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鹭河下了一场大暴雨。雨是从瑞峰山开始下的，那天下午，整个鹭河，白昼如夜，如遇日食，天空被一片片浓厚的乌云遮住，鹭河一点点昏暗了下来。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只见瑞峰山上空的雨线从天而降，将天空与瑞峰山连接了起来。远远看去，一条条雨线连在一起，犹如天河落入人间的瀑布，犹如千军万马，蔚为壮观。

    忽然，一道闪电从天空中划过，如一根巨型火柴点燃天空，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闪电光照亮了大地，雷声滚滚，风雨交加，甚是吓人。鹭河人世代教育子女，做人要有本心，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不仅会有鬼敲门，还会有雷公劈上门。鹭河人在形容舅舅崇高的地位时，也会借雷公说事说“天上的雷公，鹭河的舅公”。为什么打雷之前总要闪电，现在的鹭河人终于明白了，这是因为光的传播速度比声音的传播速度快。

    “要落雨咯，要落雨咯。”在田里干活的鹭河人，农具来不及拿，手脚来不及洗，飞快地从田里爬起来，跑到附近老表家中躲雨。如果是换做以前，鹭河人又要说，快看西面的瑞峰山，要下雷雨啦，准是被罚在瑞峰山上修行的缺尾龙要上天拜王母娘娘了，真龙上山，雷雨大作，故弄玄虚。可是现在的鹭河人都知道，瑞峰山哪里有什么缺尾龙啊，只有满山的灌木，早些年可能还有一两头猎豹出没，现在山上只剩下糟蹋农田和庄稼的野猪了，以及几座寺庙和守庙老人，寺庙的围墙用石灰粉刷了，在瑞峰山上显得十分耀眼，平日要是站在鹭河往瑞峰山一看，就能看见寺庙。晚上，要是在山上打开手电筒往鹭河照射，鹭河人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雨说来就来，不一会儿，瑞峰山上的雨下白了天，瑞峰山如披上了厚厚的白纱，山上寺庙的白墙黑瓦依稀可见。雨过了瑞峰山，抵达斜坑水库，来到了鹭河圩镇。豆大般的雨滴，如从天上的窟窿倒下来的一盆盆水，“噼里啪啦”敲打在鹭河的房瓦上，洒落在农田里。

    冬英见要下大雨了，扯着嗓子喊叫两个孙女帮忙收衣服。一阵手忙脚乱，衣服收好了，冬英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隐隐作痛，她顾不上要下大雨了，两步并作一步朝着茅厕走去。简陋的茅厕，瓦顶被雨水敲打开了一条裂缝，雨水沿着裂缝漏了下来。冬英感觉大事不妙，如厕完正要离开，茅厕瓦檐被雨水冲击坏了，一片瓦片“哐当”一声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冬英的脚跟。冬英躲瓦心切，奋力抬脚，却踩在了厕所门口的泥泞里。冬英失去重心，左右摇摆，喊了一声“哎哟”摔倒在地。幸好忠明及时发现，忠明试图上前去拉扯冬英。冬英摆手示意说，不行，摔到腰了，腰疼痛得厉害。忠明叫来忠平，两人搬来门板，将冬英抬回了房屋。忠明叮嘱侄女给冬英换好衣服，自己跑去请村里的医生。冬英在床上动荡不得，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医生说，婶子她的腰受伤严重，需要卧床休息。

    忠明焦急地问，可以治好吗？

    医生说，我给婶子上了草药，过几天再来换药。依我看，没有两三个月是下不了床了。

    忠明说，能治好就行。

    冬英说，今天鬼使神差跑去如厕，到了茅房又感觉肚子空空，刚要从厕所出来却被瓦片砸中，摔成这个样子，看来天要来收我了。

    忠明说，娘，医生说了很快就会好，不要胡思乱想。

    雨下了一整个下午，河里的水很快没过了马路。傍晚，杨书记正在镇里的防汛指挥部部署乡镇干部要准备沙袋、皮划艇、雨具等，随时待命，准备救援。杨书记打电话给刘书记，问他村里的情况怎么样？刘书记说，请杨书记放心，他和村干部分头到田间地头看看了，除了部分农田受损外，村民都待在家里，没有人员伤亡。杨书记说，那就好，村民的人身安全是头等大事，切莫大意。刘书记说：“杨书记，我再去巡逻巡逻。”

    杨书记的电话刚放下，乡镇防汛应急指挥部就接到了险情说，刘屋一个年轻小伙骑着摩托车去看田里的庄稼被洪水冲走了。杨书记立马给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你是怎么巡逻的，刚刚还说没事，现在就出大事了。”

    刘书记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杨书记说：“你现在赶紧赶到横江的鹭河旁，你们刘屋有人被洪水冲走了。我命令你在五分钟之内赶到事发现场，我马上就到。”

    一场大雨，冲破了鹭河的宁静，乡镇不少庄稼被雨水冲走了，还有山体滑坡，好几个村路边的树木直接倒在路边，成了拦路虎。

    这天下午，杨书记的电话被打爆了，每个电话打来都说要请求支援。杨书记说，情况他都知道了，他正在紧急部署救援会议。

    杨书记在会上说，今天下午突如其来的大雨，让我们遭受了不少损失啊，我们要采取紧急措施。一是坚持以人为本，镇里的消防队伍要火速前往横江事发地，将有人失踪的事件第一时间向县委报告，全力以赴搜寻失踪人员，确保安全找回失踪人员，这是我们工作的底线。二是全镇紧急排查，看看有多少处山体滑坡，有多少处道路有路障，有多少处的河水还有隐患，各村要紧急行动，尽快把排查结果在乡镇干部群通报并及时处理。三是要发动群众的力量，在全镇统计农田受损的群众数量，凡是受损的，村委要第一时间到田里查看情况，给予全力帮助。书记说完就散会，乡镇干部分头行动。

    救人现场，有很多村民围观，不少目击者说看见一位年轻的小伙骑摩托车冲过马路，可是刚过马路就被洪水给冲走了。溪水没过了路面，河道变宽，水流湍急。不一会儿，杨书记和刘书记都赶来了，杨书记说看来我们的预警工作做得还不够啊，不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乡镇干部一边安抚群众，一边乘坐皮划艇向下游开去。在距离事发地大约一公里处，他们发现了一辆摩托车。乡镇干部没有放弃，他们继续往前搜救，在不远处看见一个男子被河水冲在农田旁边。他们迅速过去，把人救上了岸。杨书记跑上前去看，发现这年轻的小伙正是他前阵子去看望的回乡青年满红。只见满红面部发白，奄奄一息，浑身冰凉。杨书记下令，先给满红换好衣服，立马送去卫生院。刘书记跑上前去，和医护人员一起将满红抬上了救护车。

    杨书记对刘书记说：“你呀，真让人不省心，还好把满红救回来了，不然我们有罪啊，这事要是传出去，老表会说我们失职啊。”

    刘书记说：“这是我们工作失误，请杨书记批评惩罚。”

    杨书记说：“要深刻反思，吸取经验教训，现在一起去卫生院看看满红情况怎么样。”

    杨书记临走，叮嘱乡镇干部在事发地拉起警戒线，千万不能让类似事故再度发生，待雨停了河水退了再疏通河道。

    赶到卫生院，医生说，年轻人体质好，没什么大碍，稍微加强点营养，休息一两天就好了。

    杨书记说，那就好，一定要照顾好小刘。

    杨书记又对刘书记说，照顾小刘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还得去其他地方看看。

    刘书记说，书记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杨书记说，做事情之前，先不要着急表态，先把事情干好了再来向我汇报。

    刘书记说，好的，书记。

    杨书记总感觉自己不到现场去看看，心里不踏实，接着马不停蹄地跑了几个村，看到村里的干部都在防汛一线，感到欣慰不少。

    随行的镇长向杨书记汇报说，这次大雨，鹭河共有三处水土流失和道路塌方，全镇稻田受损面积达百余亩，暂无人员伤亡。

    杨书记听了皱着眉头说，没有人员伤亡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亲自给县公路局和县交通局的局长打电话，请县局部门派来力量，帮助鹭河防汛。两位局长见是杨书记亲自打来电话，也对事情重视了起来说，杨书记，没有问题，我们的救援力量肯定会第一时间补充。当天晚上，全镇的道路就疏通了。各村委还对农田受损的农户建立了台账，上报至镇政府，镇政府将资料报送至县农业农村局，农业局同意了镇里关于补助受损农户的申请。满红的农田在暴雨中受损面积大，刘书记帮他统计了，也在补助范围。

    雨过天晴，满红在医院醒了过来，但着凉了，头有些疼痛，刘书记吩咐村里的妇女主任炖了排骨汤给满红喝。

    满红见自己趟在医院便问，书记，我怎么在卫生院？

    刘书记急忙上前说，满红，你快躺下休息，你真的记不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了？

    满红停顿了一下说，刘书记，我想起来了，我昨天见下雷暴雨，就骑车去田里看看我的禾苗，哪知摩托车骑到马路边，溪水涨上了岸，我以为水不深就冲了过去，没想刚往前冲，我就被洪水给冲走了，我当时人栽进了水里，后来两眼一抹黑。。。

    刘书记说，满红，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创业不容易，以后遇到事情可以和我们说，我们可以帮助你，可不要一个人去冒险了。

    满红说，谢谢刘书记。

    满红喝了一碗排骨汤，赶紧浑身热腾腾，人也精神抖擞。医生拿着听诊器听了听说，没什么问题，你吃了午饭就可以出院了。

    满红说，我没事了，现在就想出院，我要去田里看看禾苗。

    刘书记说，你就踏踏实实地休息，我已经安排人去看了，你田里的禾苗，村里和镇里都会帮助你。

    满红说，书记，我的禾苗没事吧？我可是指望着他下半年打黄元米果啊。

    刘书记说，实话和你说，靠近沟渠旁边的禾苗被溢出来的水淹了一些。

    满红着急地问，书记，淹了多少，我现在就去看看。

    刘书记说，可能损失个七八担稻谷吧。

    满红说，都怪我大意了，要是我早点去看，要是不摔这么一跤就不会损失这么多。

    刘书记说，你放心，杨书记已经交代了，全镇都要排查受损的稻田，到时候给大家补助。

    满红说，镇里经济压力也大，我们不能给乡镇添乱。

    刘书记说，哪里的话，党和政府关心生产，关心农民，老百姓有困难，党和政府肯定要帮助啊。

    吃过午饭，满红出院了。他没有回家，直奔农田，此时，几位村干部在帮助他清除田里的泥沙，还好农田损害不大，相比百余亩地而言，他受损的农田不算多。

    满红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村干部就是不一样啊，以后要是自己也可以成为村里的党员干部那该多好啊。

    村干部见满红来便说，刘老板，你就不要下地了，我们刘书记交代好了，一定要帮你把田里的泥沙给清理掉，还要把水渠疏通干净，不然下次遇到洪水又要遭殃。

    满红挽起裤角走到田里说，哪能让你们干活，我在岸上看的啊。

    说完他要给村干部发烟，村干部说，干着活，不抽烟，不抽烟。

    大山、兰花回了鹭河，他们没有听人说满红的事情，再说天晴了，村民们过着和往常一样的日子，他们并没有看出来有何不一样。

    兰花下了车后也来不及回家，和大山径直来了槐花树前母亲的家里。一进家门，一阵草药味道扑鼻而来。

    兰花对大山说，看来咱妈摔得不轻啊。

    兰花进了冬英的房间，冬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忠明和两个侄女在房间里陪护，忠明见兰花来了便对冬英说，娘，姐来看你了。

    冬英转了转眼珠子说，兰花，你来了，我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啊。

    兰花说，娘，您好生躺着休息。

    兰花问忠明娘怎么会摔得这么严重，忠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兰花说，娘，您不要焦躁，医生说可以康复就是好事。

    冬英说，我一把老骨头，好死又不死，老天爷这是要收我呀？

    兰花说，呸呸呸，娘，你会长命百岁。

    冬英说，连累你们姐弟照顾我。

    兰花说，娘，您也不容易啊，爹走得早，你一个人把我们姐弟几个拉扯大，这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头，当年有人劝你改嫁，你说就一个人过了，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们拉扯大。后来我和大山结婚了，满堂、满红没人带，他们三天两头往你这跑，你说你喜欢这俩孩子，要是爹在肯定也会喜欢。端午节的时候，您找裁缝给俩孩子量身高做新衣服，给孩子做香包煮鸡蛋，两个孩子可高兴了，您用擂钵擂了雄黄酒洒在屋前门后，满堂满红调皮拔下门上的艾草跟着你念念有词。你笑呵呵地说，俩孩子可真聪明，撒完雄黄酒，你剥咸水粽给孩子吃作打赏，俩孩子都说喜欢阿婆，阿婆包的粽子真好吃。每年春节，俩孩子跑来向您拜年，您笑呵呵地将准备好的红包给了孩子。我说孩子年年来拜年，你又没有拿工资，哪里拿得了这么多红包呢。你说孩子嘛，压岁钱就是压岁，岁岁平安，图个吉利。现在别说孩子长大了，就连我和大山都年过半百了，正是你享清福的时候呢，这哪叫连累我们呢，这不就是我们做子女的本分嘛。

    冬英说，是啊，这一辈子就匆匆忙忙过来了，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去想过以前，这两天我摔伤了，人躺在床上不得动荡，无论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以前的事情啊就像放电影一般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你看，我从小在白鹭长大，家里世代酿酒为生，后来家庭遭遇变故，家里一穷二白，父母就把我送到鹭河给人家当养女。原本养父母家条件好，可是后面子女多了，根本就养不活这么多人。1945年，那一年我十岁，日本鬼子打了败仗，一群残兵败将经过我们鹭河，可是县里的国军见日本鬼子来了躲得远远的。村里人大呼，日本鬼子要进村啦，日本鬼子要进村啦。听到这个消息后，养父母带着我们逃难逃到了瑞峰山。鹭河所有人都藏了起来，有年龄大的老人行动不方便来不及走，被日本鬼子残忍地杀害了，一位刘寡妇在田里干活临走说要回家取些衣裳又折回去里，结果衣裳没有取到，被日本鬼子撞上了。日本鬼子可真残忍啊，他们善尽天良，把刘寡妇轮奸了，刘寡妇奄奄一息，险些要死去，晚上她趁着日本鬼子睡着了逃了出来。可是虽然逃出来了，她还是不堪其辱，在鹭河水库寻了短见。第二天，日本鬼子在鹭河烧杀抢夺，我们在瑞峰山远远看到鹭河四处浓烟滚滚，许多房屋被日本鬼子烧毁了。第三天，日本鬼子途径临县逃跑了，经过临县的时候，国军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声冷枪，就放鬼子过去了，还有许多七八十岁的老人在鬼子撤离的时候被拉去当了挑夫，有的老人不堪重负停下来休息，鬼子便开枪打死或用刺刀扎，在途中被活活折磨死。鬼子走了，我们回到鹭河，鹭河的房子被他们损坏得只剩下残垣断壁，许多吃不完的东西都被鬼子屙屎屙尿给破坏了，鹭河的大片稻田也被鬼子破坏掉了。虽然没多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可是鹭河人家家都困难。养父母负担不起我，尽管我还是个小女孩，但养父母还是决定把我当作童养媳嫁给了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是个好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人不骂人，脾气温和，待我很好很好。我怀兰花的时候，我要去做饭，你父亲说，不要动手，我来我来。我要提点东西，你父亲又抢过手来说，你是孕妇，怎么可以让你提这么重的东西呢，我抱着脸盆要去河边洗衣服，你父亲又拦住了说，让我来洗，你就在好好休息吧。我说，哪里能让你一个大男人去河里洗衣服，到时候人家可要笑话咱们。你父亲说，怎么会笑话咱，我才不怕人家笑话呢。那时候人人都羡慕我说，冬英，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吧，遇到这么好的老公。你看看我们家的，天天在外吃喝嫖赌，人影都不见一个。我说，你们家老公迟早有一天会醒悟过来，会对你比现在好十倍。那人说，冬英，借你的金口，托你的福啊。你们的父亲不仅对我好，对左邻右舍也都好，他走到哪里人家都说他的好，他从不发脾气，人家遇到困难他会热心去帮助人家，我在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我们家的日子也过得平淡幸福，多少人羡慕啊。后来，我就生了忠平、忠明，原以为我们一家五口可以平平安安，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哪知道有一天，邻居跑来和我说，冬英，大事不好了，你家老公出事了。我当时正在地里浇菜，听了那人说后，我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中了一般，我把尿勺扔了，哭着跑过去问，我家老公他怎么了？那人伤心地说，你家老公在瑞峰山林场救人，那人困在悬崖边，你家老公听人喊救命后就伸手去拉他，哪知道对方求生欲强用力过猛，两人一起摔下了悬崖，村里人赶到的时候，两个人都快不行了。我跑去瑞峰山林场，你们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我抱着他说，老公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啊。你们的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父亲一辈子行医，积善行德，他为了保护其他共产党员，光荣的牺牲了，我的父亲是光荣的烈士，我这一辈子也没有给他丢脸，我今天做了一件光荣的事情，以后我走了，你不要太伤心，我和我爹都会保佑你的，几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冬英。说完，你们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的我，多可怜啊。人人都来安慰我说，冬英，你老公积善行德，即使走了也会有福报的。谢氏家族的人也轮流来家里看着我，生怕我会想不开。我对族人说，我老公走了，他和咱爹一样为谢氏家族争光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几个可怜的孩子还等着我照顾呢。听我这么一说，族人都放心了。族长号召族人给我们捐钱，族长把钱送到家里说，收下吧，这是族人的一点心意。我把钱退给了族长，我说，现在国家困难，族人的日子过得也不富裕，我老公说得对，咱爸是烈士，我不能给他们丢脸，我一定会振作起来，钱就烦请族长帮忙退回给大伙吧，这些钱可是大伙从牙缝里挤出来给我冬英的，我冬英怎么能要呢。族长说，我们都是一个大家庭，你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我们一定要帮。我感动地流出了泪水，我说，有大家这句话，我就有精神支柱，替我谢谢大伙，钱不能收，我冬英能扛过去。那时候，你们都还小，我也没有向你们说起这件事，你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因为我担心我说一次就会难过一次，因为你们知道我冬英过得不容易，我也不想你们跟着我一起难过啊。现在我也一大把年纪了，你们都为人母为人父了，我说出来也无妨。我怕再不说，以后都没机会说了。

    兰花说，娘，你会没事的，医生说只要卧床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父亲都走了几十年了，不要说你，我们做子女的都年过半百了。父亲要是知道你现在很好，我们子女很好，他一定会欣慰的。

    冬英说，但愿如此吧。

    兰花说，忠明，今年怎么还没有出去打工？

    忠明说，今年想在老家盖一栋房子，现在我岁数也大了，在外面制衣厂也做不动了，想着以后在鹭河呆着不出去了。

    兰花说，这样也好，你看娘年龄也大，身边需要个人照顾。忠平的情况你也知道，只有你多操心了。

    冬英又对忠明说，去下祠堂把你哥哥忠平找回来，我都躺床上了，他怎么还有心思打麻将。你和忠平说姐姐、姐夫来了，上街买点菜，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顿饭了。

    吃过饭，大山从他怀里掏出钱递给了躺在床上的冬英说，娘，拿点钱给您买吃，祝您早日康复。这些天，兰花在这里照顾您，我回趟刘屋。

    冬英说，不要拿钱，你们赚的也是辛苦钱。

    大山说，这是我和兰花的一份心意，您收着。

    冬英摆摆手不停地说，钱不能收，钱不能收。

    大山把钱放到冬英的枕头边说，兰花，你在这里照顾好咱妈，我回趟刘屋看看满红。村里的书记说满红前几天掉河里了，现在没事了，你就安心在这里，我回去看看就行。

    兰花说，回去看看满红，有事打电话。

    这是兰花嫁到刘屋后，兰花陪冬英最久的一次。兰花每天早上起来给冬英洗脸、用毛巾给她抹手洗脚搓背，给冬英喂一日三餐，端屎端尿。冬英看在眼里，甜在心里。兰花看出了冬英的心思便说，娘，你就安心养病，我一点也不累，你可别心里难过。

    冬英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医生提着药箱子来给兰花换过几次草药，冬英的伤势越来越好。只是有一天，冬英醒来的时候说眼睛看东西模糊，感觉眼前有一只小鸟在飞来飞去，可是没过多久，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冬英睁着眼睛喊，兰花，兰花，你在哪里？

    兰花说，娘，我在这呢。

    冬英的手在眼前摸来摸去说，兰花，我的眼睛瞎掉了，前段时间还能看见有只鸟飞来飞去，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

    忠明和兰花请来医生，医生说人老了，就像工厂里的机器，总有这样那样的零部件会坏掉。婶年纪大了，加上摔跤身体受损，加速了眼睛的损坏，我们也没有办法。

    冬英安慰大伙说，我活了八九十岁，已经很满足了，看得见有看得见的活法，看不见有看不见的活法，人这一辈子，总有很多事情要去面对。

    兰花说，娘，您能这样想，我们也就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