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河
繁体版

第二十五章 犹如晴天霹雳

    市附属医院距离鹭河一百二十华里,平日驾车只要个把小时就可以到,现在鹭河的“天路”正在修建,车子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大山坐在救护车上,看着躺在担架上的兰花,兰花的脸暗黑没有一丝血色,和临近死亡的人没什么两样。大山抓住兰花的手,不由自主地自责了起来。细细想来,自嫁给他以来,兰花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舒坦的日子,更不要说所谓的幸福生活了。就连兰花晕倒的那天下午,他也还在鹭河老街喝酒。

    那天傍晚,见大山还不回来,兰花担心大山喝醉闹事,照例去寻大山回家。只是,病入膏肓的兰花,胸前沉闷,稍微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来,不仅干咳得厉害,有时候还咳出血痰。鹭河人都知道,但凡见血就一定是凶兆,兰花隐隐觉得自己恐怕是挨不到年关了。在去寻大山的路上,她时不时因喘不过气来蹲在原地休息。村里的庆嫂见了她便关心地询问:“兰花,你这是要上哪去啊?”

    兰花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说:“庆嫂,这么晚了,大山还没有回家,我去酒店寻寻他。”兰花的声音微弱而低沉。

    “兰花,你脸色不好,我看你八成是病了,你得去医院看看。”

    “最近些日子,时常坐噩梦,有一回梦见自己走了,我的两个儿子在我跟前哭成了泪人。我都往黄泉路走了,是我死去的父亲把我拦住了,他说兰花你这是要去哪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给我回去。我父亲见我不走,便用力踹了我一脚,我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我不会游泳,拼命挣扎,突然有一个人游了过来,他双手将我托起,把我推向了岸边。突然,我被噩梦惊醒,但整个人如被鬼压床一般,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我隐隐约约看见有个人影从我床边走过。可是这个背影高大而模糊,我看不清楚他到底是谁,不会儿,他就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爸’?大山听了便说,你爸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你哪里还有爸?我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死了。大山不懈地说,呸,呸,做什么秋天烂梦,梦都是假的,都是和现实相反的。我醒来后浑身疼痛,气也喘不过来。自从那次以后,就干不了重活了,一动就喘气难受,胳膊肩膀也疼痛得厉害。”兰花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庆嫂,我恐怕活不久了。我倒是不怕死,可两个孩子还年轻,还没有成家立业啊。”

    “兰花,别胡思乱想了,快回家去吧,我去帮你寻大山。”庆嫂扶起兰花说。

    “庆嫂,你人这么好,好人会有好报的。”

    庆嫂将兰花扶回了刘屋,兰花坐在家门口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如放在神台用来祭祀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十分吃力,整个人如行将就木,毫无生气。大树见了兰花,被兰花的样子着实给吓到了:“兰花,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大山哪里去了?”

    “哥,大山上街喝酒去了,我刚要去寻他,可是我走了一半就走不动了。”兰花说着说着便捂住嘴巴干咳了起来,不一会儿,她的手掌竟是一片鲜红。

    兰花哭着说:“哥,我的命恐怕不长了,大山生性好酒,家里的事情他也顾不上,以后要是我死了,还要拜托大哥帮忙打理后事啊。”

    “兰花,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去把大山给寻回来。大山这个短命种实在太不像话了,整天和那些游手好闲地人鬼混在一起,连自己的婆娘病成这样都还有心思喝酒,我见了他定要好好教训他。”

    大山正在老街的水酒店和村里人喝酒吃羊肉,几个人喝了几壶水酒感觉不过瘾又加了几壶。大山提议,按照老规矩,划拳喝酒助兴,输了的喝。

    大山结结巴巴地说:“我再重复一遍规矩。。。。。。划拳的时候,两人伸出不同的手指,代表不同的数字,嘴里喊着带有数字的口令,谁的口令刚好是出拳的数字,谁就赢了。”

    “大山,鹭河的老规矩嘛。大拇指代表一,大拇指和中指一起出代表二,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一起出代表三,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起出代表四,五个指头一起出代表五。”

    在鹭河,喝酒划拳是十分常见的事情,这些酒鬼为了找点乐子就猜拳,谁输了谁喝。出拳的规则是除了零以外,每次出拳都务必有大拇指,这样才算礼貌。划拳时喊出的数字,一不叫一,二不叫二,而是用一句话来代替。比如一要喊成“一心敬你”,二要喊成“哥俩好啊”,三喊成“三星高照”,四要喊“四喜来财”,五要喊“五魁首”,六喊“六六顺”;七喊“巧到七”,八喊“八马”,九喊“快喝酒”,十喊成“满堂红”。

    “准备好了没有?”大山伸出手,撸起袖子,做出一副要划拳的姿势。

    “大山,输了要喝酒,不许耍赖。”

    “喝,喝,就是整条鹭河的水化成了酒,我也可以把它给喝了。”

    “大山喝醉了就爱说大话。”

    “啰,啰,八马,八马。”

    “啰,啰,五魁首啊。”

    大山喊了“八马”,对方喊了“五魁首”,但他出了两个手指,对方出了三个手指。大山输了该喝酒,他端起酒碗,仰头喝酒,水酒从嘴缝里直流出来,流得一身是酒。旁人起哄说:“大山,好酒量,好酒量啊。”

    接着,两人又出拳。

    “啰,啰,六六顺啊。”

    “啰,啰,哥俩好啊。”

    这回大山喊的六六顺,刚好是两人出的手指加起来的数量,该对方喝了。

    一轮一轮的猜拳,大山几个人已经喝了近六壶酒,几乎每人都喝了六大碗水酒,桌上的下酒菜却没怎么动筷子,酒桌上的人个个酩酊大醉。

    大树听见大山划拳的声音,进了酒店把大山拉到一旁说:“大山,你婆娘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还在这里喝酒,你还算个男人嘛。”

    “哥,坐下来喝碗酒。”大山还沉浸在猜拳的乐趣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树说了什么,手里端着酒递给大树。

    大树气不过来,举起手就给大山一巴掌说:“兰花病得厉害,再不送医院,恐怕就要没命了”

    这回大山听清楚大树说了什么,整个人恍如从梦幻中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他手中的酒碗没有拿稳,“哐当”掉在了地上。

    大山本想回大树一个耳光,可是他听说兰花病倒了,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人从酒桌旁抽离了开来,跌跌撞撞随着大树回了刘屋。

    有人在身后喊:“大山,别急着走,还没结账啊。”

    大山顾不了那么多,跟着大树离开了酒店。只是刚到刘屋,还没进家门,他俩便看见兰花晕倒在了家门口。

    “大山,不好了,兰花晕倒了,你看着兰花,我拨打120电话。”

    大山俯下身摇着兰花的身子说:“兰花,醒醒,醒醒啊。”

    电话打通了,电话就近转接到了鹭河卫生院。不一会儿,救护车开到了大山家门口,将兰花抬上了救护车。医生叹了一叹气说:“兰花的病情很严重,卫生院的条件有限,我们不敢接诊,直接送往市附属医院。”

    “那就送附属医院吧。”大山回答道。

    “大山,给满堂、满红都打电话,让他们赶往医院。”

    大山给两个儿子拨通了电话,把兰花病了的消息告诉了满堂满红。挂完电话,大山看着病重的兰花,想着兰花跟着他过的那些苦日子,竟然眼泪模糊了起来。他给自己扇了几个耳光,喃喃自语地说:“兰花,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兰花被送进了市附属医院急诊科,医生给兰花输了几瓶液,兰花渐渐醒了过来。医生安排兰花做了ct和核磁共振并抽血化验。

    不一会儿,化验结果和ct结果出来了,医生把兰花安排在了住院部6号楼11层。医生把大山叫到医生办公室问:“你是兰花什么人?”

    “兰花是我婆娘,我是他老公。”

    “病人现在病重,她的肺部发生病变外侵及转移,胸膜受累后,导致了大量的胸腔积液,我们要将积液排出并做病理检查,家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

    “还有两个儿子。”

    “儿子多大了?”

    “都三十多岁了。”

    “那等你两个儿子来了,叫他们来我办公室,我和他们说病人的病情,你回病房去照顾病人吧。”

    “医生,兰花得了什么病?”

    “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有情况我会和你们家属沟通。”

    大山离开了医生办公室,脚步显得格外沉重,每走一步都感觉十分艰难。他不确定兰花到底得了什么病,但他知道兰花的病情严重。他走进病房,病房一共三张病床,兰花被安置在靠近病房门口的病床,中间的病床躺着一位和兰花年龄相仿的妇女,妇女的家属坐在病床边一筹莫展。病房没人说话,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气氛十分压抑。

    大山走进了病房,兰花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大山有气无力地说:“大山,我这是在哪里?我都梦见我到阎王爷那报到了,怎么又回来了。”

    “兰花,你现在的脸色比刚刚入院的时候好多了。”

    “我想起来走一走,动一动。”

    “兰花,你先躺着,你身上还吊着一个导液袋呢。”

    兰花看了看挂在自己身上的一个透明的袋子,一根软管从这个袋子直接通到了她的胸腔。她想起来了,医生给她做了个微创手术,说要将胸腔的积液全部输出来,人就会好受些。医生也交代大山,袋子快装满了就叫护士来更换。

    “大山,我的脚板大,村里人见我打赤脚在田里干活,都笑着说我手大脚粗,天生就是吃苦的命。我当时就笑着说,咱们鹭河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怎么可能会是吃商品粮的命呢,肯定是劳碌命啊,我呀不害怕,只要孩子一天天长大,这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可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这下倒好,落下个一个这样的病,天要来收我了。”

    “兰花,不要说丧气话,医生说还要再做一些检查。”

    晚上八点,满红赶来了医院,到了医院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往病房,而是去了医生办公室。直觉告诉他,这次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

    医生打开电脑,点开兰花的检查报告说:“你看这里有造影,接下来,会越来越难,你们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听了医生说的话,满红眼泪夺眶而出,他的脑子瞬间陷入一片空白,整个人如电击了一般。

    “医生,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妈,她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你放心吧,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满红离开了医生办公室,一个人走到洗手间,捧着水洗脸,洗着洗着,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禁哭出了声来。这些年,兰花为了他的事情操了不少心。他回乡创业后,兰花基本上忙个没停,什么事情都为他着想,不够钱的时候,兰花偷偷给他塞钱,不够人手的时候,兰花帮着他做着做那。本来想着等条件好了,他就把小雨娶回家,再生个大胖小子,让兰花含饴弄孙,尽享天伦。可没想到,事业还没有做起来,兰花却先病倒了。满红在洗手间宣泄了一阵情绪,捧着水拍了拍脸。他告诉自己,要勇敢地面对,不论如何,不能在兰花面前落泪,不能让她感到病魔的绝情和无望。他来到兰花的病房,只见瘦小的兰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头发零散地枕在枕头上,鼻子正吸着氧气。

    兰花轻声地说:“满红来了。”

    见此情此景,满红竟情不自禁地趴在兰花的病床上哭着说:“妈,我来晚了,让您受苦了。”

    “宝宝仔,不要哭,妈没事。”兰花安慰着满红说:“你爸说医生说是风湿和劳损引起的,不要哭,不要哭。”

    “妈,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啊。你生病了我都不知道,还让你下田帮我插秧、施肥、收割,帮我晒谷、做饭、打黄元米果。我的良心真是被狗吃掉了,我真是没用不孝顺啊,让您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

    “红仔,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来,你哭有什么用,让你妈配合医生治疗,早点治好早点回家才是办法。”大山向满红使了使眼色,要他控制好情绪。

    满红擦了擦眼泪说:“爸,你在这里照顾好妈,我还得回鹭河,最近订货的人多。”

    “你早点回去吧,你坐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这里有我在呢。”

    “那我坐一会就走。”

    “红仔,你回乡创业刚刚起步,早点回去安排好你的事情,妈才放心。”兰花叮嘱着满红。

    满红坐了一会,护士进来把一张缴费通知单递给了大山说:“家属记得去缴费,欠费了开药打针不方便。”

    大山将缴费通知单递给了满红,叮嘱他回去鹭河之后,把兰花的医保卡带下来,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在市附属医院可以报销约七成,可以节约一大笔费用。

    满红点了点头离开了病房。他给小雨拨去电话,小雨把他的电话按掉没接。满红又打了一个,电话打通了。电话那头是缝纫机车位的声音,小雨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接电话。现在正是制衣厂的旺季,厂里订单多,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

    “怎么了,有完没完,正忙着呢。”小雨扯着嗓门说话。

    “咱妈生病住院了,你有空回来吗?”满红声音显得有些低沉。

    “妈生病住院了,不是有你和哥在家吗,我回来一趟多麻烦。”

    满红把电话挂了,开着车回鹭河。可是他哪里还有心思开车,一想到兰花生病住院,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他想着小时候调皮捣蛋摔伤了手,是兰花带他去寻访土郎中,给他上药喂饭。想起了上小学时,是兰花给他讲革命烈士谢长祯的事迹。想起了上初中时,他不听话逃学,兰花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送去工厂打工。想起了兰花去瑞峰山砍柴火,去鹭河老街叫卖,想起了兰花贫穷苦难的一生。

    “满红,你人在哪里?”满堂打来电话问道。

    “哥,妈生病了,我们怎么办啊?”见哥哥打电话来了,满红更是哭得像个孩子。

    说完,满红将车停在一边,将检查报告发给了满堂。

    满堂正从外地赶回市附属医院,他和满红一样,得到母亲兰花的病情后,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遭受着巨大的打击,眼泪情不自禁流了出来。他离开了座位,一个人来到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望着窗外的夜色,想起了母亲含辛茹苦供他读书上大学,竟哇哇大哭了起来:“妈,这个世界对您太残酷了,您已经吃了一辈子的苦,为什么还要让您承受这样的打击。您嫁到我们刘屋,那时候我们家里穷,没米下锅的日子您扛过来了。后来我和弟弟念书,每次开学没钱交学费,你到处找人借钱求人帮忙,这样的日子也熬过来了。即使天天跟着一个嗜酒如命的丈夫走南闯北,甚至遭受家暴,这样的日子您也过来了。可是,为什么当我们都长大成人,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您却得上了重病啊。老天爷,你真是太不公平了,总是让老实人吃亏,总是让好人受尽折磨啊。”

    满堂旁落无人地哭诉,吸引了很多人的围观。列车长走过来说:“都看什么呢?赶紧给我散了,散了。”

    满堂擦干眼泪,在洗手台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自己说:“只此一次,到了医院后一定要坚强。”

    满堂到了医院,来到兰花的病床前,兰花和大山都睡着了。满堂没有说话,搬来一张凳子,静静地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兰花,见兰花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一些,他的内心顿生一丝暖意。他无数次地祈求奇迹的出现,唯愿兰花能减轻些痛苦,在今后的岁月里活得开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