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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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怎奈元气大伤

    满堂坐在病床边,一整晚都没有睡觉。大山在病房里空着的病床睡着了,兰花时不时在夜里喊着“哎哟”,但没有起来,很快又睡了过去。住院部的夜显得寂静可怕,唯有护士站的叫铃时不时会响起。每次叫铃响起,护士就小步跑向病房,给病人输液、换药,护士口罩下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轮值大夜班的她们,和很多家属一样,没有睡眠时间,或者偶尔打个盹。护士回了护士站,住院部再次陷入沉寂,深邃的夜里,不时能听到病人的呻吟。大山睡着,隔一会便起来往洗手间跑,大山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单薄孤寂。

    次日早上六点,天还蒙蒙亮,住院部的人一个个起床了。家属和病人在病房轮流刷牙洗脸,提着开水瓶到开水房打开水,也有的病人蹒跚着一步步走向电梯去医院食堂购买早餐。六点半左右,整座医院完全苏醒,病房里的电视打开了,病人一天的生活开始了。病房走廊,医院食堂的老头推着车子来叫卖早餐,车子上是一个诺大的铝箱,箱子里有包子、馒头、炒粉、水煮鸡蛋、发糕、牛奶、豆浆等,包子馒头五角一个,豆浆一元一杯,牛奶两元一瓶。那些动了手术或行走不方便的人便在老头那买早餐,病人拿了早餐,老头从胸前掏出一个二维码冷冷地说:“扫码支付。”过了一会,小商贩提着小竹篮到医院走廊和病房叫卖早餐。几乎与此同时,打扫卫生的大妈也推着车,举着拖把来了。如果说老头叫卖早餐显得毫无生气,那么保洁大妈却显得生龙活虎,她煞有介事地和病人家属交流,拖把迅速地在地板上划来划去,犹如瞎子作画一般,龙飞凤舞。睡了一个晚上,兰花的精神好了很多。

    中间床的妇女对兰花说:“阿姨子,你的脸色好看多了,昨天晚上见你入院,我都为你担心。”

    “我好多了,精神也好多了。”兰花微笑着说。

    “来了就好好养病,病总是会好的。”

    “阿姨子,你也早日康复。”

    两位来自农村的苦命女人,相互之间寒暄,两人对彼此患重病心照不宣,只是谁也不问谁得了什么病,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纱,谁也不愿意轻易将它捅破,她们佯装身体无大恙,过一阵子就可以出院。实际上,两人都要在医院各楼层做各种检查、注射各种药水。

    大山也起床了,他没有很大的变化,还是不停地跑洗手间。大山见满堂来了,脸上也并没有多大的表情,眼神显得木讷呆滞。很显然,大山昨晚没有睡好。

    兰花见满堂来了,心情愉悦了起来。

    “堂仔,你什么时候来的。”

    “妈,我昨晚就来了,看你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你。”

    “妈很久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了。”

    “妈,你受苦了。”

    “人这一辈子,总是要生病的,只是没想这次病得还不轻。”

    “医生说过一阵子,你就会好起来的。”

    “堂仔,妈不怕病,只是你们还年轻,妈放心不下。”

    “妈,我和满红都长大成人了。满红现在回乡创业,乡镇杨书记对他很关心,他也争气,干得不错。我呢在单位上班,每个月固定时间发工资,每个礼拜上五天班,周末双休,妈不用担心我。如果我干得好,以后还有机会升职加薪呢。以后,我也会帮着满红把黄元米果卖到市里、省城,甚至卖进首都BJ呢。”

    “堂仔,你这样说,妈听了心情好,你们兄弟俩要团结,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你们兄弟俩心齐,泰山也可以把它给移走。”

    说着说着,兰花叮嘱大山去买早餐,她要和满堂好好地说说话。

    大山拿着剪刀对着镜子剪着他粗黄的胡子,听兰花叫他,他放下镜子和剪刀说:“兰花,你想吃什么。”

    “满堂爱吃豆浆油条,你给满堂带点,我吃个馒头就行。”

    “这哪行呢,你正是养病的时候,我去食堂看着买。满堂,你在这里陪着你妈,我去去就来。”大山说道。

    这时,两位穿着红马甲、戴着红帽子的年轻人走进病房,给每张病床都散发宣传单,只见马甲上写着:“某某爱心筹款志愿者。”

    满堂希望他们发完传单就走,不要在兰花这里停留。可其中一位男青年跑过来对兰花说:“阿姨,我们是网络筹款的,如果您生病急需用钱,我们可以帮你筹款。”

    兰花说:“我不需要你们帮助筹款。”

    满堂站起身,对着两个年轻人挥挥手说:“你们赶紧走吧,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可是,两个年轻人刚走,又一个中年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摞“报纸”进了病房,眉飞色舞地称自己有特效药,就算得了再重的病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治好,哪怕是癌症他们也有办法。

    满堂接过“报纸”,将报纸折了起来。

    满堂正要说他和清梅去贫困户家采访的事情,可是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喂,你是兰花吗?我们是某某筹款的,我们可以帮你在网络上凑到很多钱治病。”

    “我筹到这么多钱来做什么?以后不要打电话来了。”兰花生气地把电话挂了。

    “自入院以来,这样的电话接了好几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妈,你不要听他们瞎说,以后陌生电话不要接了。对了,爸是不是哪里也不舒服了。”

    “前阵子,你爸吃花生下酒,花生壳竟然把他的嘴巴给刺破了,流了很多血,止都止不住。嫁给你爸三十多年了,他这辈子就是让酒给害了。”

    “妈,我倒是担心你俩的身体,爸整个人比以前瘦了一大圈。”

    “你爸是让酒精给烧坏的,你看鹭河的酒鬼,有几个红光满面的,要么脸色发黑,要么瘦骨如柴,没一个看上去正常。鹭河每年都有人喝酒喝死,你爸再这样喝下去,迟早一天要出事。”

    “妈,你安心养病,爸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不要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胡言乱语,天塌下来由我满堂顶着。”

    “傻孩子,哪有你说地那么吓人。我这一辈子什么日子都过过了,什么苦都吃过了,现在就算死我也不怕,倒是你和你弟还年轻,给你们压这么重的担子,我心里难受。”

    “你俩母子又趁我不在,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大山提着早餐回来了。

    “哪里还敢说你的坏话,你都是家里的天王老子。”兰花笑着说。

    “我听到了,你们还狡辩。”大山一边拿着早餐出来,一边笑着说:“我只是开玩笑,就是你们说我坏话我也认,怪就怪我好上这一口了。我也想戒酒啊,可就是戒不了,一有人喊我喝酒,我就鬼使神差地上了桌。我明明告诉自己要少喝点,可是端起了酒杯,哪里还停得下来啊?”

    “爸,妈说你吃花生刺破了嘴,现在刚好在医院,我们去看看医生。”

    “不去了,就是感觉吃东西没有以前灵敏,其他都还好,不会有事的。”

    “大山,扶我起来,给我洗个头,我的头皮有些痒。”

    “你吃完馒头我就给你洗。”

    “好,你去开水房打瓶开水,我吃完馒头就洗。”

    “爸,我去打开水,你陪妈吃馒头。”满堂提着开水瓶,到开水房排队打开水,打好开水,满堂给兰花倒好水,掺好冷水说:“妈,可以洗头了。”

    大山小心翼翼地将兰花从病床上扶起来,兰花手里提着吊在身上的排液袋,一步步朝洗手间走去。大山往兰花头上倒洗发水,边浇水边问水烫不烫,两只手在兰花头上规则地挠来挠去。

    “爸,第一次看你给妈洗头,你洗头的动作和我在理发店看到的一模一样,真像那么回事。”满堂站在一旁笑着说。

    兰花头埋在脸盆里说:“你们小的时候,你爸可是刘屋有名的理发师傅哩,刘屋很多孩子的满月头都是他理的,当然有模有样了。”

    “哦,难怪,洗头的动作,看上去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那是当然,我拜过师父,拜师父可没这么简单,除了要跟着学本事,逢年过节还得带着三牲提着水酒去师父家送节,师父家有什么事,我们做徒弟的也要冲在前面。不过,我也带过不少徒弟,现在鹭河新街榕树下的理发店老板都是我带出来的徒弟。”

    “爸,我咋没见你徒弟来家里送节?”

    “之前也有徒弟会来家里送节,可你爸心善,他说徒弟们的日子都不宽裕,就不要送节了,改成师徒上街喝完水酒就算送了节。不送节也没有关系,可你爸每次都抢着去付酒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惯例。人家带徒弟逢年过节收礼收到笑眯眯,你爸却是喝酒喝得晕晕呼。”

    “兰花,都陈年往事了,再说徒弟们不是也困难嘛。”

    “对,徒弟家里穷,可你这个当师父的家境也不富裕。”

    “妈,依我看爸就是好喝酒,心地倒是很善良。爸,那你理发的家拾都还有吗?”

    “有,我放在了大衣柜里的一个木箱里,我当年理发用的剪刀、理发刀、刮胡刀等都保存得好好的。”

    “哪里保存得好好的,还不都生锈了,如果是我,早就把这些废铜烂铁给扔了。”

    “扔了干嘛,那可是我以前吃饭的家拾。”

    “别提了,以前你要不是染上赌博,这个家也不至于败掉。”

    “妈,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现在爸不赌博了。”

    “好,不提了,不提了。”

    “兰花,洗头的水烫不烫,烫的话我加点冷水。”大山并没有因为兰花说他而生气,而是故意转移话题,看着兰花病魔缠身,他不禁心疼了起来,瞬间湿润了眼眶。

    虽然以前总是见爸妈在家里争吵,可是见大山给兰花洗头,两人有说有笑,满堂站在一旁被他们之间朴实无华的感情给打动了。的确如此,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与人之间就算有再多纠缠和隔阂,面对生死的时候都自然会释然。而那种源于内心对一个人好的举动,却是温暖人心。正如大山包容兰花一般,他想保护兰花又无能为力,令人顿生怜悯。

    “兰花,上午九点半到医技大楼做支气管口镜检查,检查单放在桌子上了。”护士小姐在病房交代了一句便匆匆推着护理车走了。

    大山给兰花洗了头,又去借来吹风机给兰花吹头发。洗过头的兰花,显得神清气爽,要不是身材瘦弱和吊在身上的排液袋,完全看不出她是个重病患者。

    大山笑着说:“兰花,你真好看。”

    “净说瞎话,都老太婆了,能好看到哪里去,你这话要是被别人听了都要笑掉大牙。”

    “妈,爸说地没错,我也觉得您洗了头好看。”

    “好看也没用,还是得去做检查。”

    满堂、大山带着兰花去医技大楼三楼做检查,到了支气管口镜的地方,已经有很多人排队。工作人员先是给病人排好号码,再一个个轮着进等候区做喷雾,将麻药通过鼻子和口腔以烟雾的方式进入人体,每个人做喷雾十五分钟,这样麻药才能起效果。等候许久,终于轮到了兰花,工作人员给她一个透明的塑料罩杯,罩杯连着一根塑料软管,熟料软管连着一台机器,机器一拧,提前倒在杯中的麻药便化作一阵烟雾,通过鼻腔、口腔进入人体。做了一会喷雾,兰花说麻药苦。医生说,现在苦了等会做检查才不会难受。做完喷雾,兰花进了检查室。满堂在一张检查风险告知单上忐忑不安地签了名字。也就是说,这个检查可能有生命危险,但只要签了字,所有的风险家属必须承担。满堂摇了摇头,只好签字,不然做不了检查。

    接着,满堂和大山在外等候。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兰花神情交瘁地走了出来,兰花许久没有说话,示意要在检查室外坐一会再走。休息了大概十来分种,兰花才晃过神来。

    “刚才检查的时候,整个人被绑在一个机器上,嘴巴和一个鼻孔被闷着,另外一个鼻孔插管做检查,差点要了我半条老命。”

    “我还签了风险告知单呢。”满堂开玩笑地说。

    “大山、满堂,我们走,再也不来这里了。”

    “妈,我再也不会让你来这里了。”满堂有些难过地说道。

    在回病房的路上,兰花蹲在地上想休息一会,刚刚的检查令兰花元气大伤。

    回了病房,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刚刚的检查活体取样失败,要重新做个胸腔镜。”

    满堂听了之后没有立马回话,而是吸取刚刚的教训,上网搜索了胸腔镜的相关知识,发现胸腔镜比支气管口镜更令病人难受。

    “医生,能否不做胸腔镜,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担心我妈身体受不了胸腔镜了。”

    “那就做穿刺吧。”

    下午,满堂陪着兰花去做穿刺,在医院放疗区的楼上,一个铁门上写着“手术阵地,闲人免入。”

    满堂送兰花进去做穿刺,一个人在走廊焦急地走来走去。他本想去楼下的放疗室看看,因为他同学就在里面工作,可是担心兰花做完穿刺找不到他,他只好在门外干着急。

    过了一会,铁门打开了,医生说:“家属可以进来扶病人出去了。”

    满堂飞快地跑进去扶兰花,兰花说:“堂仔,我自己来,穿刺比上午的检查好多了,不难受。”

    “妈,不难受就好。”满堂哽咽地说着。

    “取好活体了,可以拿去做病理检查了。”

    “好,我这就去。”

    “骨扫描也在这层楼,你先送活体去检查。等会过来再陪你母亲做骨扫描,做完骨扫描所有的检查就差不多做完了。”

    做完了骨扫描,满堂带着兰花回病房。兰花叹了一口气说:“人就是不能来医院,到了医院,医生交代怎么做就怎么做,就光是做检查都十分辛苦,要么空腹,要么抽血,要么这个机器那个机器。”

    “妈,医生说了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检查,接下来就是对症下药,调养身体了。”

    “那就好。”

    刚到病房,兰花的电话响了,响了几遍,兰花都没有接。

    “妈,您的电话响了。”

    “不接了,又是骗子打来骗我们的钱的。”

    “妈,不是骗子,是舅舅打来的,您看您不接,打到我这里来了?”

    “看看你舅舅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