一帧一帧地横斩过来，徐洛魂的身子，此时其左手空门大开，并无防御姿势。

    是破绽？还是陷阱？

    叶繁星眼神闪烁，他能坚持的流光状态不到三秒，三秒内做不成真男人，三秒后就只能萎了，需要尽快作出决断。

    赌一把？还是稳一下？

    犹豫间，横斩尚未到，徐洛魂的左腿居然飞起，不受流光状态的影响，迅若流星般击中叶繁星右腿，让他吃痛受力，往后飞退。

    流光状态提前结束，世界恢复正常，誓约从刚才叶繁星站立的位置横扫而过。

    叶繁星站稳身子，家乡交给左手，右手揉捏着刚才被踢中的位置，缓解疼痛，神色懊恼。

    徐洛魂平和声音传来：

    “你过于依赖流光，忽略了敌人破解、时间提前结束的可能和意外。”

    叶繁星咬咬牙，家乡交还右手：

    “再来！”

    说完摆好架势，却不主动进攻。

    徐洛魂在心底赞叹一声，左脚前踏一步，带动身子微半转，扭着腰，借着回旋力，誓约从小老虎的左腰位置斜向上扫。

    也因为这个姿势，徐洛魂是身子微侧，左肩膀正对叶繁星。

    叶繁星猛然往前一扑，主动拉近攻击距离，而这一扑，竟然直接扑向了地面，在地上打起了滚，确实很像孟玥说的狗打滚。

    姿势很难看，也很狼狈，但是非常有效。

    因为它帮助叶繁星完成了两个目标，既躲开了呼啸着从身体上方斜扫的誓约，最关键是进入了家乡的攻击距离。

    徐洛魂眼神一凝，刚想有所动作，陡然心底发酸，小时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辛酸苦辣涌上，身体动作不由一滞。

    悲痛莫名，叶繁星可以勾动内心悲哀的神魂效果。

    经过昨日生与死的刺激，内天地再次进化，现在已经能趁着徐洛魂状态不佳，短暂影响，即便只有不到一秒的效果，也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趁此空隙，地上打滚的叶繁星突然暴起，整个人如狼般蹿向徐洛魂，右手家乡，突出缕缕寒芒，仿佛獠牙，撕咬向受伤的左臂。

    流光开，时间慢，须臾间，胜机显。

    就要击中了，马上就要赢了，叶繁星的眼神中闪过狂喜之色。

    但是，下一刻，形势陡变。

    誓约依然斜扫不变，徐洛魂身子的姿势也没有变动的痕迹。

    但是，唯独左手扬了起来，依然不受流光的影响，五指有规律韵动，一朵莲花绽放，每朵花瓣都撞在家乡的寒芒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叶繁星只感觉一股又一股浩然庄严的力道，从家乡传入自己体内，在燃烧，在净化。

    体内不知何处的火苗，象征气的存在，逐渐微弱和缩小。

    失去了气的加持，叶繁星承受不住莲花之力，家乡“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九字真言手印！

    叶繁星懊恼不已，自己竟然忘了老徐的这门绝学，刚才那一下左手空荡是个陷阱，自己傻乎乎地踏了进去，失了提防。

    “你为什么不进攻，也不回避？”

    徐洛魂严厉地说。

    叶繁星一呆。

    徐洛魂继续，声音越发严厉：

    “当武器掉落，面对敌人，你就只会傻乎乎等着敌人砍过来吗？”

    “你的手呢？腿呢？不会动，不会跑吗？！”

    “如果是生死战，你的牙齿就不会咬上去，撕开敌人的血肉吗？！”

    叶繁星羞愤，捡起地上的家乡，重重捏紧，语气坚定：

    “再来！”

    小老虎的受苦还在继续。

    黄昏，天光残阳。

    孟家大院，新世界酒馆。

    此时酒馆尚未开门，只有孟家人及峨眉、青城两派人士在场。四周灯具全开，微红光线映照得屋内亮堂堂，且喜气洋洋。

    但在座众人全无喜感，俱都神色郑重地看着孟玥手中的一纸信函。

    他们原本是来此吃晚饭，但杀手本能让徐洛魂第一时间发现了安静躺在柜台上的信函。

    然后，就变成了如今模样。

    信函很是雅致，用名贵的暗纹花笺制成，有暗扣封闭，没有具名。

    孟玥环视周围一眼，视线尤其是在峨眉派的三人上停留半晌：

    “那由我拆开？”

    其实所有人，包括干细娥都能猜到，这是青龙会送来，与峨眉派解决争端的决斗帖。

    但是，帖子送来此地，此地主人乃是孟家家主孟玥，由她来开启，正当其理。

    孟玥见周围人都无意见，点开暗扣，封口打开，一股芬香油然而生，飘渺而富有诗意。

    两门派中人马上屏息，检查自身，却都没有什么问题，香气只是简单地香熏，没有其他物质。

    孟玥抽出信函内的纸张，名贵宣纸制成，除了刚才的芳香味儿外，还有一股精木燃香的淡雅，显见不凡。

    信纸展开：

    “中华君敬览：”

    “与君相识二十余载，前为大清，后为青龙，呕心沥血，披荆棘，斩人命。惜从无生死相搏，见君沙场拼杀，死中求活之能，殊为遗憾。”

    “幸今，君从本心，叛离本会。作为龙头老大，吾不胜心向往之，欲求君项上人头，內镇会内人心，外摄江湖宵小。”

    “此战过后，青龙与峨眉恩断仇消，再无瓜葛。”

    “君素雅达，必不致令吾徒劳往返也。”

    “新历一月二十日，灌县西蜀财神塔，午时顶峰相约，你我生死一搏。”

    “敬上。”

    “爱新觉罗·庆云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