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广阔却冷清至极、家徒四壁的院子里，一个少女正吃力地挑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提到厨房准备生火做饭。

    少女虽然力气不大，却似乎对这种苦力活已经习以为常，即使瘦弱的肩头不断耸动，身形也摇摇欲坠，仍是稳稳地将水倒入水缸中。

    她用缝补过的衣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本该晶莹白嫩的手掌上有着并不那么厚的茧。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五官却已初显明艳大气，眉如远山，鼻梁琼挺。

    一双凤眼如藏清辉，没有以往那般灵动，却更多了些沉着，使得她透出一股清冷的气质，娇若银月不似人间，只可远观却难以接近。

    这么一个娇冷的少女，此时正打开灶台准备往里面添柴。

    昨日父亲与她说过，他今晨会去办事，午时会有一个当道士的朋友过来，接她去别的地方住，而父亲自己办完事后便会跟上来。

    少女没有问父亲办的什么事，也没有问从来不信道不信佛的父亲从哪里认识的道士朋友，她只是在帮父亲上药的时候微笑着说了声好，并说一定要做饭好好款待一下这位帮了大忙的道士朋友。

    当时脸上有青紫的父亲只是笑得很愧疚，很心疼，也很不舍，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出去给女儿买了半只鸡回来，说用来款待客人。

    算时间，那位道士朋友应该快来了，自己要抓紧时间做饭了。

    少女紧张起来，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她打开已经见底的米缸，将剩下的所有米倒出，不过一碗。她有些头疼，不知道够不够客人吃。

    还是煮成粥吧，和那半只鸡一起。

    她又取出父亲买的半只鸡，准备动手清洗。

    “哆——哆！”

    这时，外面却传来了敲门声。

    少女愣了一下，客人来得这么快？

    她赶紧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边，将门闩打开，拉开一边大门，探出头去，却再一次愣住了。

    “这位……先生？”

    她十分不确定地问道。

    因为门外之人，看着并不像一个道士，而自己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没有看到其他人影。

    父亲说的朋友，不是一个道士吗？如果自己记得没错，那眼前之人是谁？

    门外之人一身灰衣，头戴儒冠，手拿一把折扇。模样十分年轻，也十分俊朗。

    他看见探出头来的少女，微微一笑道：

    “连三月，你好。”

    名为连三月的少女猛然警惕起来，始终没有将门完全打开。

    她没有去问对方为何会知道自己名字，而是眯起本就清冷的眸子。这一眯，使得她整个人显得愈发遥远了。

    “你不是我爹的朋友。”

    灰衣男子笑了笑，轻敲了下折扇。

    “没错，我不是你爹的朋友……但我是你的朋友。”

    听到对方果然不是父亲的朋友，连三月干脆利落地就缩回头打算关门，却因为对方后一句话而动作一顿。

    “我并不认识你。”

    随后继续将门关上。

    “砰！”

    听到门后传来的拴门声，灰衣男子摇头失笑，却是不急不缓。

    他抬手用折扇敲了敲门，说道：“我来告诉你，你爹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拴门声戛然而止。随后便是更为急促地开门声。

    连三月重新打开大门，这一次将门开得很大。

    她俏脸煞白，瞪大了双眸，眸子里清楚地写着不安。

    “你……你说什么！”

    “你爹连青生今晨去千金楼恳求唐四爷宽限债期，却被逼迫还不上钱就拿你还，于是连青生吞下了当年的借钱纸契，后被唐四子杀死。现在已被千金楼人开膛破肚，将纸契又取了出来。”

    灰衣男子平缓至极的话语，却让连三月眼前一阵恍惚，一股极重的晕眩感传来，仿佛有无数只手在将她拽入无底的深渊。

    她早就知道父亲所谓的办事，要么是求人宽限，要么是求人借钱，也知道他们家早就已经不算家了，如今还能住下也是父亲求来的，迟早，这个家也不是他们的了。她也早知道父亲为何总是受伤。

    在听到父亲说会有道士朋友来接时，她没有问清楚，却能猜到他们或许要离开这个早就冷透了的大院子，换地方住了。

    因此她才真心想给那位道士朋友做顿好吃的感谢他。

    若没有这样一位朋友，或许父亲哪天在“办事”的时候就出事了。

    她其实内心深处早已做好了接受父亲哪天出事的心理准备。只是在听到父亲因为自己而吞下纸契被杀害时，她的胸口就像撕裂了一般。而且她不能相信，尤其是说出这番话的，是一个素未相识的人。

    她指节用力扣着大门，才终于没有摔倒。

    她死死地盯着灰衣男子。

    “我凭什么信你的胡说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当然，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说书人，这是我引以自居的身份。”

    灰衣男子神色自然，“至于你凭什么信我，只需我带你去千金楼看看你父亲的尸体，你便信了。”

    连三月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将门合上，声音呢喃。

    “我不信你，我都不认识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爹嘱托我午时有朋友要来，我要做顿饭好好招待他。等爹办完事，会来找我们……”

    “信不信我，你自己心里清楚。至于那道士朋友，若是你父亲死了，那招不招待他，还有什么意义吗？还有啊，你父亲确实已经办完他想办的事了，只是，却没有办成，人，也回不来了。”

    灰衣男子仍是不急不缓，就这么站在门前，轻拍折扇。

    门后，连三月将额头轻轻靠在门上，浑身无力。

    她发现了灰衣男子说的是道士朋友，这说明他真的知道许多事情，只是是如何知道的，她此时已经无力思考，也懒得思考了。

    ……

    “爹，我的名字为什么叫三月啊？”

    “因为你当时出生的时候恰逢三月，万物复苏，春风十里，是极好的日子！”

    “别听你爹瞎说，那是因为你爹粗人一个，肚子里没点墨水，只能按照月份随便取了个名字。”

    “孩子他娘啊，你怎么如此揭穿我！”

    “不过三月确实是个好名字呢，自从三月出生那个三月开始，咱们家就开始赚钱了。”

    “嘿嘿，谁说不是呢，都亏我给孩子取的好名字吧。”

    “去去，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因为我们家小三月是个福星！”

    ……

    “大小姐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简直和她娘亲一样美！”

    “是啊是啊，俺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以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你们几个阿姨别胡说，小三月才多大，你们就开始谈论婚嫁了。”

    “夫人呐，这不是因为大小姐实在太美了，这廊州好多家长公子哥大少爷都看上了呢，呵呵。”

    “那我倒要看看谁家公子能娶到我女儿这么好的女子。”

    ……

    “爹，娘亲怎么不见了？”

    “爹，娘亲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三月啊，你娘她……她……我很快就能把你娘接回来，放心吧。”

    ……

    “爹，娘亲她怎么自从回来以后，都不说话了，好像也不认识我了。”

    “三月啊，你娘她……她心情不好，你爹会好好照顾她的，放心吧。现在下人们都走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爹，我还总是听到别人在胡说八道，说娘亲她……”

    “别听别人胡说，你娘亲好得很！”

    ……

    “爹，娘亲她怎么了！她怎么脖子上有这么深一道痕迹，娘亲她为什么闭着眼睛，娘亲她为什么一动不动！”

    “爹，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我要和那个禽兽不死不休！”

    “三月，闭嘴！”

    “三月啊，你娘她……她只是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了。我们……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

    “爹，我给你做了碗面吃，你出门辛苦啦。”

    “嘿嘿，谢谢我的小三月。放心吧，爹一定让你重新过上好日子。”

    “爹，三月不需要好日子，只需要你平平安安的。你看你，脸上又摔青了。”

    “呵呵，都怪爹太不小心了，下回一定仔细看路。”

    ……

    “三月啊，你爹今天刚认识了一个道士朋友，是一个很好的人。明天午时，他会来咱们家接你去别的地方，等爹明早事情办完了，就去找你们。”

    “好呀，看来这位道士朋友帮了咱们家大忙呢，我明天一定好好招待他！”

    “呵呵，我家三月真是懂事。”

    ……

    “三月啊，那爹出门了。”

    “知道啦爹，早去早回，平平安安！”

    ……

    连三月用尽全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却仍是不受控制地的抽泣起来。

    “爹……”

    这一刻，她只感觉撕心裂肺，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这两年来，她亲眼看着娘亲从一个明媚艳丽的女子，变成一个眼神空洞的失魂人，最后变成一具尸体。

    她亲眼看着父亲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逸男子，变成一个枯瘦如柴，眼窝深陷，身体佝偻的老汉，每天行色匆匆，回来时脸上经常青紫，但仍是对她挤出微笑。

    她亲眼看着这座喧闹蓬勃的院子变成一座荒园，看着下人们从脸色恭敬变成对他们一家指指点点，看着父亲昔日把酒言欢的好友们变成看见他父亲就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避之不及，看着那些男人们眼神愈发的毫无遮拦，看着这世间不断地炎凉冷暖。

    她看着自己的心房，在慢慢对外界关闭，愈发地疏离。

    过了许久，门开了。

    连三月低着头，不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痕迹。

    说书人笑着将折扇打开，一面上写着一个狂放不羁的大字：

    “言。”

    连三月嘶哑低沉的声音传来。

    “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