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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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最重要的决定

    大山终于做了决定,要去医院检查治疗。只是,满堂、满红都在防疫卡口做志愿者。他不想影响两个孩子,于是自己一个人去村委会开了放行证明。刘屋的刘书记说,大山哥,早点把病看好来,到了医院做好防护,切莫乱跑啊,做好疫情防控工作是头等大事。大山拿着一纸证明点点头示意感谢。经过刘屋的防疫卡口时,大山遇到了满堂和清梅。两人正在给人测量体温,见大山走来。满堂停下手头的工作,来到大山跟前喊了一声:“爸,你要去哪里?”

    “我想通了,这就去市里的医院看病。”

    “只是我和满红都在防疫,通往市里的车都停运了,你一个人怎么去?”

    “你伯说同我去,他会骑摩托车。”

    “爸,您先和伯去检查,后面我和满红再来医院看您。”

    “不忙的时候就回去看看你妈,你妈恐怕挨不了多久了。”

    大山说完就走了,满堂站在原地目送大山走远。清梅走过来对满堂说:“满堂,我们的防疫工作快一个月了,疫情形势越来越好了,你陪着叔去医院检查吧。”

    “我伯会陪我爸去,进一步治疗的时候,我再和我弟一起去医院。”

    “叔婶同时患病,我和刘书记商量商量,看能否给叔婶办个低保,到时候看病能少花很多钱。”

    “清梅,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低保的事情,我看还是算了。我和满红咬咬牙就扛过去了,我们不给政府添麻烦。”

    “这怎么叫给政府添麻烦,只要是鹭河的村民,不管是谁有困难我们都要伸出援手给予帮助。”

    “清梅,谢谢你的心意,如果我们给父母申报了低保,不管有没有申报下来,到时候村里人人都会说,满堂不是有工作嘛,怎么可以申报低保,到时候你们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啊。我不同意申报。”

    “既然这样,那你看着办吧。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帮忙带给叔婶,祝愿老人家早日康复。”显然,清梅是早有准备的,她将一个红包递给了满堂。

    满堂接过红包,扯了红包的一角红纸,将红纸塞进口袋里,把红包递回清梅说:“红纸为大,你的祝福收到了。”

    大山回到家中,叮嘱兰花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他和大哥去去就回。

    兰花点头示意,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大山坐在大树的摩托车后,吹着寒风,浑身直打哆嗦。

    大树感受到了大山畏寒,故意将车速慢了下来。

    “哥,骑快点,兰花一个人在家里呢。”

    “我交代了老四婆,让她到家里帮忙照顾兰花,你就安心去检查治疗。”

    大山没有说话,看着大哥宽大的身板,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三十年前,四兄弟都成家了,父亲说要给他们抽签分家。分家历来是鹭河人人生中的大事,分家意味着一大家子要分成几个小家庭,分家就意味着要分田分土分房舍,有了利益之别兄弟之间自然就容易发生冲突。按照抽签顺序,大树排行老大先抽,大山排行老三第三个抽,结果大树只抽中了一间厨房、一个卧室。大山却抽中了一套房子,房子面积大房间多。大树子女多,原以为他可以抽中好房子,没想到事与愿违。抽签后,几兄弟谁也没有作声。父亲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就散了吧,我们祖上就是贫下中农,也没什么分给你们。房子呢,是我和你们娘省吃俭用一辈子建起来的,现在都分给你们了。没有分得房子的也不要心里不平,我给你们留好了地基,房子还可以再盖嘛。从此,我们家一分为四,分家了还是一家人,你们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遇到意见分歧就想想我这个老头还活着,总之,不要让人笑话咱。兄弟几个点了点头就散了,当天晚上,大树提着水酒来找大山,大树也不说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叫大山喝酒。大山心知肚明,但是一碗碗酒下肚就心软了,把大房子换给了大树。兰花知道了后也没有责怪大山,只是说都是一家人,既然大哥想换就换给他,我们既然同意了就不要反悔,往后的生活啊,还得靠我们自己。大山的大度,大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兄弟俩没有因此有争吵,反而越走越近,什么事情都有商有量,互帮互助。尽管兄弟俩没有争吵,但是由于住得近,一些看不见的竞争依然存在,大树拿了地基盖新房,大山也在大树房子旁边搞了个地基盖新房,两栋房子站成一排,紧紧地挨着,远远看去,亲如兄弟。大树在门前盖了一排房子,没过多久,大山也在门前盖了一排。大树把儿子供去上学了,大山誓言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大树外出打工了,大山也背着包说出去挣钱。正月里,两兄弟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说着说着就悄无声息地在言语中攀比了起来。好几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山都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钞票说:“哥,你看,才出去几个月,就赚了这么多钱。”大树笑着说:“赚得不少,把钱收起来,掉了可别说是我捡了你的钱。”大山笑嘿嘿地问:“大哥,你出门赚了多少。”大树说:“行情不好,没你赚得多。”大山才心满意足地举起酒碗说:“喝酒,喝酒。”喝了酒,大山手舞足蹈地说:“哥,我给你笔划笔划我练的功夫。”大树笑着说:“那你笔划笔划。”大山说:“那我就笔划了。”大山借着酒劲,左一拳右一拳,前进后退,来个回旋踢,两手撑地,蹲在地上练扫荡腿,不一会练得满头大汗。大树笑着说:“手上有两下子,在外有没有用你的功夫对付过坏人?”大山激动地说:“怎么没有,人家鲁智深酒后可以拔树,以一敌百,我也可以。”大树笑着说:“那你可就是练家子了。”大山得意地说:“那可不是?”大树没有因为大山的所作所为而反目,只是一个劲地笑脸相迎,举起酒碗说:“大山,喝酒。”

    想到这里,大山拍了拍大树的肩膀说:“哥,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感觉自己好幼稚。”

    “大山,我们都老了,哪里还幼稚呢。”

    “大哥,你会怪我过去喝多了酒在你面前耍酒疯吗?”

    “谁没有喝醉的时候,你说的事情,我早都忘了,怎么还会怪你呢。”

    “大哥,你读书好,你说你当年要是去读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现在我们家怎么也有个吃商品粮的吧。”

    “那时候家里穷,兄妹多连吃饭的问题都没解决,我怎么再忍心去读书呢,我就是想着早点出来,早点给爹妈分担家务。当年的劳动大学不需要考,学习成绩好,老师就会推荐你去。我有几个同学去读了,据说就是玩了几年。本来我也可以念高中,可那几年批林批孔,老师也不上课,连课本都没有,我想着干脆就不去读了。后来1977年恢复高考,我忙着帮助照顾田里的庄稼就没有去考。要是考了,可能生活是另外一种光景。村岭的刘老师就是我的同学,他当年读了师范学校,后来回乡作了老师。我还有几位同学参加高考念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包分配,后来都在城里当官哩。不去想这些了,我种田有种田的乐趣,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你别看人家表面光鲜,说不定日子过得还不如我们庄稼人呢。现在父母都不在了,都说长子为父,我作大哥的就指望着你和兰花都能健健康康,一家人和和乐乐,那该多好。”

    “大哥,兰花她。。。”

    “我知道,可这不比种地挑担做苦力,手头的活累了,我们可以搭把手,可是病痛上身了,拿又拿不走,赶又赶不去,除了替你们干着急,我们啥事也帮不了。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看完医生,我们就早点赶回鹭河。”

    大山、大树拿着通行证明过了卡点出了鹭河,也凭着通行证明来到了医院。

    在医生问诊室,医生让大山张开嘴检查。医生看了之后摇了摇头说:“拖这么久才来检查,你早干嘛去了?”

    医生对身边的实习医生说:“去,把大伙都叫来。”

    过了一会,来了五六个实习医生。医生招了招手说:“都过来看看,能看出点啥来吗?”

    实习医生们皱着眉头,像是看出了些端倪,却不敢说出声音来。

    医生说:“叫你们平时上课不认真听讲,这种症状老师都讲过多次了,你们仔细看看,这就是。。。”

    医生话音刚落,大山两眼泪光闪烁,不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大山张着嘴巴,就像动物园里一只行将就木的动物令人随意观赏。这也是大山生平第一次因为被医生“判刑”而落泪,纵使过去的生活再苦再累,他都总是一笑泯恩仇,或者喝几大碗水酒,睡个昏天暗地,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可是这一次,他只是被医生的一句话便瞬间给打倒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面对医生与实习医生的“观赏”,他竟然全然不顾,整个人像是处于真空一般,处于游离状态,神经和言语都不受控制,只知道人这一辈子太短暂了,好像还没有感受到人间的幸福与繁华,就要与身边的一切做一次彻底的割裂。虽曾经多次说过自己不怕死,可是当医生无所顾忌地宣判时,他竟然也害怕了起来。

    那些涉世未深又毫无经验的实习医生似乎看出了点门道,听着医生老师手舞足蹈、沾沾自喜的讲解后,一一点头回应,表示开始懂了。

    站在一旁的大树听了医生说的话,气愤地冲进问诊室,扒开围观的实习医生,拉着大山的手臂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医生的操守在哪里,你们医生的道德在哪里,你们不顾及病人的感受这样教学,于心何忍啊。”

    大树带着大山离开了诊室,医生和实习医生们像是集体挨了一记闷棍,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见大山、大树进了电梯,医生似乎良心发现,急忙跑出问诊室扔下一句话:“到省城的医院去看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话还没有说完,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大山一路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大树没有阻拦大山,只是说了一句:“如果抽烟可以让你心情更好,你就抽吧。”

    “哥,以后我和兰花都走了,满堂、满红就拜托你了。”

    “满堂、满红都长大了,你不要担心,咱们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大树坐在摩托车上,右脚一蹬,摩托车发动了,两人一路沉默回了鹭河。

    大山回了家里,来到兰花的床边,用模糊不清地语调说:“兰花,我回来了。”

    兰花见大山神情凝重便问:“回来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什么事,可能要做个小手术。”

    “那就好,早点好起来。”

    “嗯。”大山强忍着泪水说。

    大山回来后直奔村里的防疫卡口,他找到了满堂将情况复述了一遍。

    满堂不假思索地说:“去省城的医院看看吧。”

    满堂给满红打了电话,作为次子,满红表态说:“那就去省城看看。”

    第二天,满堂带着大山到了省城医院,主治医生说:“老刘,你这病要做手术,我这里有个病人在一线城市花了两百多万治疗但效果不好,最后在我这里没花多少钱就做好了手术,手术效果不错,你安心养病,过几天各项指标都正常了再给你做手术。”

    主治医生给大山安排了病床,大山躺在病床闭目眼神。主治医师让满堂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

    医生说:“满堂,你父亲的情况比较糟糕,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目前的医学水平,你父亲的病是无法痊愈的。你父亲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弃治疗,如果放弃治疗,一旦恶性肿瘤挤压呼吸道,你父亲将遭遇窒息的危险。二是手术治疗,如果手术这将是一个大手术,也有手术风险。手术后效果怎么样,因人而异,是否手术,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或者随时打给我。”

    满堂回了病房,大山见满堂来了,指着病床旁的凳子示意满堂坐一会。

    满堂坐下来问:“爸,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一些了,什么时候做手术?”

    “医生说还要等等。”

    “不知道你妈怎么样了?”

    “妈是个苦命的人。”

    “有人照顾你妈吗?”

    “四婶他们在呢。”

    “我什么时候能回鹭河?”

    “做完手术吧,可能十天,也可能半个月。”

    大山看着正在输液的药瓶,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满堂来到医生办公室说:“医生,我们决定做手术。”

    经过多天的住院观察,大山做了一遍全身检查,医生开了很多药给大山调理身体。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满堂带着大山下了一次馆子,点了瘦肉汆烫、鱼头烧豆腐、红烧肉、芋头糊等大山平日最爱吃的菜。大山吃得很慢,每吃一口都感觉异常艰难,但美味下肚依然感到十分满足。

    大山指着眼前的菜说:“满堂,你也吃。”

    满堂一个劲地给大山夹菜说:“爸,您慢着点吃,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是大山人生中最后一顿自主进食的饭菜,因为手术之后,他即将失去咀嚼功能,全靠胃管进食,吃的是奶粉、米糊、稀饭之类的食物,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佳肴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大山进了手术室,下午四点半才被推进病房。大山吸着氧气,下额和颈脖子上绑着纱布,整个人十分脆弱。

    医生叮嘱说:“加强看护和营养,十天左右就可以出院。”

    虽说十天,但是这十天却是大山人生中最为艰难的十天,术后的各种并发症,让他痛不欲生。满红和大山的妹妹从鹭河赶来省城照顾大山,见躺在病床上的哥哥,妹妹不禁泪流满面。幸好有妹妹和家人的细心照顾,大山得以迅速地康复了起来。

    术后第九天,医生说:“大山明日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满堂前去谢过医生,办理了出院手续正准备出院,大树从鹭河打了电话过来,满堂手持着电话,愣在一旁,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一般。过了一会,他不禁失声痛哭了起来。接着,他跪在病房的阳台朝南方嗑着响头,嚎啕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