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断:五千地狱铁围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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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拦路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虽然因为上次的事情遭到了背刺,但是仍然没有对国家的士兵兄弟们失去信心!我还想去当兵!这次哪怕没有任何人的名刺推荐,我也要自己去北威州!去到铁围!去亲眼看一看帝国的边境!

    没人知道,这个时候,一支帝国的大军正在大举压境。

    重重霄汉之上,乌云将太阳的光亮层层阻隔,照射到大地上的光影也是一块一块的。

    层云叠嶂的碧穹之上,一道巨大的、身负双翼的巨大龙形正腾云驾雾、辗转腾挪,影影绰绰的,是应龙的影子。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出自《诗经·邶风·击鼓》是一首先秦军歌)

    击鼓的声音震响(耳旁),兵将奋勇操练。(人们)留在国内筑漕城,只有我向南方行去。

    跟随孙子仲,平定陈、宋(两国)。不允许我回家,(使我)忧心忡忡。

    于是人在哪里?于是马跑失在哪里?到哪里去寻找它?在山间林下。

    生死聚散,我曾经对你说(过)。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老去。

    唉,太久。让我无法(与你)相会。唉,太遥远,让我的誓言不能履行。

    古朴简洁、抑扬顿挫、高亢悠扬的古战歌,恰恰印证了此时此刻军镇战士们面对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战争和不知前路命运生死的怆然泪下、以及誓不旋踵的悲壮、以及身为军人,肩负职责,却得咬牙扛着无尽的不甘和无奈,还有对战友的生死契阔、对同袍战友的不舍之情……

    晚天星坠,暮暗沉沦。

    阴阳颠倒,万物无常。

    世间万般诸恶,皆焚于兹业火之炎。

    一声凄厉的啸叫,鹰扬唳天,直上霄汉!

    彻骨的北风刺痛骨骸,汹涌的带着渤海方向吹来的腥咸的湿冷寒气与杀意扑面而来…

    是大将军豢养的大雕。

    鹰飞戾天,嘹亮凄厉的啸声似乎有一种震慑人心的魔力,惊动了大地。

    跟在大军最后,慢慢悠悠地跟随大军一起行进的重明神兽猛地引颈向天,好像是受到了召唤,张开那巨喙奋力一吼,长啸不止,悠然相和。这重明兽的叫声宛竟如牛哞般雄浑!悠远厚重,比苍鹰唳啸的声音更加震撼!

    龙影绰绰、与重明兽的的怒吼,以及苍鹰的啸叫和鸣而响,一下子震散了迷雾。

    漫卷疏狂的北风呼啸而起,妄图阻停这入朝应征的五万平叛大军……

    一支帝国大军的先头部队正栉风沐雨、一刻不停地加速前进,别说前方有大风大浪了,就是刀山火海,下刀子他们也敢拼着穿过去闯一闯!这些人他们披坚执锐、武备精良,是精锐中的精锐!此刻却慌得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地奋马疾进,尽管如此,后方有主力大军,他们便有底气能所向无前!

    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和蹄铁声,还有沉闷的呼吸声和忽而高亢的斥令声……

    原本脚下是一往无前的坦途,却因为各种复杂微妙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拉长了脚下的道路。

    大后方时不时传来清脆而悠远的金铮声,与沉闷而悠远的号角声,相辅相成。这是催促加快进军的明令军号,源源不断、且风雨无阻,大军行进至此,这个声音至今从未断绝,无休无止的一味催促反倒让人顿觉心累和疲惫不堪,产生了逆反心理,要不是明令在先,战士们不敢违拗,否则大家都更加不想再往前挪动一步了。

    没有办法,为了不违抗军令,为了建功立业,为了打完仗赶紧回家,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管催马前进。

    朔方彻骨铭心的寒风也阻挡不住他们的铁蹄,任何人都不能,包括眼前遥遥在望的叛军。

    大将军着急,所有人都着急。

    北威州发生了军镇叛乱,在它东北方的铁围城第一个就被攻破了。

    当然,所有的敌人在天军所向披靡的箭雨之下,都将献首投降!

    “卷甲疾进!战马衔枚!”鸿羽急递的传令信骑兵、五骑探马扯着嗓子大喊,一阵风的功夫全都撒开了。每个背缚彩旗的哨马斥候拼命抽打胯下的战马,来回奔驰在正横冲直撞强行军的军阵之中,左突右冲,疯狂地往前挤,嘴里不停地高呼传递着主将的军令,那个声音,又急又高又尖锐,听起来嘈杂不堪,扰得人心躁动不堪。

    本来就行动迟缓的一整片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帝国铁旅、戍卫大军——选锋军的先头部队,被催促的忽然之间就开始加速了。

    混乱不堪的军阵脚步声也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不仅仅是脚步声,还有那严寒之中沉闷而略带着一丝丝兴奋与隐忍的呼吸声、战甲与战甲之间、铁片与刀剑之间摩肩接踵的摩擦声、大纛烈烈,随风翻卷的呼哨之声、轻骑兵扬着三辰龙旗、胡哨狂奔的啸叫声、重骑兵甲骑俱装,披着厚重马铠和装饰流苏、当卢、各种各样繁复配饰、打着响奔儿的战马那沉重的踩雪声……

    目标是前方的帝国重镇铁围城,是整个北威州最大的城市之一,也是整场叛乱的中心点。

    全部强袭北威州的帝国选锋军大部队,气势如虹,惊天地泣鬼神,似乎是一瞬间,乌云压顶般地把那种沉闷的气息给压了下去,整个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都是震天撼地的铁蹄声。

    虽然大将军的命令是不能说话,但是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斥着一丝马上就要杀敌平叛、夺阵建功的兴奋。

    扬起马鞭,抽向坐下饱满曲线的马臀,马儿吃痛,撒开四蹄,奔向东方那茫茫无际的前方。

    凛冽的北风把呼出的气都变成了一缕缕的白雾。

    手都冻麻了,通红通红的,又痒又疼,但是不敢挠,甚至都握不住缰绳,耳朵……早没知觉了!

    这还好,尽管来得匆忙,战前筹谋庙算准备不足,好在没有下雪,也没有人被冻死。

    就连呼吸都是刺痛的感觉……太冷了,每吸入一次,都能冷到让人寒战不止,冻得你忍不住一直上下牙打架……甚至就连吸入的空气都是彻骨的寒凉,冻穿肺腑的凉……

    雾霭深深深几许,眼前十步开外渺渺冥冥的白雾里,一个高头大马上的人影绰绰袅袅的,看不甚清楚。

    “敢挡我们的路!活腻了!”

    有人闻声驱驰战马至近前,引弓搭箭,座下战马四蹄奔挣不停,手中调整箭羽,一箭射出!“嗖”地射出,却好像射空了,并没有射中那个人影……

    见状,负责带路的选锋军所属控鹤卫随军的一个行参军,一介文官,咆哮着一骑当先,直直地冲向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影。

    后面的几个人害怕他出事,也都忙忙催马跟上。

    可是等真到了跟前,所有人都懵了——这居然是个罩着一身异国粉色的奇装华服,在昏昏暗暗的晚天夕阳下显得格外扎眼。而且,稍稍有点见识的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打东海辰国那边、海边方域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还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小娘子呢!”

    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立刻就有好几双凌厉如刀的眼神射向他。

    便只需一眼,就能让你忘不掉她……

    让人窒息的美貌。

    她的脸型是流畅的鹅蛋脸,眼角都散发着一丝丝的仙气和活力。

    给人第一眼感觉就是清纯澄澈、笑容甜美、活泼可爱、迷人眉眼,这张脸蛋就是这样既有着清纯可爱有同时兼具魅力迷人,让人不知不觉莫名产生保护欲。

    一眼见到,就在心中留下难以忘怀的清纯可爱的形象,给人留下那种类似一股清泉的清澈,出淤泥不染的印象!

    俏丽明媚、小巧玲珑的脸庞、双唇微抿、一语不发却格外勾人的嘴角、少女所特有的、秀直挺翘、尽态极妍的眉角、并没有白得透光,却也胜在真实、健康阳光的肌肤……给人以舒适、随意而清爽的感觉。

    日薄西山的晚霞寒风里,冰清玉洁的少女用那一双小鹿般灵澈通透的杏眼,眨也不眨一下地只盯着他们这些“平叛者”。

    看样子她是不会说中原官话。

    可是……她……她……刚才那个……明明是那么高高大大的“人影”……她居然是女的!

    难道是看错了?

    一声虎啸!

    “哗——呜——”!

    驽马惊起,却很快便让马背上的骑士给安抚好了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等看清来人,却原来是个高高大大、瘦瘦长长、身披墨黑色白龙纹大氅的年轻男人!

    原来是他!

    “前面!不能再走了!”

    一开口,却反而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把大家都搞懵了。

    一帮天军大将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默不作声。

    “你是什么人?”脾气暴躁的控鹤卫参军,他所在的控鹤卫位列帝国十二卫,是被钦旨派往北威州参与这次平乱的铁军劲旅之一。

    不过来到这里,他就是一个无名小卒,归朔方节度使的选锋军所管。话说回来这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小子往大路正中间一拦,他是第一个忍不住要破口大骂的。

    要不是旁边有人在,他已经开骂了。

    “我是安东都护府诸州道之一北威州治下、铁围城之中、帝国钦派在此的黑衣进奏……”

    “混账东西!”

    话音未落,那控鹤卫的参军马鞭抽下来!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和躲避!

    这名黑衣进奏的少年还没来得及自报完家门,只觉眼前一黑,登时便满脸都是火辣辣的疼,他想伸手去摸,竟摸得满手的鲜血!

    这一马鞭,把少年剑眉星目、如刀刻斧剁般凛凛然泛着一丝杀气的脸庞抽得皮开肉绽!

    “你一个小小的黑衣进奏!也敢阻拦我国朝大军的旗帜?你算个什么东西!大军当前,你敢散布谣言!蛊惑军心!找死!”

    这名黑衣少年的身后,马上一直坐着的异域少女惊叫一声跳下马来,慌忙之间伸出冻得冰凉、通红的小手要给男孩子止血,却把这少年冰得浑身一个激灵!

    少女瞪大了眼睛对出手打人的行军参军怒目而视!那名参军却回瞪以更圆的双眼!

    被打的少年却拦住了她,低声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道:“没事的!雪炫啊!不用担心!”

    “你竟敢无视我?”这个行参军实在忍不了了!

    “好了!”胡闹够了,另一名和这个先动手打人的参军是一起同行的帝国官军,这帮人负责率领部下的随从骑兵为大军开路,而他在军中的职务是从军司马。他高声喝断了这两人的胡闹:“你说……前面……不能再走了?为什么?”

    这个从军司马满脸肉呼呼的,一部连鬓虎髯,说起话来胡子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倒是挺可爱的。

    不用看,大家都能感受得到,那行参军在军司马说话的时候冷冰冰地剜了他一眼。

    “北威州……异变是假,他们已经投靠了渤海扶馀!你们的大部队只要一到,迎接我大军的只有渤海扶馀!我们都被骗了!到时候,北威州只会坐享渔翁之利,从我们大军的背后捅我们一刀!这样,我们腹背受敌,就会陷入到被动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到最后全军覆没!而真到那时,北威州便会反过来作壁上观,隔岸观望,或者是以有功者自居,或者是投靠渤海扶馀!现在的北威州……已经不再是那个受朝廷节制的北威州了!你们只是饵!等你们去了,北威州就可以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发动战争!制造混乱!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是罪人!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拉进战争!”

    这名少年黑衣进奏言辞恳切,声声血泪,却叫不醒装睡的人。

    “混账!混账!我听不下去了!全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你个獠奴!老子劈了你!”

    又是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脾气暴躁脑满肠肥、只会吵吵嚷嚷地行参军!

    “行了!你给我退到一边去!”一直在旁边隐忍不发的从军司马勃然大怒,喝令一旁众人把这个只会瞎咋呼的参军拽到一边去。

    结果他却不服了,被人拽着,嘴上却一直大呼小叫:“你难道真的要信他的吗?整个北威州怎么可能已经叛降!听他的意思,是整个北威州!谁有这么大的胃口!这不是笑话吗?”

    “我要把他带去见大将军!信不信全凭大将军定夺!”从司马已经转过身去又上了马。

    “你信不信大将军会劈了你!你们竟敢阻挠天军进兵!包天大胆了!”暴脾气的行参军跳着脚大喊,只是他被人从身后箍着,想跳也跳不起来。

    “劈不劈我也是大将军说了算!不用你操心!杀不杀这个小子,也全听大将军安排!要死……也不是你我去死!”

    最后一句冰凉凉的字眼和声音,已经被这个从司马远远地抛在脑后,一晃神,他早已扬鞭策马扬长而去。

    只留下原地的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朔方道选锋军行军总管兼领帝都控鹤卫总镇主帅、朔方节度使、平卢、安东两镇安抚大使、从三品左骁卫大将军、魏平县侯鲜于略定奢华以极的八驾车马前,饶有兴趣地听了来龙去脉的鲜于将军一时无语,一众随从人等低着头,眉眼低垂,一个个的眼观鼻鼻观心,除了耳边寒风如鬼魅般地在呼啸着刮过,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已经快到门口了,大将军却并不打算直接进入铁围城。

    他已经不着急了。

    既然如此,何不来个浑水摸鱼?

    其实这位鲜于将军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插手叛军在安东都护府治所的北威州发动政变,他甚至都不在乎安东都护府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要趁火打劫,多捞一点好处,比如各种“政治资本”,为以后加官进爵出将入相铺平道路。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那干脆就把整个北威州、整个铁围城都放弃了,任由他们在那里狗咬狗一嘴毛!任由整个北威州、整个安东都护府彻底乱了!到时候自己再河蚌相争渔翁得利!当个“称心如意”的渔翁!坐享其成!岂不美哉!

    鲜于略定相信帝国安插在边境重镇铁围的“黑衣进奏”是不会骗他的,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事!

    派人把整张脸都被抽烂了的的黑衣少年和他的女伴一起叫来。

    这名由朝廷秘密安排在此,潜伏待命的少年黑衣进奏带着自己的同伴,来到了鲜于将军的车马前,俯身倒地便拜。

    可他一抬头,鲜于将军就看到了这一脸的鲜血:“这伤……是怎么回事?看样子是鞭痕啊……”

    从军司马抢先一步开口将少年拦路被打,行参军仗势欺人的恶行抖落了出来。

    空气瞬间都凝固了。

    “混账东西!你一个小小的控鹤卫行参军!有什么资格去鞭打地方藩镇上派来报警的进奏院的人?你以为你是京都的官家就高人一等了?你以为你是京师戍卫的我就不敢收拾你、不敢管你了?来人!”大将军发起飙来,谁也不敢拦他,生怕下一个会牵连到自己身上,都低着头不敢吭声。

    那刚才被人管着还能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的控鹤卫行参军,现在正伏在地上、像一条断脊之犬,吓得浑身颤抖,浑身筛糠。鲜于将军突然一嗓子这么一吼,早把这家伙三魂吓出七魄,一头杵在泥地里,不敢再张狂。

    “来人!给我斩了他祭旗!”大将军一声吼,所有人都懵了!那胖参军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呆住了。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却又不便、不敢多言。

    有人心思机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察觉到大将军眼神间的一丝戏谑,登时不再开口替那胖大参军求饶。

    大将军瞟了一眼地上的“丧家之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斜一眼这个敢阻拦帝国大军的少年,他终于笑了:“小兄弟!你看这样行吗?”

    可惜,人家小伙子不吃这套,尽管泰山崩于面前他仍面色如常、站在那里悠然自若,丝毫不见一丝丝的慌张和局促,显得巍然不动,颇有前辈英豪刘(邦)、项(羽)、关(羽)、张(飞)的豪雄之风。

    连大将军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沉稳了。

    因为刚才这小子但凡表现得有一丝丝的怯懦,那下一个被杀的可能就是这小子他自己了。

    “小兄弟!”大将军鲜于略定终于又发了话:“他既打了你,让你破了相,我就打他!让他也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我赏他三十军棍!专打背脊!让他脊烂肉酥!这三十脊棍!你说!够不够?”

    真的为了替藩镇上一个小小的黑衣进奏“出口恶气”就要杀了京师府卫的参军,那不能够。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看看这个少年有没有那个胆量——如果他连这个胆量都没有,那他之前的行动要么是受人指使,不得不硬着头皮这么干,要么就是逞一时之勇,为了博身旁的美人一笑,逞英雄。

    现在看样子,他算是过关了。

    四目相对,大将军定定地看着他,少年也回以自信的回眸,面无惧色,神情不改。

    这少年一直冷眼旁观,袖手傲立一旁,似乎面前的整场“闹剧”都与自己无关。

    “谢将军为我主持了公道!”这少年也没惯着他,更没有给他面子,顺着他的坡下。只冷声拱手,算是回应。

    连鲜于略定都是一愣:看来这顿打今天这家伙是挨定了!

    也亏得这少年硬气,年轻气盛的不肯吃亏,反倒也让鲜于略定佩服起他的敢作敢当了。

    “你这小郎子,你叫什么?”大将军好奇地问。

    “赢!赢镇命!”

    “好!好!好名字!”

    深深地看了一眼赢镇命身边站着的雪炫,鲜于将军吩咐随从赏了他五十斤黄金,让他回去,继续为大军探听敌方接下来的所有动向,并且及时回报。

    远处,战鼓下,施刑的在计数,受刑的在哭嚎,都没闲着,那响亮的哀嚎抑扬顿挫,听得人心惊肉跳。

    筹码计划已定,鲜于略定将军打算包围安东,来个“围点打援”。

    正说着话呢,行进途中的马车外面已经下雪了。阴晴不定的天空终于有了清白颜色。

    原本就灰沉沉的天空似乎马上就要塌下来了。

    原本淅淅沥沥、若有若无的雨滴变成了冰清玉洁、朝露凝萃的雪花,天,更冷了。

    这是今年的初雪,比去年来得更早一点。

    鲜于略定忽然有些担忧,这次出兵北伐,虽然皇帝亲自率领众武将督阵,但他最近一段日子一直病痛缠身,体力不济;而皇帝陛下最喜欢的太监总管赵秉德则在前年冬季的宫斗中丢了脑袋;而皇帝陛下最器重、也是唯一一个留在南越做监军的宰辅徐阁老也被他逼得离开京都去往封地疗养,现在大齐朝堂上能独挡一面的,竟然没剩几个了。

    不过好歹,皇帝陛下还有他在。

    想到这,鲜于略定不禁长叹一口气,希望这场大雪能给皇帝陛下补充一些元气吧。

    ※※※※※※※

    安东都护府内部也乱糟糟的,到处是哭喊声。

    那胖参军被拖出去执行军法之前,大喊大叫:“大帅!您不能这么对我!属下为您卖命二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帅!您可千万别忘了您曾答应过属下的承诺啊!”

    鲜于略定的声音从轿辇上飘了出来,淡漠无情:“我鲜于某人说话,素来是一口唾沫一颗钉。既然我说过要砍掉你们这批狗奴才的脑袋,那就一定会办到!”

    大概是被这个“砍脑袋”三个字刺激到了,胖参军猛地挣脱士卒,冲向了鲜于略定的马队。

    两匹枣红骏马一左一右拉着华丽精致的轿辇,周围跟随的骑士们纷纷勒缰避闪。

    “将军救我!大帅饶我一命!”胖参军跪爬着扑向那顶轿子。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临死之前也要拉上大将军垫背!

    轿帘被掀开,一双脚迈了出来。一个穿着宝蓝团龙锦袍的男人站在那儿,冷眼睥睨着他。

    “你这个畜牲……你还记得我……我还记得……”

    鲜于略定微微皱眉,嫌弃地摆了摆手,那两个士卒赶紧放开胖参军,把他扔到了路边。

    “废物。”他哼了一声,扭头对着轿辇中的人说:“这种货色怎么配跟咱家同乘一辆车?快走。”

    “遵旨。”轿厢内传来一个恭敬的女声。

    那女子说完,便从里面缓步出来了,她身姿纤细窈窕,穿一件鹅黄色的夹袄,乌云般浓密的青丝梳成垂鬟分肖髻,插戴着镶嵌珠玉珍珠、流苏簪钗、银镀金簪环绕的凤翅金冠,腰系金丝软烟罗广绫束带,下着月白撒花百褶裙,赤足踏云纹鞋。

    她容貌姣好、肌肤胜雪,身姿婀娜多姿,袅袅婷婷走过来,仿佛画中走出的仙娥,令人目眩神迷。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温婉恬静的笑意,却又有种难言的妩媚风情。

    “奴婢拜见将军。”她盈盈拜下去。

    “免礼。”鲜于略定将视线从那女子身上收回来,对轿夫道:“驾。”

    轿子缓缓移动,渐渐驶离原地。

    “大哥!大哥!”胖参军凄厉地呼唤着,拼命追赶,奈何双腿不利索,跑了几步便摔倒在了泥泞中。

    鲜于略定没再理会这个疯狗,径直离开了。

    *****

    这一夜,安东大营里依旧忙碌,巡守的兵士和士卒来来往往,各司其职。

    而此时,大帅府的西跨院内,却格外宁谧。

    雪炫和小七坐在房檐底下喝茶聊天,屋里的炭盆烧得暖洋洋的,一室生辉。

    “姐,你觉得这个鲜于将军怎么样?是个值得交往的人么?”小七问。

    “很好。”雪炫抿嘴笑道。

    “那你准备嫁给他么?”小七追问。

    雪炫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胡说八道什么呀?谁要嫁给他!”

    小七嘿嘿一笑,低低道:“姐,那你还跟着他回去…”

    这个“他”自然是指赢镇命嬴大哥了。

    雪炫小脸儿一红,抬手敲了他额头一下,嗔怒道:“瞎说八道!”

    “我可没瞎说哦~”小七摸着被敲疼的额角委屈道,“大哥对你那么好,你不考虑考虑?”

    雪炫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他对我很好?他只不过是因为欠了我爹的恩情罢了。如果不是我爹当年救过他,他哪怕是杀了我,也绝对不会娶我的。”

    赢镇命是雪炫父亲的关门弟子,所以雪炫算是赢镇命的小师妹。

    而小七是雪炫父亲师弟培养出来的弟子,和赢镇命算是同门师兄弟。

    “这世间的事,怎么可能尽如人意嘛~”小七嘀咕了一句,忽然压低了声音:“姐,我有点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要娶你呢?这不像他的行事作风啊。”

    他以为嬴大哥这辈子不可能娶妻生子了,所以对雪炫极其宠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这个小兄弟。而嬴大哥也确实对雪炫用情至深,为此,嬴大哥一直为了雪炫保持单身。

    “谁知道呢!”雪炫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热茶,然后看了看天上的星辰,轻松地说:“反正这是他自己决定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他要娶谁跟我又没什么干系,我只要好好活着,等着嫁给他就够了呗!”

    小七默默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觉得雪炫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了?”雪炫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睛。

    小七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替你高兴。”

    “高兴?为什么啊?我不明白。”

    小七笑道:“姐,你看啊,你和大哥这么好,如果他真的娶了你,肯定会非常疼你的。我们俩也就不用担心你以后的幸福问题啦,不是吗?”

    雪炫怔了怔,旋即莞尔。她笑眯眯地捏住小七的鼻尖,说道:“你呀,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我怕……嬴大哥……不喜欢我……”

    “不是胡思乱想。”小七认真道,“你不觉得,如果你能嫁给大哥,对你以后的人生会更加美满么?而且我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啦,大哥也会更爱你,不是么?”

    雪炫沉吟半晌,点头道:“好像也有道理,但是——”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怅然说道:“算了吧,现在说这些太早了。我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努力变强,然后帮他拿下南方,这样才算不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

    小七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欣慰与鼓励。

    永远不要在谈话中自贬,因为这是一种极为严重的自我贬谪。不要说自己身体不好,不要说自己长得不行,不要说自己脑子不行,不要说自己能力不行。

    你怎样说自己,你就会怎样看自己,别人也会怎样看你。有些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贬,而且文化或别人其实是希望你自贬的,因为你自贬就是在给父母朋友或陌生人提供情绪价值。贬低自己再说出来无非就是想听到反驳、得到认可和更大的包容,本质是索取更多情绪价值,实则却是给了对方心理暗示。就好比本来人家看你这个人就是看整体,觉得还不错,但你非要刻意去强调你鼻子不够挺、脸上有雀斑,直接引导对方盯着你的缺点看并放大。

    我们不需要通过自贬去索要情绪价值,对方对你的接纳度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大。不接纳也不会选择你了,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表现得无坚不摧、处处谨慎力争完美,这样做其实最后苦的是自己。你可以真诚跟他表达,或许我没有那么完美,但我愿意和你一起成长为更好的人。

    最好的做法是在沟通中你行,我也行,你好,我也好。

    ……

    第二日傍晚,雪炫刚从练武场回来,便遇到了来请她吃饭的鲜于略定。

    “雪炫。”他看着她的眼眸深邃幽远,似乎含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让人看不透彻。

    雪炫愣住了:“呃,将军找我有什么事吗?”

    鲜于略定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清澈明净的眼眸,说道:“我准备攻打昌平城,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么?”

    雪炫一愣。

    鲜于略定继续说道:“若不愿意,那你就留在安东。”

    雪炫连忙道:“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

    鲜于略定露出浅淡一笑,道:“那今晚就出发。”

    “嗯。”雪炫点头,“我回屋去换套衣服。”

    “不急,待会儿我派人送你过去,省得路上耽搁。”他说。

    雪炫乖巧道:“谢谢将军。”

    夕阳染红了天空,照得整座安东城都笼罩着淡红色的霞光。

    因为有奉刺史的推荐,公羊先现在已经在北威州铁围做了鹰扬都尉。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奉刺史为了打击泉州当地的江湖势力,早就利用手里的权势强行征集、抽调了叶家、赵家、林家等等各家豪强的子弟充入军营,参加鲜于略定的选锋军,成为帝国的军人。

    这一招不可谓不歹毒:既有力的破坏了当地世家大族的根基,釜底抽薪,还能利用这些受过世家教育的大族子弟组建一支强有力的武装力量,不可小觑。

    而之前提到的董承鑫也在铁围。他是奉命来此调查一件诡异的案子的。

    说不定马上这三拨本来素昧平生、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有什么交集、甚至还是互为仇敌的陌生人就会聚到一起参与到平叛震乱的卫国作战了了。

    远方看不见终点,人生却可以随时终结,故事可以一直继续,爱人却可能随时告别,放肆入梦,执迷狂热,梦醒时分,只有落寞。

    一个人对,一个人错,一个人痛哭,一个人欢乐,一个人点燃灯火,一个人走入这黑夜,知足或许是平安,知不足未必不是心魔,人生几度轮回,善恶不昧因果,万念都可归一,立地何必成佛。

    乱世就是这样,一念天道,一念恶道,生死轮回两班倒。

    今生是人来生是鬼,殊途同归从无差别。

    ……

    当夜幕降临,鲜于略定带领麾下精锐,浩浩荡荡地杀向南方。

    这些年轻将士骁勇善战,英姿飒爽,气势恢宏,宛若钢铁洪流。

    鲜于略定骑在马上,身披银甲,威风凛凛,眉间神采飞扬,气度非凡。

    他的左右两旁站着数位年纪稍大、身份较高者,皆是朝廷大员,其中以郭将军为首。

    郭将军抬头看着夜空,感慨道:“陛下真是圣明啊!有了你这股虎狼之师,我安东郡国必将一统天下!”

    鲜于略定微微颔首:“陛下是雄主,我等忠君报国,绝无怨言。”

    他声音铿锵,慷慨激昂,引得周围众将士纷纷附和起来。

    这一次,鲜于略定的确是下定了决心,不管花费多少代价,哪怕付出性命,也要扫除这些祸害朝纲的奸臣逆贼!

    装也要装得像!

    夜晚的安东城显得格外寂静冷清。

    城门紧闭,四周巡逻兵士络绎不绝,守卫森严,任何进城者都要仔细盘查。

    一匹快马从夜幕中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起来,吹散在空中,渐渐消弭。

    很快就抵达城门下,它停住了。

    一名青衣男子翻身下马,举步往前。

    城墙上的侍卫见了他,立刻开闸放行,他径直穿过厚重城门,走进了城内。

    他的脚步匆匆,一路来到西街尽头的宅邸前。

    宅院门匾被人摘掉了,牌匾也丢弃在地上,显然是经历过一番剧烈的搏斗后被人硬生生撕扯了下来,碎屑残渣洒落一地。

    青衣男子蹲在牌匾前,拾起几片破碎的木块,又摸了一把牌匾,嘴角勾起了讽刺的弧度。

    他缓缓站起身,转身离去。

    他的动作很慢,背影萧瑟苍凉。

    他沿着西街漫无目的的走着,脚步声仿佛踏在每一寸空气上,一声声叩响在寂寥的夜晚,如此悲凉。

    他走到一座府邸前停下了。

    宅子的大门半敞着,里边隐约传出女眷嬉闹声和孩童朗朗读书声。

    他仰头看着这座熟悉的庭院,心中五味杂陈,久久不语。

    不久之后,一名仆人从门后探出头来,见到他怔了一瞬,然后慌张地叫起来:“老爷……您、您怎么来了?”

    青衣男子收起心思,冷声喝斥道:“滚开!谁让你擅自开门的?你知不知道你犯了死罪?”

    仆人吓得浑身颤抖,扑通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饶命!饶命啊!小的不敢,求老爷恕罪!”

    青衣男子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说罢迈步走入大门,仆人惊喜地喊道:“老爷!”

    青衣男子没理睬他,径直越过他走进了正厅。

    一名中年夫人听到声响,连忙抱着怀里的婴孩迎了出来:“老爷!”

    青衣男子望着她,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他低低地叹息:“辛苦你了,夫人。”

    他们曾经幸福美满,相敬如宾,后来却阴阳永隔,只剩下一双孤独的儿女。

    夫人温柔地抚摸丈夫的脸颊:“老爷,咱们还有一双儿女呢,以后的岁月还很长,我们一定能够再团聚的。”

    丈夫握住了妻子的手,说:“是呀。我们一定会团圆的!”

    说完,他松开了夫人,朝后院走去。

    他走到了一棵树前。

    这棵梧桐树是他和夫人共同种植的。他记得当初在这棵树下,夫人说,她最大的希望是他能够考取功名,成为文曲星,他们能够一起携手共白头。

    那时候,他答应了她,可惜他食言了。

    他并不觉得愧疚,反而庆幸自己食言,否则他们一家四口早就死在了乱箭之下。

    他抬手拍了拍树干,喃喃自语:“对不起,夫人,我辜负了你。”

    话毕,他深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漆黑的夜空中。

    “老爷——老爷——”夫人在后面惊恐地喊着,声嘶力竭。

    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丈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空中。

    “老爷!老爷!”她跌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时,另外几名妇人也赶了过来。

    其中一个扶起她,问道:“老爷去哪里了?”

    “不知道……不知道……”夫人捂着胸口难过极了,“好端端的人突然就消失了,肯定是出事了……”

    “老爷才二十六七岁吧,怎么就这么走了?”旁边的妇人叹道,语气充满哀伤,“这可是大魏的栋梁啊……”

    夫人呜咽着,泣不成声。

    其他人也都抹着眼泪。

    正哭着,忽闻前方有人高喊:“官爷来啦,大伙儿快跑!”

    众人大惊,纷纷躲避,唯恐官兵抓壮丁似的。

    夫人和丫鬟婆子全部缩到墙角,惶惑地看着他们冲过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汗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唐·王维《使至塞上》

    昏黄的街角弯弯绕绕,低矮的土墙斑驳狰狞,黄昏下,似乎还能隐约听见边塞外、甲骑具装那沉重的马蹄声。

    帝都皇城,紫薇宫,太一殿。

    陛下乌泱乌泱的斗班朝臣,摩肩接踵,序列整齐,一个个低着头,持捧着手里笏板,却都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压抑的气氛,仿佛无力的溺水,又仿佛头顶的寒风,每个人都被紧紧包裹住,眼看着下一秒将会窒息而死,只能把纤弱无力、随波逐流的稻草当成救命的绳索,直到绑在脖子上套牢、最终活活勒死自己。

    这种令人无法呼吸的气息正来自我们帝祚之上的皇帝,高高在上,反大半身体都引入黑暗之中,形如神偶,道貌岸然。

    这个帝国万众敬仰的“圣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皇帝陛下,早已年事已高,龙钟老态毕现。

    耄耋之年的圣人,却越发的顽固起来。

    不肯听劝的圣人,让人没了脾气,气的牙痒痒也只能是气的牙痒痒。

    帝祚之旁,无一人在侧,这个皇帝他做的无比压抑,无比孤独,反而越发强硬而独断。

    皇帝陛下如同饿虎凝视幼兔般死死地盯着眼前乌泱乌泱的的人群,他们都是他最信任的部下,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陛下......“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那声音低沉嘶哑,沙哑的像是被人锯断喉咙,他开始咳嗽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我们大蟒皇帝也望向他。

    “朕已经三日没有上朝了!今天一来就是这件事!你们的耳朵都聋了?我说了了!他的死没有问题!屁大点事翻来覆去!讲了一遍又一遍!我说了!韩王石揽的死!是他自己旧病成疾,病入膏肓!是他自己药石无救!是他自己杀了自己!他是自杀的!你们听不懂吗!“

    一阵咆哮,年事已高的当朝皇帝早就喘得和田间地头那才犁了两亩地的老牛一样、累得气喘吁吁了!

    玉阶之下,就像是无声无息的古寺泥偶,一如刚才般沉默得可怕。

    皇帝的吵嚷和他关于韩王石揽的态度,是一众臣工们早就料到了的。

    经过那一通发泄,皇帝瞬间如同泄了气的蹴鞠,累得汗如雨下,嗓子里痒得想咳到要喷出血来,只能不断偷偷地往下咽口水,喉结不停的上下游动,脸色难看死了。

    这一口气还没喘匀,就有人站了出来。

    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挑明一切,不能再这么一直把这盆稀泥推来推去的来回推脱了!不能再这么装聋作哑了!

    车水马龙的坊间街巷这头,长了一张永远长不大的娃娃脸的宋伊人,一笑起来醉酒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让人没招。

    刚刚从家里的“老祖宗”、“大家”,我们公乘家小郎君的主母奶奶那里得了口信,让她去寻自家郎君回来。

    脚下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房间,七手八脚的梳了个简单好打理的狼尾,就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慌慌张张、踉踉跄跄的。

    在我们公乘家,主母奶奶才是一家之主,就连长房大儿子公乘妒恶在他母亲面前那都是一个大气都不敢出的。所以,主母奶奶的话在公乘家那就是圣旨,绝不能有任何违拗,而且片刻不敢耽误,只要是主母奶奶说的那就必须先现在立刻马上给做到。

    宋伊人是要去找自己家现在还在折冲府当值的小郎君,因为事出紧急,所以也不顾什么大家风范,和什么“出门要给公乘家长脸”的训诫了,也顾不得打扮,灰头土脸的就跑了出来。

    她是公乘家的女奴,也是主家配给家中小郎凤鸣的妾婢,准备着以后给自己家的小儿子通房的。只不过这丫头现在还太小,乳臭未干,什么都不懂,也未经人事,提这个还太早。

    公乘家,是帝国的功臣元勋之一,祖上先后有二十七人在战场上为帝国殉死,如果不是公乘家用自己祖祖辈辈的血肉和荣耀,为帝国延续了将近一百年的国祚。这个国家说不定早就亡了。

    也正是因此,公乘家的高祖,也曾经是位列三公,身居高位的紫袍勋贵,为十位上柱国之一的帝国大将,功高震主,裂土封侯,后来却遭到帝国的猜忌,因故被削爵为民。

    而高祖在被削爵之后,大病了一场,从此惊惧忧忿,常因噩梦惊醒搞得全家上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没过多久就在那个刀光剑影、太阿倒悬、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他的噩梦中撒手人寰,离开了他的家人,离开了那个几十口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用命拼来家业和那强横一方的大家族。

    从此之后,公乘家就失了势,在公乘家看来,就像是泰山也崩塌了,再也没有能够和朝廷掰手腕的硬气了。

    这样的结局,倒也符合逻辑。

    此时此刻,正在折冲府负责当值的公乘家少郎君公乘凤鸣正在穿戴甲胄。今天有上官要下来巡视,他虽然不用到现场去参加日常训练,但是样子必须摆出来。

    铁札甲、蹀躞带、军械挂带、胡禄、豹韬、铁面、挎包……乱七八糟的东西挂了一身,早就汗流浃背了。

    至于长柄武器军械,步槊,一柄银瓜铁骨朵,虎皮锦边袋装着的龙筋铁脊角弓则被他随手斜放在门边,紧挨着靠在自己随手就能摸得到的地方。毕竟这么大一堆东西,放在那里都快把门堵死了,要是全副武装全挂在身上,不用走来走去,就是被这些东西压个半个时辰,也能把你活生生压死。要不这么说“卷加倍进”呢!

    他们这里是中等规模,一千人的折冲府。

    这样想来,还可以趁这个机会跟队正说说,让他跟旅帅提一下,换一身新甲胄,说不定能多要点俸饷“慰劳”一下下面的兄弟。

    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巴掌大,也没人愿意伸手去管——因为油水不多。

    一副甲胄能要人命,也能要你命。前朝周亚夫就是因为私藏铠甲想要拿来给自己殉葬,才被抓住了把柄下了狱处了极刑。

    靠闲暇时候,大家集体坐在一起维护保养甲胄太麻烦,大多数府兵卫士兄弟们都喜欢直接领了钱,靠着这笔钱拿去自己私下底慢慢保养,那这笔钱拿去干了什么、怎么用就和折冲府没关系了。

    至于最后“保养”得怎么样,只要穿得出去,表面看上去有八成新就行了!反正又不敢直接拿去卖。可这玩意你不穿又不行,那不得好好保养好这么个“活祖宗”?

    钱靠你领,命也靠你保。

    大多数、不!几乎所有的府卫兄弟们都是对身上的这副铠甲又爱又恨。

    制造这样一副全副武装的铠甲,在大荒之年可能会需要三口之家不吃不喝两三年从嘴里挤出来的钱粮数。

    不过话说回来,队正这家伙胆小如鼠,又不肯得罪人,估计是不会说的。

    不过听说都尉给朝廷新派下来的上官送了一份“月进(相当于变相的贿赂)”,那钱的来处估计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得来的,这样可能我们这些下面的小卒这个月就不会有“犒劳”月饷了。

    本来就不是每个月都能领到钱,这下连每个月哪点少的可怜的“油水茶汤银”都没得要了。

    切!

    没办法,人微言轻,自己也无力改变现状。

    不过也好,既然没有办法激流勇进,那公乘凤鸣只好随波逐流,做一个无关紧要痛痒的小卒子,街溜子,混日子赚“银子”了。

    索性家里不需要自己照顾,他也不用考虑什么养家糊口,上有老下有小,祖母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个他自己喜欢的小丫头,就是宋伊人。

    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家里有几张嘴在等着他,整日混得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只管一日三餐吃什么,不管五谷杂粮一斗多少钱。

    但这不是他的全部追求,不说为了天下,不说为了百姓,但只说为了我自己,公乘凤鸣也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想要改变墨守成规的旧规则,打破这个混沌愚蠢的世道。

    可现在他只能漫无目的的等待下去,时机未到,不能乱动。

    就像匍匐在荒草里的野兽。随时准备扑出,给予眼前的猎物致命一击。

    神杀天,这个隐蔽在终南山上的隐士暗杀流派,以前代终南剑宗为根基,发展壮大,最多时,号称有满朝公卿,十万剑侠。

    神杀天的耳目暗桩遍布朝野庙堂、四海之内,州府各县,甚至是田野阡陌之间,都有他们的布控。

    当然,公乘凤鸣也是其中之一。

    每个人加入神杀天的目的都不一样,有的是很纯粹的就是把神杀天当成了一个简单的江湖流派,有的人则是把神杀天看成是实现、完成自己心中的那个愿景,有的放矢的“用武之地”。

    而有些人则干脆的把这个地方当成是能够做到想要实现目的,达成这个愿望的的跳板,比如公乘凤鸣。

    在神杀天,经常和自己接头的“执命(相当于队正)”左江澜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待时变,望风集兵,豪雄已备,兵甲已足!”

    有些人单纯,有些人愚蠢,有些人穷极毕生,殚精竭虑,用尽一生的智谋与诡计,才能实现做梦都想要得到的,最终也能够实现的那个场景,比如公乘凤鸣。

    公乘凤鸣有野心、有谋虑、有机智、也有那份残忍与胆量。

    但是在他身上同时也有着那份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幼稚、洒脱、冷静、和沉默。

    这些在他身上,如此矛盾,如此复杂,又如此和谐。

    有时候他也像一个孩子一样撒泼打滚,可有时候他也能做到沉稳冷漠,并且做到一击必杀。

    这种心性原本不该是他这个少年纨绔该有的。是现实把他逼成这样的。是成长吗?是麻木吗?也算吧,是无奈吗?是妥协吗?也算吧。

    可他却偏偏要这么做,就像一个游戏中的小孩,玩的兴奋,玩得投入,玩得忘乎所以,忘记了一切,却又忘了收尾。

    在他心里,他的世界早就没有“收尾“二字了,只剩下了“继续“,一条永远不知疲惫的路。

    所以,他不停地向前爬行,直到自己累倒在地上。他爬起来继续向前,累死了再爬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停重复的工作,没有尽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爬,还是停。

    有时候,他也很希望自己停下来休息一下,哪怕只有几秒钟,可以歇息片刻。

    他也很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暂时栖息一下,哪怕只是一瞬,也好。

    他也希望有一个女人可以依偎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他的温暖。哪怕只是一次。他想要这种温柔、安宁和温馨。

    只可惜......这些都只能是奢望,也只能存在于自己的幻象里。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停下来歇息一下,但他更清楚自己停下来歇息就等于放弃了自由,那样的结果只会是让他更加难堪罢了。

    于是他继续向前,继续向前爬,就像是一个不会倦怠的陀螺,只想着往前爬,往前爬......

    ......

    公乘凤鸣从来都不是个容易服输认命的人。

    在他看来,自己能走到今天的这一步,除了自己的努力、天赋,也不乏因为自己有足够坚韧的内心在支撑着,让他可以继续往下走,并一直走下去。

    所以,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也不能放弃。

    但现在他却迷茫了,茫然的想着,我该怎么做呢?我究竟要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呢?

    就像他所预测的那样,神杀天是不会放任他的存在。神杀天有太多种手段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一个地狱恶鬼,可以让一个人彻底失魂落魄、失去理智。

    他也不例外。

    他现在就想找个人来倾述一下,或者是把这一腔的烦躁与不安释放掉一些,这样或许可以稍微减轻一点负担吧。

    但这样一来就等于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神杀天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就藏身在附近。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办法再逃避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时机,等待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杀入神杀天的绝佳机会,然后再趁机离开,逃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