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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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多好的一个人

    大山离开鹭河去省城治病,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病入膏肓的兰花,病魔缠身,被病痛折磨的渐渐失去了人样。在大山、满堂、满红不在的日子里,老四婆和闺女前来帮忙照看兰花。兰花还有意识的时候,她便对老四婆说:“弟妹,我生病害你们受牵连了,你们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还要来照顾我,我心里暖但过意不去啊。”

    老四婆有些耳背,听不大清楚兰花说什么,但知道兰花要表达的意思。她一个劲地点头,劝兰花放宽心,家里有她在呢。可是到了晚上,兰花不愿老四婆守在病床边,执意要她到楼上的房间睡觉。老四婆带着闺女在楼上睡觉,闺女说她害怕兰花家里有鬼。老四婆说,世界上哪里有鬼,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话虽这样说,夜深人静时,整栋房子显得肃静可怕,哪怕风吹草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老四婆耳背,她对周边的环境不灵敏,老四婆的闺女还在学校念书胆子小,但凡听到房外有异响便钻进被窝,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楼下是可怜的兰花,服用吗啡已经起不了效果。兰花生命的最后几天,别说服用吗啡,连一滴水都咽不下去,她的胸前如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令人窒息。可怜的兰花除了哭和呻吟,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到后来,连兰花自己也说听到了家里有异响,她说要请道士来家里念经,或者请道士画符到处张贴。她又说家里还有一田的红薯没有收回来,今年雨水少,红薯个头小但甜得很,她叮嘱大山再忙也不要把田里的红薯给忘记了。她还喊着忠明、忠平的名字,要他们好好过日子,今后要好好侍奉娘。听兰花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言自语,老四婆意识到兰花说胡话了,恐怕挨不了几天了。

    老四婆哭着问:“嫂子,嫂子,你知道我是哪个吗?”

    兰花低声说:“我不认识你,你跑来我家做什么?”

    “嫂子,嫂子,我是老四婆啊,年轻的时候,我们经常天还蒙蒙亮就一起去瑞峰山砍柴啊。”

    “哦,你是兰花啊,兰花她可真可怜。”

    “嫂子,你自己是兰花,我是老四婆。”

    “满堂、满红,你们要早点成家,妈最担心的就是你们啊。”

    “好,会早点成家的,你就放心吧。”

    话没说几句,兰花又躺下了。

    这时大树走了过来,老四婆走出兰花的房间轻声地问:“大哥,三哥他们什么时候回鹭河啊?我看嫂子撑不了几天了。”

    “我都听见了,兰花开始说胡话了,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

    “这样也好,不然嫂子清醒地离开人世,她哪会舍得啊,肯定要哭成泪人。大哥,打个电话把满堂、满红都叫回来吧。”

    “大山今天就出院了,打电话给他们也要办完出院才回来。”

    兰花在床上躺了一会喊疼,老四婆和闺女把她抱起来放在藤椅上坐着,可是坐了一会兰花还是难受,老四婆又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藤椅上搬到床上躺着。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最后兰花坐在藤椅上不喊疼了。

    老四婆带着闺女在厨房吃早饭,吃了早饭回到房间便发现兰花悄无声息地走了,兰花不仅没能见大山和孩子们最后一面,而且都来不及交代只言片语就走了。从此,关于她在刘屋的一切都戛然而止,她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老四婆哭喊着:“嫂嫂,嫂嫂,你怎么就忍心走了啊。嫂嫂,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啊,你吃了一辈子的苦,大家都说你是刘屋的大好人,好人有好报,可你这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啊。嫂嫂,你总算解脱了,你到那边要过上好日子啊。嫂嫂,你要保佑你的两个儿子长发琪祥,你要保佑三哥早日康复啊,嫂嫂。”

    听到老四婆哭,大树赶了过来。他提来一个大铁锅放在房间门口说:“老四婆,别哭了,大山他们都不在家里,你们给兰花烧点落命钱吧,让兰花好好上路。”

    “大哥,嫂子她是个大好人啊,为什么好人的命就这么苦啊。”

    “老四婆,我和你一样难过,可兰花要走,我们谁也拦不住。幸好现在疫情好了,要是前一个月,鹭河到处在防疫,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所以说兰花她是有福之人,她吃了这么多苦,今天终于修成正果了。”

    老四婆带着闺女跪在铁锅前,一边烧纸一边哭泣,纸钱烧成灰烬,随风而起,透过火焰,坐在藤椅上的兰花微仰着头看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盼望着大山和儿子们的归来。火焰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随风飘扬的纸灰飘荡在房间里,洒落在兰花的身上,将兰花的头发都染灰了。

    大树一面给在省城的满堂打电话,通知他们早点回村来。一面通知刘屋的族人,叫他们前来帮忙办丧事。

    满堂接了电话后,跪在医院的阳台上大声地哭喊着:“妈妈,我的好妈妈,我没有照顾好您,我没有让您过上好日子啊,您为了这个家,吃了一辈子的苦,我真没用啊,妈妈,你走我都没能见您最后一面,我好自责好内疚啊。妈妈,您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成人,我们却不能陪您到老,儿子不孝顺啊,妈妈,妈妈。”

    整个病房突然安静了下来,唯独听见满堂一个人在哭诉。大山妹妹、满红过来扶起满堂,他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山坐在病床上,张着嘴巴试图发出声音,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只见眼泪从眼角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从床头拿来笔和纸,吃力地在纸上写着:“快坐高铁回家!”

    两个多小时后,大山、满堂、满红、大山妹妹乘坐高铁回到了鹭河。满堂、满红、大山妹妹自从到了鹭河后,便一路哭进了刘屋。满堂重复着哭着说:“妈妈,我没有照顾好您,我好自责,我好恨我自己啊。”满红哭着说:“妈妈,妈妈,我没有了妈妈了。”大山妹妹哭着说:“嫂嫂,我们姐妹之间几十年都没有拌过一次嘴,没有吵过一次架,人人都说我有个好嫂嫂,可是今天你走了,我再也没有好嫂嫂了。”

    没过一会,他们到家了。满堂、满红进了兰花的房间,见兰花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永远地走了。两人一齐跪在兰花的跟前,哇哇大哭了起来。大山妹妹也跪在了兰花跟前。满堂、满红就如两个孩子跪在兰花跟前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喊着“妈妈”。满堂拉着兰花冰冷的手:“妈妈,我没有妈妈了,以后我回家了喊一声妈妈也没人应答我了,我进了厨房再也吃不到您做的饭菜了,再也没有人念叨着叫我早点结婚成家了,再也没有人关心我们过得好不好,在外面工作好不好了。妈妈,我的好妈妈,做儿子的不称职啊,要是我一直留在您身边,说不定就可以照顾好您,说不定您就不会这么早离开我们了,我好自私,我好心痛啊。妈妈。妈妈,我会照顾好弟弟,我有空就会去看望外婆的,您就放心地去吧。祈求天老爷保佑您在那边过上好日子,祈求您在那边再也不要受人间的疾苦了。”

    满红也哭着说:“妈妈,我都没有见上您最后一面,您说算命的人说你将来会孤苦伶仃,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恨那个算命先生啊,那个算命先生造孽啊。这些年,我总是让您操心,我在外打工你怕我会跟坏人在一起,千叮万嘱要我做个实诚的人。我回乡创业了,你担心我没钱用就偷偷地给我钱,嘱咐我要不怕吃苦,一定不能让人笑话。我和小雨在一起,你说小雨是个好姑娘,要我把她娶回家来,只是您走这么快,我还没有把她娶回家们您就走了,您都还没等及小雨喊您一声妈啊。妈妈,以前我不懂事,以后我会听您的话把烟给戒了,把酒给戒了,做个勤俭节约的人。我会听您的话,和每个人友好相处,在鹭河好好做事,将来不论怎么样都不忘帮助过我们的鹭河人、刘屋人。妈妈,您就放心去吧,以后我会听哥哥的教诲,绝对不辜负您,绝对不让您失望。”

    大山站在满堂、满红的身后,也哭成了泪人。大树、大林、大桐过来将满堂、满红扶了起来。

    大树说:“满堂、满红,都别伤心难过了,赶紧振作起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满堂将兰花从藤椅上抱起来放在了床上,接着跟着村里人到河边去“买水”。满堂头戴白布帽,提着一只木桶,带着香烛和纸钱来到河边,将香烛插在河边,跪在水中祭拜河神,木桶在水里来回扫荡,随后装了一点水带回了刘屋。装殓师傅将水熬制成生姜水,在兰花的手心、脚心等地方擦拭,给她换上寿服。满堂、满红跪在床前一动不动,呜咽地哭泣,直到装殓结束。

    按照客家人的习俗,满堂、满红还得去舅舅家报丧。满堂给忠明打了电话告诉他兰花走了。忠明只是应了一声“哦”,便挂了电话。忠明放下电话,再也控制不住对姐姐的眷恋,哭着不停地喊着:“姐姐,我的好姐姐。。。”

    不一会儿,在六哥的陪同下,满堂、满红来到舅舅家。此时,舅舅已经在家门口等候。满堂、满红来到忠明的跟前,“扑通”跪了下来,见到妈妈的娘家人,满堂、满红哭得不能自已。忠明也跟着哭了起来,忠明将满堂、满红扶起来,安慰他们别哭。可是,舅舅越是安慰,满堂、满红越是伤心难过。三个人抱作一团,哭成了一团。

    六哥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仨也感动得直流眼泪,忠明的左邻右舍细声细语地说:“兰花走了,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六哥走过来说:“舅舅,节哀顺变!”

    六哥对满堂、满红说:“你们说的话,舅舅已经知道了,咱们回刘屋吧。”

    忠明说:“满堂、满红,回去吧。”

    满堂说:“舅舅,妈妈下午四点送进祠堂,您一定要来啊。”

    忠明说:“你们回去吧,我下午就来。”

    下午一切就绪,眼看三点半已过。

    大树说:“满堂、满红准备好到家门口迎接舅舅,我们一家人都去迎接。”

    满堂、满红以及堂兄弟等都头戴白帽在门口的路边等候。

    三点五十分,有人跑过来说:“忠明、忠平来了。”

    满堂、满红等跪在路边哭泣,唢呐师傅吹着一曲哀乐,道士敲打着钹,钹发出“哐次”地声响。待忠明、忠平到了,有人打了一挂长长的爆竹迎接舅舅的到来。有人接过忠明、忠平手中的纸钱和花圈,忠明、忠平来到满堂、满红等的跟前,将跪着的人一个个扶起。起来没走几步,满堂、满红等又跪了下来,忠明、忠平又一个个扶起。到了家门口,又跪一次,随后带着忠明、忠平进兰花的房间看望兰花。

    忠明、忠平擦拭着眼泪,看着最爱的姐姐永远离开人世,不禁抽泣了起来。忠明和姐姐感情最深,哭着差点晕了过去,幸好有满堂、满红扶着。

    下午四点,道士敲打着钹在兰花的房间里大声地喊话,大概的意思是说刘屋的兰花走了,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既然兰花走了,还请各路神仙照顾她保佑她。道士话音刚落,兰花被“八仙”扛着离开了刘屋,来到了村里的宗祠。盖棺的时候,族人叫满堂满红、忠明忠平都上前看看,看完之后就盖棺了。随后,道士举着一只公鸡,在棺木前祭拜,绕着棺木洒鸡血。道士又说了一些人们听不懂得话,接着喊大家不要再跪了,起来回刘屋了。

    临近黄昏,六哥带着满堂、满红来到祠堂给兰花烧香。

    第二天一早,八仙抬着兰花的棺木离开了祠堂,送葬队伍紧随其后。离开祠堂没一会,八仙停了下来,道士带着满堂、满红围绕棺木作揖祭拜,道士打着钹,诉说着两个儿子来给兰花送终来了。道士点燃纸钱,在兰花棺木正前方燃烧。鹭河人把它叫做“救苦”,意味着为兰花救苦,帮助兰花在另外一个世界少一些苦难,多一份安乐。送葬队伍继续往前,到千年古寺契真寺门口,道士带着忠明、忠平祭拜,这是第二次救苦。到了鹭河中心小学门口,送葬队伍又停了下来,道士带着大山妹妹、妹夫救苦。三次之后,唢呐哀乐停,钹不再敲打,其他族人停止送葬,由满堂、满红、忠明、忠平等兰花最亲的人送上山。一路上,八仙时而步行时而缓缓前行,时而健步如飞,时而发出呦吼声,时而沉默不语。当八仙把兰花的棺木推进墓穴的那一刻,满堂、满红哭得不能自已,两兄弟跪在兰花的坟前久久不愿起来。坟上的地理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好好的生活就是对兰花最大的安慰。你们的母亲会保佑你们健康平安的。”

    众人将满堂、满红搀扶着起来。众人都下山了,唯有忠明站在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送葬队伍回了刘屋,大树在村口点燃了一捆禾秆,禾秆没有充分燃烧,腾起阵阵烟雾,送葬的人特意走到稻秆前,一个个踏过烟雾,意味着送葬归来,大吉大利。

    待所有人吃过了早饭,大树和族人张罗着红布、酒水及果盘,邀请忠明、忠平等亲人过来喝酒喝茶。

    大树说:“两位舅舅,虽然兰花走了,但是你们始终都是兰花娘家人,始终都是满堂满红的舅舅,请你们节哀,也请两位舅舅一如既往地关心两位外甥。”

    忠明、忠平说:“哪里的话,我姐姐把两个孩子看得比命还重,以后舅舅还是舅舅,外甥还是外甥,越走越亲。”

    满堂、满红端着酒碗过来敬酒说:“舅舅,以后常来家里坐坐啊。”

    “会来的,你们兄弟俩可要团结和气,要让你妈走得放心。”

    满堂、满红点头答应。大山红着眼眶,提起酒瓶来给大家倒酒。

    大树说:“大山,你坐着歇着,让两个年轻人来。”

    大山来到忠明、忠平面前,眼泪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姐夫,你就放宽心吧,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

    大山点了点头。

    说完,大树让族人给忠明、忠平的肩膀上一人披了一块红布,两人转过身来,面朝着大门口。大树点头示意可以“送客”了。唢呐声响起,众人将忠明、忠平送到了家门口,有人打了一挂爆竹,爆竹声刚停,两人刚走到路上。大伙又请忠明、忠平再到家里坐一会,叙叙亲情。忠明忠平知道这是鹭河的习俗,掉头折回家里。满堂、满红又给两位舅舅倒酒,家里其他亲戚也来了和两位舅舅说话,寒暄了一番,唢呐声再次响起,再次送客,忠明、忠平走到了路上,众人站在大门口目送两位舅舅,忠明忠平不时回头招手说:“回去吧,回去吧。”大伙并没有回屋,目送两人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下午五点,泥匠师傅将兰花的坟砌好了。按照规矩要杀鸡、打爆竹,爆竹刚刚打完,天空便洒落着细雨。风水先生急忙附和着说:“满堂、满红,福主风水完工了,人财两盛,风调雨顺,将来一家人大发大福啊。”满堂、满红连忙道谢,邀请大家回家喝碗水酒讨个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