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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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红绳一分为二

    兰花走了之后,大山每天坐在他和兰花生活过的房间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只是兰花睡过的床和被褥都在上山那天被抬去处理掉了,除了一堆兰花的衣服,房间里再也找不出和兰花有关的东西了。兰花下葬的第三天,满堂、满红挑着兰花的衣服上坟了,他们折了一把稻秆在兰花坟前燃烧,当坟前燃起烈火,挑来的衣服在火堆中瞬间化为灰烬,犹如兰花在人世间的一切化为虚无。满红仍然还在擦拭眼泪,满堂劝他说:“妈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想妈的时候就到坟前来看看。”满红沉默地点了点头。事实也是如此,自从兰花走了之后,两兄弟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兰花。梦境很真实,唯独不同的是,整个梦就像一场哑剧,剧中的兰花像往常一样忙里忙外,只是不说话罢了。第二天醒来,兄弟俩见面了便不约而同地说:“我梦见妈了。”“我也梦见妈了。”大山给满堂、满红递来一张纸,纸上写着:“我也梦见兰花了。”

    见了大山,满堂、满红才想了起来,动了大手术的爸爸需要人照顾。满堂向单位请了公休假,在家里照顾大山,每天给大山打水洗脸洗脚,大山很不习惯,递了张纸条给满堂,上面写着:“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以后不用再给我打水。”满堂接过纸条,将纸条折叠好,放进了口袋。满堂给大山冲泡好了牛奶和米糊,通过胃管给大山进食。刚刚给大山喂完早餐,满堂从街上买来排骨炖汤,将冷却的汤给大山喂了。

    “爸,能吃到味道吗?”满堂问道。

    大山指了指他的肚子,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吃到味道”。

    满堂将信将疑,从锅里添了些汤自己喝了起来。他故意将排骨汤停留在口腔的那一刹那味觉忘记,唯独想知道汤进入食道到达肚子的过程味道是否存在。体验一番之后,他恍然过来,原来胃也有味觉。获得这个结果后,他为大山感到欣慰,一天下来,满堂给大山喂了六次食物,早中晚各两次。大山吃完了东西,起身进了兰花睡过的房间,他拿来一个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红本子,上面记载着革命烈士谢长祯的事迹。

    满堂将红本子递给了满红:“这是妈留给我们的,看看吧。”

    满红看了不禁流出了眼泪。

    “弟,写封信给村委会,加入中国共产党吧。”

    “可是,我都这个样子了,党哪回还要我啊。”

    “我和清梅说说。”

    “哥,入党这件事,我要光明正大,不要走后门。”

    这时,大山给兄弟俩递来一张纸条,示意趁他还在把家给分了。

    “哥,那就把家分了吧。”满红说道。

    “家里除了这栋房子,就是几分农田了。房子左边是我的,右边是你的,哪里还需要分?农田是村集体的,你在家你就拿去种吧。只是妈走了,咱们只剩下咱爸了。爸还需要人照顾,我们两人必须留一人在家。”

    “我不想在家呆下去了,说是说回乡创业,可是现在妈走了,我生意也失败了。大家说得对,有出息的人都往城里跑了。”

    “那我留下来吧。”

    “你城里有工作,留下来也不现实。”

    “我们把爸送去养老院吧。”满堂沉默了一会说。

    “送城里的养老院,哪里放心得下,要不送镇里的敬老院吧。”

    “我打听过了,敬老院只收镇里的孤寡老人,爸不符合政策。”

    满堂、满红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大山,大山在纸上写着说:“我就在鹭河,哪里也不去。”

    “只是暂时到养老院住一阵子,以后再想办法吧。”

    大山勉强答应了。

    满堂回了市里工作,满红去了广东找小雨。大山被送进了养老院,养老院封闭式管理,大山成了养老院最年轻的老人。尽管每天有人固定时间给大山“喂食”,但在养老院里呆久了,大山心烦意乱,他一次次地拨打满堂的电话,只是电话拨通了又无法交流。终于有一次,养老院的人接过电话说:“大山在养老院住不习惯,大山的脾气大,常常凶人,给他喂食的护工都被他赶跑了。”

    满堂安慰大山说:“爸,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回鹭河没人照顾,一天三餐没着落,在养老院至少不会饿肚子啊,不然我们怎么放心呢。”

    养老院的人接过电话说:“你爸同意了,他要是再凶人,我们就只好请你们来把他接走。”

    大山坐在养老院的阳台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鹭河的方向。他在纸上写着:“我想回鹭河,我想回刘屋。”写完,他将纸条折起来放进了上衣口袋。

    满红到了广东,只是没有见到小雨,小雨所在的厂区因为疫情被封控了。他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和水果放在厂区门口,委托志愿者给小雨送去。小雨收到东西后给满红发来信息,劝他尽快回鹭河,满红没有听小雨的话,跑去工厂找工作,折腾了几天也没有个着落,很多行业都受疫情影响减产关门,别说找工作,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几天后,满红只好打道回府。他来到养老院看望大山,大山心思重重,时不时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拭眼泪。满红说他有事先走,隔几天再来。有一次,他给大山换洗衣服,发现大山衣服口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团,每张纸上都写着“我想回鹭河。”还有的纸上写着:“两个儿子是不是不要我了,我是不是要死在养老院?”“兰花,你怎么就狠心走了啊?我宁愿那个先走的人是我啊。”满红读着纸条,看着坐在阳台的大山,将纸条收起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满红给满堂打电话说:“哥,我回鹭河了,我们把爸接回刘屋生活吧。”

    “接回去吧,爸还是喜欢鹭河。”

    满堂挂了电话,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到养老院,两人把养老院的费用结清后便把大山接回了鹭河,后来再也没提过要将大山送进养老院的事情。满红留在家中照顾大山,满堂逢周末就从市里回鹭河看望大山。只要满堂回一次,大山就一个人到邻居家里跑一次,他指手划脚地笔划着要买鸡蛋鸭蛋,邻居半天不明就理。大山只好叫邻居拿来笔和纸,邻居才知道大山要什么。邻居提来一篮鸡蛋鸭蛋说:“大山哥,鸡蛋鸭蛋都在这里,送给你吃了,不要钱。”

    大山示意:“不要钱怎么行?我以后还要买呢?”

    “那你就少拿些钱吧?”

    “按街上卖的价钱来算,不然鸡蛋我一个也不要。”大山在纸上写着。

    邻居没辙只好依大山的意思来办。

    大山提着篮子笑呵呵地来到兄弟俩面前,一人给了一袋鸡蛋。

    满堂、满红这才明白过来。

    满堂说:“这是爸的一番心意,我们收下吧。”

    满红说:“爸,别去买鸡蛋了,回头我养几只母鸡,想吃几个蛋都有。”

    大山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满红果然买来了几只母鸡放在后院放养。他还买了脐橙、杨梅、李子、橘子等果树苗在屋前种了起来。

    “我以后就留在鹭河不走了,就等着吃脐橙、杨梅、李子、橘子了。”

    “你留在鹭河,小雨怎么办?”

    “疫情好了,她就会回来的。”

    “小雨是个好姑娘,平日里多关心关心小雨。”

    “哥,你放一万个心,小雨迟早都是我们刘家人。”

    满堂吃了午饭后,给大山喂了两次食物,提着大山买的鸡蛋回了城里。

    此后的一段时间,满红每天都在鹭河,上午跟着村里人去给村民修电器,忙完就赶回家里给大山喂食,喂完又开着车出门去给偏远山村小卖部送日货用品。夏天,他就跟着村里人去给村民装空调、送冰箱上门,做些零工赚些零花钱度日。

    黑牯、来喜几次见满红在人家墙壁像只壁虎一样爬来爬去便问:“秘书长,你咋干起粗活来了?”

    “什么粗活不粗活的,在农村有个事情干着就不错了。”

    “你自己的活咋不干了呢?”

    “别提了,还要撑到下半年才行。”

    “干完活咱喝杯啤酒去?”

    “你们去吧,我还得赶着回家呢。”

    “那抽根烟吧?”黑牯给满红扔了一支香烟。

    “忘了告诉你们,我戒烟了。”满红又将香烟扔了回去。

    黑牯、来喜开着车走了,满红给人家送完货,已是一身臭汗,脸上手上都是灰尘,整个人脏兮兮的。

    满红刚回到家中,大山就给他递来打湿的毛巾。

    “爸,您坐着歇着,我自己来。”

    大山微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大山又从冰箱拿来一瓶矿泉水递给满红。

    “爸,要是您之前也和现在一样,那该多好。”满红发现大山像变了个人样后说道。

    大山点了点头,指了指桌子上泡好的奶粉和米糊,示意满红该给他进食了。

    给大山喂完食,大山从房间里拿来镜子和手电筒,告诉他病情加重了。

    满红看了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满堂。满堂咨询了医生,医生说:“老刘的病情复发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大山每天都拿着镜子和手电筒张着嘴看镜子里的自己,每次看完都哭丧着一张脸。可过了一会,他又微笑着,看着令人心疼。

    过了没多久,大山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满堂、满红都在床边陪着大山,满堂问大山是否要喝点水。大山摆了摆手示意不喝。次日一早,大山就永远地走了,只是走的时候,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大山上山那天,天下着小雨。送葬的人都淋湿了,但大伙都说这是吉兆,纵使村民的衣服都淋湿了,但人人都觉得沾了大山的福气,心里美滋滋的。大山的棺木被推进墓穴之前,地理先生拉来了一根冗长的红绳在棺木上弹了弹。地理先生弹着棺木,大声地说:“大山,你一生在外漂泊打工,吃了不少苦头,供养出了刘屋唯一的大学生,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人人都说你好一碗酒,其实你的心地是最善良的,大伙都说你是个好人。大山,你就安心的去吧。你要保佑两个儿子人财两盛,兴旺发达,保佑大家身体健康。”说完,地理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将弹过棺木的红绳一分为二,让两兄弟收着。两人收着红绳,给地理先生作揖,说些吉利的话语感谢。接着,大山的棺木也被推进了墓穴。就这样,大山终于和兰花团聚了。两人的墓穴合二为一,紧紧连在了一起。满堂、满红从此成了没有父母的人。见两人沮丧着脸,大树便过来安慰说:“兰花、大山在世一天便要吃苦一天,两人走了也就解脱了,现在雨过天晴了,往后的日子啊还要往下过。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可要争口气,把日子给过得踏实些、红火些,可不要给兰花、大山丢脸。满堂,你是哥哥,长子为父,你可要担起经营这个家的任务啊。”

    满堂、满红听了后点了点头。

    这一天,很多人都来参加大山的葬礼,忠明、忠平来了,清梅也代表个人来了,黑牯、来喜、刘老师他们也来了,唯独小雨没有回来。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满红已有所预料。

    果然,没过多久,小雨给满红打来了电话说,她要回老家生活,以后不要再和她联系。当满红再次拨打小雨的手机时,显示电话号码已经成了空号,网络信息也发不出去了。终于,满红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买了火车票去找小雨,却发现小雨已经离职了,曾经住过的房屋也退租了,小雨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来到火车站候车大厅,跑遍所有开往四川的车次,也不见小雨的踪影。满红只好作罢,这次满红没有回鹭河,而是住进了县城的一家青年旅社,在那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满红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出去和朋友喝酒,喝得醉醺醺回来倒头又睡。可是每次酒醉之后,他都仿佛看见大山、兰花站在他的面前,他跪在房间里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便眼泪模糊。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回了鹭河,大山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在喝茶,兰花在厨房里做饭,哥哥满堂在用电脑,唯独自己无所事事,他想和大伙说话,竟然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吃饭的时候,兰花终于开口说话了:“红仔,你不是答应我说戒烟吗?怎么又抽烟了。”大山也开口说话了:“红仔,少喝点酒,我现在后悔啊,要是少喝点酒,身体就不会败掉了。”满红在夜里惊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爸,妈,我想你们啊。我不喝酒,不抽烟了可以吗?你们二老在那边都还好吗?爸,你一定要照顾好妈啊,妈可是苦了一辈子的人。”满红如着了魔一般,说完话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两个人影从身边走过,看见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满红才意识自己又做梦了。有一天,他还梦见自己去坟上给爸妈磕头,恰巧碰见兰花、大山也在。满红就问:“爸,妈,我给你们烧的纸钱和东西,你们都能收到了吗?”大山说:“都能收到,我们这里也有快递呢?”后来,满红将这个梦告诉了哥哥满堂。满堂说:“你准是胡思乱想了,人走了之后就是一堆烂泥,我们只有在生前多尽孝才有用,人走了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满红他不相信,没事就往坟上跑,每次都在坟前烧纸钱,带着啤酒、白酒往大山坟前倒。大树发现满红常常跑坟上后便说:“满红,你要振作起来,你现在的样子,你爸妈也不愿意看到,如果你想让他们放心,你就用心去搞你的创业,除了清明和冬至,今后可别再往坟上跑了。”满堂也劝说满红:“爸妈走了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你天天睡觉喝酒堕落的样子,更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现在除了你自己,谁也帮不了你,你只有振作起来,活得像个人样,爸妈才放心。”

    满红哭丧着说:“我恨我自己啊,我恨我救不了爸妈。”

    “现在说这些话已经迟了,你只有振作起来,才对得起爸妈对你的一番苦心。”

    满红还是陷入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那个曾经放荡不羁的小青年似乎又回来了。他还是依然每天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经常一个人跑去大排档吃宵夜,一个人点一桌的啤酒,一瓶瓶往肚子里罐,喝完踉踉跄跄回旅社睡觉。有一天,他喝着闷酒,竟然有个穿着妖艳的陌生姑娘坐在了他的旁边。满红给姑娘开了两瓶酒,示意让她到别的地方喝,他想一个人静静。姑娘说她也一个人,正想找个人解闷。满红打量着姑娘说:“我让你到别的地方喝,快给我滚,别妨碍老子喝酒。”姑娘见满红动真格,只好灰溜溜地离开。过了一会,又有人坐在了满红旁边,满红看也没看一样,一边喝着酒,一边吼着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呢,给老子滚。”

    “满红,你说谁呢?”

    满红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坐在眼前的人,竟然是黑牯和来喜。

    “黑牯,来喜哥,你们怎么来了?”

    “别提了,最近损失了大几十万呢?烦人的很。”黑牯说。

    “啥也别说,你先喝两瓶啤酒再说话。”

    “行。”黑牯举起酒瓶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喝完之后,黑牯摸着肚子说:“啤酒解渴,但是涨肚子,真是难受。”

    “说说你怎么就损失了大几十万呢?”

    “你不知道,环保督导组来了,说我的养猪场没有正规审批程序,还污染环境呢,要我限时整改。我怎么整改?我该怎么整改,猪吃了饲料它总要排泄啊。过了几天,环保回头看,说我没有整改到位。加上有村民给我穿小鞋,动不动就上网发帖说我污染环境,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响应号召啊,索性把猪圈给拆了,把肉猪都便宜卖了。可是卖完你知道怎么了,猪肉价格大幅度上涨啊。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亏了大几十万啊。”

    “你比我好,钱亏了还可以赚回来,可是亲情没了我到哪里去找啊。”

    “来喜哥,你呢?怎么也哭丧着脸。”

    “可别说了,我果园里很多脐橙树得了黄龙病,我咬着牙齿砍了一大片,可是我砍的都是钱啊。我每砍一棵树,我的心就疼一回。那天砍完树回家已经很晚了,可是刚到家中就发现九十多岁高龄摔倒在房间里动荡不得,医生检查说腿骨折了,奶奶年纪大没有三五个月是好不了的。这还没完呢,奶奶还住在医院里,我妈又生病住院了,真是多事之秋啊,这些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隔三差五要给奶奶抹澡,还要去医院照顾我妈。每天开着车在县城和鹭河之间往返,好几次眼皮打架,车子差点开到沟里去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兄弟们,都不容易啊。”

    “满红,有什么打算?”黑牯和来喜问。

    “走一步算一步,能有什么打算。”

    “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事明日还。”黑牯说道。

    “你小子还会作诗了,喝酒。”

    三人喝着喝着,即兴唱起了郑智化的《星星点灯》,当唱到“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时,哥三竟然抱作一团,相互拍打着肩膀,哇哇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