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生死与共的三人
1925年1月6日。
距离青龙会决斗帖的送达,已过去三日。
当晚,贾中华面色如常地接下了决斗帖,惠舒师太和贾周氏当场没有任何表示,似乎接到的不是生死决斗的邀约,而是请客吃饭一般。
其他人等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此事就此揭过。
只有叶繁星在每晚的孟家小会上,有所抱怨,但也都被孟玥强势镇压,告诫徒增老贾负担才消停。
岁月静好,孟家大院内风平浪静,只有贾周氏和干细娥日夜奋笔疾书的沙沙声,终于在昨日完成所有文书证据的誊抄工作。
虚晴道长领到崭新的证据后,当即告辞,赶回门内布置后续动作。而惠舒师太则是将证据交付门内可信之人,赶回峨眉,自己则留下,见证贾周氏的最后时光和顶峰决斗的结果。
她在私底下与孟玥等人自嘲:
“贫尼挣扎一生,没想临到轮回将近之时,还需要亲自送走自己的徒儿。如此也好,全苦海泛舟,师徒共同沉沦之情谊。”
此话一出,让原本对她印象大坏的叶繁星,倒是改善不少。
此时,早饭刚用完,天光晴朗。
叶繁星正在道场内被孟玥和徐洛魂操练,惠舒师太和干细娥也很有眼色跟上,看叶繁星的热闹,将偌大的孟家庭院,让给了一对苦命人。
孟家大院,凉亭内。
贾中华已然换下那身象征青龙会的月白色长袖紧身针织长衫,身着一套藏青色棉布长袍。那是二十余年前,贾周氏亲手为他缝制的衣物,一直精心保留至现在。
可惜,二十余年间沧海桑田,贾中华的容貌体型,都与当初发生不小变化,所以穿着有些不合身。
也因此,今日闲暇下来的贾周氏,就拉着老贾,量体裁衣。
两人都清楚,这将是,贾周氏为贾中华缝制的最后一套衣物,所以贾中华一直目光灼热地看着贾周氏,将每一分时光牢牢铭记,让心爱的人儿填满内心每分每秒。
坐在贾中华边上的贾周氏,终于有些赧然地回瞪爱人,嗔道: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贾中华正色:
“全天下最好看的,当然要一直看。”
“都已经人老珠黄,快入土了,还有什么好看。”
“就是好看,比天边的云彩,暮间的清风,晚夜的辰星,都要好看。”
贾中华是个战士,有些文化,但不多。前世混迹军营,学到的撩妹技巧,全是硬邦邦的土味情话。
可如此直白炽烈,反而让一向清心恬淡的贾周氏受不了,过去是,现在也是。
贾周氏猛地一拳锤在贾中华手背上,干裂的秀脸上泛起红晕,恼羞成怒:
“乖乖坐好,别捣乱,少说些胡话打扰我,我要赶紧把衣服给做出来。”
贾中华一翻手,贾周氏骨肉均匀的玉手,就被紧紧捏在其中,不得脱离:
“好好,我坐好。”
“放手!”
“我不放!”
“你放不放?!”
“不放,咬定青山不松手!”
贾周氏眉毛竖起,一对秀眸闪出冰魄寒光:
“我蜀道山,一!”
贾中华乖乖松手,然而没等贾周氏做出什么表情和动作,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抓住了贾周氏的手,紧握不放。
贾周氏又好气又好笑,都已经快五十的人了,还越活越小,口中继续计数:
“二!”
贾中华松开,然后又抓住手不放。
贾周氏一阵无力,又一阵心酸。
幸福的甜蜜,和不舍的心酸,同时从贾中华的手里传递到肌肤里,再到心里,浓得化不开,那句“三”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这辈子都栽在他这里,一时半会儿也就由他去吧。
身子软软倒进了贾中华宽大的怀里,手也不再掌心间挣扎,两两相贴,十指紧扣,口中喃喃自语:
“这辈子就被你赖上了,犟驴!”
一声犟驴,缠绵绯长,道尽了新婚燕尔的命运突变,穷途困境的对抗和依赖,绝境逢生的互生情愫,遭逢大变的天涯守望,此中万般滋味汇为一声呼唤。
两手紧紧相握,半生有你,是苦也甜,余生随你,幸福到点。
午餐前,惠舒老奶奶看了眼凉亭内被手忙脚乱收起来的布料,慈祥地对贾中华和贾周氏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但是那揶揄的表情和眼神,让贾周氏大羞。
午饭一吃完,贾周氏就一顿巴掌伺候,将老贾赶到了道场,作为叶繁星的新一轮指导老师。
不,应该说是方凌峰。
因为自从被贾周氏赶跑后,老贾就精神萎靡不振,干脆躲起来休养。而方凌峰则在秘密拜见了惠舒师太后,没有去见婉萍师妹,跑来指导叶繁星。
孟玥也趁此机会,拉着不情不愿的徐洛魂,不知去了哪里。
只剩下叶繁星和方凌峰在道场内对练。
方凌峰与徐洛魂,和贾中华都不同,他更像一位板正的老师,从用劲发力的各种身体姿势开始教起,纠正叶繁星的不规范动作,就像叶繁星前世的军操演练一样,基础动作一遍遍重复。
于是,在一阵枯燥乏味的操练后,叶繁星成功倒地不能,这倒不是他被疲惫击倒,而是精神受到莫大损伤,心碎而倒。
方凌峰是个好脾气,看见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小老虎,没有怪罪其偷懒,反而自责起来,认为自己没有教好,所以开动脑筋思考,如何激发小老虎动力。
没一会儿,他就眼前一亮:
“趁此休息的时候,你想不想听听老贾和我师妹的故事?”
此话一出,叶繁星的虎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一个二哈翻身,滚到了方凌峰的脚边,扬起虎头,话没说,但表露的意思一览无余。
方凌峰暗笑,上钩了,悠然着说起了这段二十余年的往事。
方凌峰和周婉萍,都是峨眉派出色的弟子之一,又师出同门,一同习武一同成长。
故当二人及冠及笄之时,两人的师傅惠舒师太,就有意撮合,结成秦晋之好。师兄妹二人自幼相伴长大,两小无猜,感情极深,甚至认为这是天作之合,面对师傅的好意,也就羞涩应下。
于是,两人在峨眉派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在金顶上的派内大殿上成了亲。
然后,命运的转折就来了,新郎官酒醉后被送进洞房。谁料贾中华的灵魂破界而至,在方凌峰的身体上苏醒。
刚刚还在二战战场上搏命厮杀的贾中华,睁眼就看见一个穿着素红嫁衣,明媚皓齿的秀美女子,在红烛掩映下晕红的脸蛋,正在脱解着自己的外衣。
那一抹容颜的惊艳,深深留在贾中华的心底,也惊醒了他混沌的意识,下意识反抗起来。随着两人的沟通,误解,乃至委屈争吵,终于惊动了外面还在欢庆的峨眉派众人。
于是,很快,贾中华的穿越者身份就被暴露。
此时包括周婉萍在内的峨眉派众人,皆以为新郎官方凌峰,已被域外天魔贾中华吞噬杀死,全都悲愤不已,誓要杀死贾中华为其报仇。
贾中华迫于无奈,就近挟持了新娘子周婉萍意图自保,峨眉派众人投鼠忌器,只能围而不攻,双方僵持,互有负伤。谁料,争斗过程中,两人失足,摔下金顶。
峨眉派皆以为两人齐齐身死,一场喜事,转瞬间变成人间悲剧,惠舒师太心灰意冷,就此彻底修佛,不再管理派内之事。
当说到这里,方凌峰的脸上虽然坦然,但话语中的唏嘘之意,还是展露无疑。毕竟那一天,他、贾中华、周婉萍,乃至峨眉派很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偏转。
叶繁星想着当年峨眉山金顶上那一夜的波澜曲折,内心百转千绕,见方凌峰停下,不禁催促起来:
“后来呢,后来是不是老贾他们两人意乱情迷,生米煮成了熟饭,就这样好了起来?”
方凌峰不禁一阵摇头,这小老虎和老贾还真有点像,对此方世界的人情世故,不甚了解。自己乃是出家人,还是当事人,都能不经意当面说出一些虎狼之词,如是峨眉派内的守旧分子,或者少林等崇佛遵古门派,立时便是恩断义绝,血溅三尺的结局。
方凌峰虽然与叶繁星接触不多,但通过贾中华,也知道这个小子有些口无遮拦,但本心不坏,在孟玥的管束下,依然走在正道上,且由于天赋惊人,又有徐洛魂的教导,未来不可限量。所以也有意指点一二,结份香火情。
他微笑着继续阐述刻在三人心底的往事。
从金顶落下,贾周二人幸运被一株长在岩壁上的古松撑住,没有直接掉落山地,或者撞上岩壁粉身脆骨。但是两人的立足之地,也就局限在古松的方寸之间。
捕猎过往的飞鸟蛇虫裹腹,摘取古松及周边不远处的植株,内部汁水解渴,身体排泄时的相互旁观,不时发生的身体接触,生活空间的狭窄,和生存资料的匮乏,让两人之间,产生了诸多交际和碰撞。
其间,周婉萍作为待嫁的云英之子,自然对这种情况羞愤至极,多次有轻生跳崖举动,但都被密切关注其情况的贾中华救下。
即便救下的代价,就是无尽谩骂和扭打,也没有放弃周婉萍的生命。
渐渐地,周婉萍不再轻生,而且方凌峰的意识,也逐渐在身体内苏醒。于是,其和贾中华两人的意识交替出现,这给了周婉萍顽强生存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两人三魂,就在一颗小小的古松上,开始了相互仇视,又相互依赖的生活。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山内大雨磅礴。
方凌峰心平气和地书说着改变三人关系的那日:
“当时已至隆冬,天气严寒,暴雨不止。”
“婉萍师妹身子骨稍弱,在那古松上又没有很好的补充,恰逢女儿家月事到来,多方因素下,就病倒了,很是危险。”
“当时其实是我的意识在主导,但情况非常危急,又条件有限,我束手无策。”
“但也就在那时,老贾的意识猛然压过了我,抢过了身体主导权,脱掉了两人的破旧衣物,将师妹压在身下,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遮挡风雨,同时以人体温度,加上疯狂运转体内之气,替师妹驱寒,经过一日一夜的艰苦支撑,师妹终于摆脱危险,渐渐恢复。”
“而老贾则因消耗过大,加之外部环境的侵蚀,病倒了,比之之前的师妹状态还差。而师妹也并没有因此下暗手,而是如老贾之前那样,舍弃羞耻,精心照料,甚至割破自己手腕,放血来给老贾解渴。”
叶繁星在旁边嘟了嘟嘴,想说些什么,但好歹他并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二百五,有些戴绿的话没有直接说出口。
不过方凌峰乃是聪慧机智之人,如何猜不到叶繁星没有问出口的话,微笑着,并不介意:
“当时老贾压过了我,但是因为初次尝试,所以我并没有陷入沉睡,而是以第三视角,看到了他对师妹的付出和牺牲。”
“也就在那时,我意识到了自己对于师妹,也许并不是一种可以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
“随后师妹照顾老贾时的举动和眼神,和与我在一起的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比翼齐飞,生死相随的感情,这让我确信,我和师妹,只是因为从小就在一起,生活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而不是男女的爱慕之情。”
方凌峰微笑总结:
“也就在那株古松上,婉萍师妹与老贾,萌发了男女之间真正的爱情。”
叶繁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最大的受害者,自己身体被占了,媳妇儿当面,爱上了那个占用自己身体的男人。
方凌峰注意到了叶繁星的欲言又止,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微笑表情:
“最初我也以为自己会像普通男人那样妒火攻心,当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难受的感情,甚至还松了一口气时,都以为自己已经被古松的生存环境逼疯了。”
“直到我们一致决定,不再蜷缩于古松,而是想办法脱困后,我才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方凌峰顿了一顿,似乎整理自己的思路和语言:
“我比婉萍大几岁,从小带着她识字,练武,诵经,十余年的时光,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但是,我一心向佛,并没有世俗的男女之情,师妹于我,就是修佛路上的同路人。”
“所以当那件事发生之时,我就明确了自己的心意,成全他俩,自身向佛。”
叶繁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问的问题:
“是什么事啊?”
方凌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回忆中:
“我们下定决心脱困,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用十几条被捕猎的蛇皮做成绳索,将两个身体捆绑在一起,并留出一部分蛇皮绳作为攀岩用,将古松松叶编成了一个个小袋子,装满收集的各类食物,全部交给小师妹保管。”
“然后我们离开了古松,由老贾一点点背着师妹向上攀登。”
方凌峰的声音变得空幻起来,叶繁星也被带入了那峨眉金顶下的岩壁之上:
“我们约好,老贾全神贯注攀登,其余身外事全部交付师妹处理,包括休憩,觅食喂食,清理排泄等等。”
“而我,则负责监控所有情况,第一时间预警或者干预,托底作为最后的警戒。”
“中间无论谁出了差错,半途跌落,黄泉路上遇见,三人生死与共,下辈子再相逢。”
方凌峰突然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叶繁星从未听过曲调,但是歌词铭记在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唱后,方凌峰没有睁眼,只是淡然开口描述:
“在攀爬过程中,我们遭遇了很多危难。”
“老贾的五指接连断折,鲜血和痛苦,洒满了绝壁,依然强撑着支持两人的重量,绝不放弃。”
“师妹完全放弃女儿家羞涩,全身心照顾着老贾的身体和精神,唱歌缓解疲乏,按摩缓解疼痛。为了保护老贾,手上被毒蛇咬伤,却一声不吭。”
“也就是那时,我衷心祝福他们两人喜结良缘,百年偕老。”
方凌峰睁开眼睛,仿佛回味了一段充满意义的人生,笑了,很坦然,脸上的蜈蚣也在舒缓地晒着太阳:
“经过五日五夜的相互扶持和鼓励,当重新站在金顶上时,我们三人都知道,生命已经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叶繁星心急了,连忙追问:
“那后来了,后来峨眉派怎么样呢?”
蜈蚣般的脸上有了促狭,方凌峰坏心地回应:
“想知道?”
“那就站起来把猴子摘桃的动作再演练一百遍。”
“你这个恶魔!”
叶繁星的悲愤声音,远远回荡在孟家大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