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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入狱

    01

    尽管我们之前对这样的情况有所心理准备,但是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还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神色紧张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时我们又听到附近传来的纷乱脚步声,接着就看到在下人们的催促下,很多的使节和御医们慌忙地离开房间赶往了前厅。突然有人在不远处跌倒喊了一声,我才下意识地反映过来,急忙跑进房间把夫子让我转交给天下之中国家太子的那封信件揣到身上,然后又赶紧走出房间跟着使节大人他们一起混进了人群。

    当我们喘着气赶到的时候,发现驿馆的前厅已经是灯火通明,还挤满了其他国家的使节和御医们,不少人正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抽泣着。驿馆外面的街道上黑压压地站满了围观的人,还停放了不少的马车,前厅台阶上围绕着我们的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士们,其中一个领头的卫队长还扯着嗓子不停地对着我们喊道:“你们当中的任何奸细和谋逆者都别想逃出去,今天晚上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朝廷一个交代的”。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瘫坐在地上的使节和御医们就一边哭着,一边对着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大人,我们都是冤枉的啊!我们都是奉你们朝廷的诏令前来给老君王诊疗的,哪里是什么奸细和谋逆者啊!我们绝没有谋害老君王的任何意思啊!”

    但是卫队长听到他们的话,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在场的卫士们大声地喊道:“今天晚上你们要严加看守,不能让驿馆里的任何一个人从这里走出去!”接着他又转身对着身边的一个卫士说道:“你去让副队长带着更多的人前前后后把整个驿馆给包围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跑了的!”随即我们就看到他身边的那个卫士,在应诺了一声之后,就匆忙地走到驿馆外面的街道了。

    在卫士们将我们团团围住的时候,卫队长就在他们和我们之间来回地踱着步,我们也都默默地看着他走过来走过去。大概过了两刻钟左右,大家突然就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开锣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有人大声地喊道:“太子现在驾临,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不得窥视和喧哗!”在我们听到三次这样的呼喊之后,一群明显穿着跟驿馆的卫士们不一样的人们快步地走了进来,把在门外围观的人群和我们前面的卫士们分开,接着又看到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地停到了驿馆的大门外。

    当这辆马车停稳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下人又接着大声地喊道:“太子现在驾临,所有的使节和御医们都要在前厅迎接,任何人不许擅自走动和大声喧哗!”随即一个身穿朝服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一开始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但是等他缓缓地走进了驿馆的前厅,我才看到这个印象并不是很深刻的人——三年前是跟我一同位列听讲的年轻人,现在是天下之中国家的太子,将来还是确定的王位继承人。尽管现在他已经是事实上的新君王了,不过在老君王刚驾崩的今天,他并没有办法举行登基仪式,所以在身份上还是只能被称为太子了。

    当他走到前厅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在明亮灯光的映衬下,现在的显得更加的英俊和挺拔,尽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忧伤,但是比三年前多了不少严肃和坚毅的眼神。他环视了一下前厅,又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不过他并没有立即认出我来,我估计他对我也没有多少印象,然后就听到他有些沉郁地问道:“你们就是前来出使给老君王诊疗的使节和御医们吗?”

    “是的,我们都是谨奉朝廷的诏令前来给老君王诊疗的。”在场的所有使节和御医们,都是怯懦地对着他回答道。

    “那你们知不知道老君王服用了你们开的药方之后,就在今天驾崩了?”

    “我们都是尽力的了,绝对没有谋害老君王的意思和行为啊!”站在我们前排的使节和御医们一边哭着,一边对着他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按照朝廷之前发布的诏令处理你们了。”他并没有理会这些使节和御医们,只是转头对着卫士们继续说道:“你们现在把这些人全部带到刑狱里,既不要让他们逃走,也不要让他们出事,后续就等着朝廷和我一起处理决定吧!”

    很快我就听到在场的使节和御医们放声大哭了起来,不过他还是没有正眼看他们一下,而是转身就准备离开了。当我看到他迈开一条腿的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信件,努力地扒开前面的人群,趁着周围的卫士们不注意,快步地走到他的面前,恭敬地把信件呈给了他,然后很是急促地说道:“太子,请您务必收下这封信件,这是夫子让我转交给您的!”

    此时他明显愣住了一下,于是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身边的卫士们刚想把我给拉开,不过他挥了挥手制止了他们。他接过这封信件之后,转身就让下人收了下来,并没有跟我说些什么,只是转头对着卫士们说道:“现在把他和其他人都一起带到刑狱吧,中途不要出现任何的事情!”说完他就立即走出驿馆坐上了马车,在下人们的开道和卫士们的跟随下缓缓地离开了驿馆的大门。

    02

    等到太子离开了以后,卫士们又把我们给围绕了起来,既不让我们返回房间取走物品,也不许相互之间进行交谈。卫队长走到驿馆主管的柜台处,让他把所有使节和御医们的登记名册取了出来,然后按照登记的顺序把我们的双手都紧紧地捆了起来,接着又把我们押送到驿馆门外的马车上。他对着车夫们叮嘱了几句,就让他们把帷帘都放了下来,然后在卫士们的护送下把我们送到刑狱的地方。仅仅在两天之前,他们还是接送我们前往王宫给老君王诊疗的,但是现在却成为送大家最后一程的了。

    在卫士们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除了一些使节和御医们的抽泣声,我就没有听到其他人说什么话了,大家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默默地走上了马车。等到所有的使节和御医们都上了车,车夫们就驾驶着马车吱吱呀呀地赶往了刑狱。我们坐在马车里,感觉跟之前赶往王宫的时候一样,在折返了好多条道路之后,才一直不变地往前走了过去。天下之中国家的刑狱也是在城池的东北角,大概赶了一个时辰左右,车夫们就突然地停下了马车,对着外面的人大声地说道:“犯人们现在都已经带到,接下来就请大人下狱处理了!”

    很快我们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围了过来,在马车的帷帘掀开之后,又看到狱吏们凶恶地站在外面,接着他们就把大家直接给拖了出来。此时我一个没有站稳,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在了地上,但是他们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对着我大声地呵斥道:“你赶紧给我站起来,你们这些谋害老君王的犯人,就应该被送到刑狱加以处理的!”

    等我一身灰尘地站了起来,才发现大家是在刑狱外的广场上,一个刑狱主事大人模样的正在跟车夫和卫士们寒暄着。刑狱门口和前厅的摆设跟我们国家基本上是一样的,只是大门现在不仅被灯火照的如同白昼,还紧凑地站着凶神恶煞的狱吏们。在车夫和卫士们调头离开之后,狱吏们就把所有的使节和御医们依次押进了刑狱的前厅,我们也只能跟着前面的队伍移动了起来。有些使节和御医因为恐惧走的稍微慢了一些,旁边的狱吏们就会立刻对着他们大声地辱骂起来。

    当我们也走进前厅的时候,就看到跟我一样的文书小吏正在紧张地登记着大家的名字,接着又看到狱吏们不停地检视着大家的身体。刑狱主事大人在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就大声地让狱吏们把我们赶紧扔到牢房。于是我们跟着他们下楼走过了一段通道,看到他们打开了门口燃着蜡烛的牢房,在解开手上捆绑的绳索之后,就把大家都直接推了进去,接着又把牢门重重地上了锁,恶狠狠地对着我们说道:“不许无故闹事,不许大声喧闹,不许喊冤上书!”随即又转身离开继续处理其他国家的使节和御医们了。

    在狱吏们离开以后,我就感慨刚才的整个流程跟我们国家的刑狱是如出一辙,只是天下之中国家刑狱的犯人更多,狱吏们也更粗壮了而已。就连牢房里的摆设也跟我们国家的刑狱基本一致,只有一个矮小的方桌和铺在地上的一大堆茅草,其余就是几个在角落里放着的恭桶。牢房很多处的墙壁都已经剥落了下来,同样也是充满了潮湿、发霉和腥臭的味道,由于我们的牢房处在地下没有窗户,这些味道就显得更加刺鼻和让人作呕了。整个刑狱除了文书和狱吏们的房间,其他的牢房则都是没有有炭火的,因此在这个寒冷的深秋时节,我们的牢房就显得更加阴冷和压抑了。

    03

    在大家稍微安定了一下之后,我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错愕和愤懑的表情,尤其是使节大人表现地非常焦躁和不安,我们对面牢房的其他使节和御医们也都是惶恐不安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净白小生和跛着脚的御医直接有气无力地躺在了茅草上,很快使节大人和卫士们也都叹着气挨着他们坐了下来。正当我也准备坐下的时候,就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茅草,发现不仅有些潮湿,而且还有些腐烂,感觉比前来出使第一晚躺着的还要差劲,顿时就没有了坐下去的意愿,只好在牢房里来回地踱起了步。

    在来回地走了几次之后,我就感到近期的自己真是既可悲又可笑:可悲的是我处理了多年的刑狱文书,居然最后也沦落到了刑狱,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说不定隔天就要被斩立决了;可笑的是不管老君王是被哪些御医们给治死的,但是在我们既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呈上药材的情况下,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们也这样稀里糊涂地被扔进了刑狱。我们这些人所谓的前来出使给老君王进行诊疗,彻彻底底就是一件极其荒谬和让人无奈的事情。

    尽管此时我是越想越愤怒,但是既然现在已经身处牢房了,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能够出去的,于是只好无力地坐到了潮湿的茅草上,然后对着使节大人他们缓缓地说道:“大家也不用感到太过担心和难过了,至少在这个地方,我还是可以照顾你们一下的。毕竟我以前也是在刑狱里处理文书的人,有什么问题我可以跟狱吏们多多沟通的。”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大家都无奈地对着我笑了一下,我也只好尴尬地对着他们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使节大人突然对着我问道:“你确定刚才把那封信件转交给太子了吗?”

    “是的,我是当场转交给了他的。”我确定性地对着他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使节大人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接着就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挨着他们默默地坐了起来。此时昏暗的烛光把大家的身影投射到了墙壁上,但是在往来狱吏们的走动下,烛光就不断地晃动了起来,大家的身影也跟着忽大忽小了起来,就像我们自身无法掌控的命运忽生忽死一样。在反复地看到这幅景象之后,我的内心就更加凄凉了起来。我多年的奉献不仅没有换来任何结果,反而将自己葬送在了可笑的出使任务之中。我的那些同门都轻而易举地获取了高官厚禄,而我却只能苟且地争取一些微薄的俸禄。明明很多人都可以承担这次的任务,但是最后只有我被选中完成这次的出使。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天对我是如此的不公,为什么别人的命运就要远远地好过我呢?

    此时我又是越想越愤怒,越想越绝望,觉得自己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但是目前它偏偏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如此度过,但是目前它只能如此度过;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应该有多种可能,但是目前它却只有一种可能。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忍不住地站了起来,然后愤怒地用双手砸着墙壁,即使手上流出了鲜血也没有停止下来,紧接着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呢?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不要想着找事!”此时牢房外的狱吏突然对着我大声地呵斥道,然后我就看到使节大人他们站了起来,赶紧走到身边宽慰着我,但是就在刚才还是我努力地宽慰着他们。

    于是我就转过了身来,但是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了下来,此时阴冷的墙壁让我感到无法动弹,不过我也没有再想着动弹了。使节大人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也都围绕着我坐了下来,接着又开始默默地抽泣了起来。夜晚时分的牢房已经十分地寒冷了,但是潮湿的茅草让大家感到更加地寒冷了。在这个让人感到又绝望又愤恨的夜晚,大家都根本没有办法入眠,只能这样一直挨着默默地坐到了天亮。

    04

    “所有人都赶紧起来吃饭了!”正当我们都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狱吏们在牢房外恶狠狠地说道。于是我们就搀扶着艰难地站了起来,接着慢慢地走到牢房的门口,看到其他牢房的使节和御医们也都是神色憔悴地挤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狱吏们就抬着一大桶粥来到了牢房外的过道上,依次用一个黑漆漆的碗给大家都分了一碗粥,然后又恶狠狠地对着我们说道:“你们都赶紧吃吧,一会儿我们就要回来收碗了。”

    此时我听到有的使节和御医们大声地问道:“你们给我们的只有这些吗?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吗?你们能再给我们打一些粥吗?”

    “没有了,现在这个时候让你们喝粥就已经不错了,如果你们感觉到饿的话那就饿着吧!”狱吏们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到其他牢房的门口接着分粥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之后,我就低头看了一下碗里的粥,才发现浑浊的碗里扒拉不出多少米粒,不过大家在喝的时候还是感觉到温热的。于是我就转过身来,无奈地对着使节大人他们说道:“大家都先赶紧喝了吧,不然以后可能连粥也没得喝了,无论如何先让自己活下来吧!”

    尽管大家现在都没有食欲,但是听到我这样说之后,还是勉强地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不一会儿狱吏们就折返回来开始收碗了,此时我就赶紧对着他们说道:“大人,你们不能多给我们一些吃的,但总可以多给一些茅草吧,我们在夜晚已经被冻的受不了了。我以前也处理过刑狱的事务,还望您多多体谅一下我们的处境了。”

    “你们现在都是犯人,什么刑狱不刑狱的,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要这些东西呢?”听到我说的这些话,一个狱吏转头对着我大声地吼道。不过在他吼完之后,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地问道:“你之前在刑狱里待过是吗?你不是前来给老君王诊疗的御医吗?”

    “是的,我在当御医之前确实在刑狱里待过的,主要就是处理文书的。”我趁机敷衍了他一下,又快速地把刑狱的事务和处理流程跟他讲了一下。他听到我这样说之后,就低头想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回应我,而是直接抬着东西离开了。

    在我们都不知所措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就看到刚才的狱吏们又走了过来,依次给每个牢房都塞了一些茅草。当他们走到我们牢房门口的时候,那个询问我的狱吏不仅多塞了一些茅草,还对着我们缓缓地说道:“这是我们的主事大人同意给你们的,接下来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于是我们连忙对着他感谢不已,紧接着就将这些干燥的茅草铺在了之前的茅草上,这样大家就不会感觉到太过潮湿了,也不会像昨天夜里那样寒冷了。临近中午时分,狱吏们又是送来了一碗粥,尽管还是没有其他食物,但是这碗明显比早上的浓稠了一些,因为可以扒拉出更多的米粒了。在我们匆忙地吃完之后,狱吏们又是走过来开始收碗了,期间依然有一些使节和御医们大声地抱怨着,但是狱吏们也依然是没有理会他们。就这样到了傍晚时分,狱吏们又是送来了一碗粥,但是这碗却跟早上的几乎一样,稀薄地没有多少米粒了,此时我就听到更多的使节和御医们大声地抱怨了起来。

    “你们还敢抱怨,要是再抱怨的话,从明天起给你们的粥改为一天两顿!”狱吏们又是一边分着粥,一边大声地呵斥道。

    听到他们这样说之后,刚才抱怨的声音立刻消停了不少。想必这些国家的使节和御医们,即使在这样的灾荒年份,平日里不是山珍海味,估计也是丰衣足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日子呢?但是像我这样本来就是底层的人,在我们国家基本上也是喝粥度日,反倒并不觉得难以适应。况且我以前在刑狱文书房的时候,也是天天听到犯人们的抱怨,不过往往时间长了之后,抱怨的声音就慢慢地变少了。因为接下来犯人们主要考虑的就不是吃的问题了,而是要更多地考虑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刑狱里没有人说要立即处决我们,也没有人说要释放我们,甚至都没有任何人跟我们交谈,这就让我们本来惊惧的心情变的更加沉重了起来。大概过了一周左右,我们发现狱吏们明显忙碌了起来,给大家的饭食也多了起来,也不怎么听到使节和御医们抱怨的声音了。不过这样的情形也就持续了三天而已,接着又是跟以前的一样,除了每天的三顿粥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了,然后我们又能听到使节和御医们抱怨的声音了。

    使节大人跟我们聊了一下之后,都认为在那三天太子应该举行了登基仪式,正式成为天下之中国家的新君王了。但是让我感到十分疑惑的是,不知道之前转交给他的那封信件到底有没有作用,尽管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封信件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如果那封信件真的起作用的话,那为什么新君王不及时地赦免我们或者以其他方式处理我们呢?如果那封信件没有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为什么新君王不立即按照朝廷之前的诏令处决我们呢?

    随着我们在牢房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发地感觉到了恐惧和绝望,因为不知道新君王将会如何处理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面临什么事情,更不知道我们的国家会不会营救一下我们。尽管知道我们的国家在安排我们出使的时候已经就抛弃了大家,但是既然我们没有被立即处决,那就证明我们的国家还是有机会营救一下的,尤其是在目前绝望和恐慌的情形下,大家也只能抱着一丝虚幻的希望来安慰自己了。

    05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半个月,新君王依然是没有发布任何赦免的诏令,也没有发布任何处置的决定。此时已经到了仲冬时节,我们感到牢房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夜里也越来越寒冷了。尽管我只是在进入刑狱的时候见过他们的主事大人,但是在我不断地恳求狱吏们的情形下,还是获得了更多的茅草来抵御夜晚的寒冷,刑狱主事大人也没有作出任何拒绝的意思。直到一天傍晚时分,当我们吃完晚饭躺在茅草上休息的时候,一个狱吏匆忙地来了到牢房门外,指着我急促地说道:“你现在立即出来,跟着我一起走吧!”

    “请问大人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也赶紧站了起来,对着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不要多问,我们的主事大人只是让我过来把你带走。”他一边打开牢门,一边对着我继续说道:“现在赶紧走吧,其他人就在牢房里待着,都不许乱动!”

    此时使节大人他们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尽管我也是有些提心吊胆,但还是对着他们镇定地说道:“大家就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我跟着他过去看下是什么事情。如果晚上我还能回来的话,大家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但是大家在刑狱里待了一个半月,都是已经形同惊弓之鸟,即使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之后,仍然也是显得慌乱不已。此时我只能让使节大人镇定下来安抚一下大家,然后就跟着这个狱吏快步地走了出去。当我们来到了刑狱前厅的时候,除了刑狱主事大人、一辆宽大的马车和周围的一群卫士们,就没有看到其他的什么人了。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一个浑身沾满茅草的老人跟着一个狱吏走到了前厅,他的神情也是那样的绝望和呆滞。我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都默默地没有说话,于是刑狱主事大人就带着我们走向了马车,此时这个老人就对着他冷冷地说道:“我们现在是不是要被处决了?”

    我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心里顿时就凉了一半,立刻变得焦躁了起来,也慌忙地对着刑狱主事大人大声地问道:“大人,是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是不是要被处决了?”

    但是刑狱主事大人并没有理会我们,只是让卫士们把我们赶上了马车,然后对着车夫和卫士们说道:“那就辛苦你们按照新君王的旨意把他们给带走吧!”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本来已经绝望的心情又立刻复燃了起来。当我们都坐进了马车的时候,车夫就迅速地放下了帷帘,然后在卫士们的护送下赶着马车走动了起来。我们在马车里面对面地坐着,一开始谁也没有主动说话,但是过了一会儿,这个老人终于对着我问道:“你也是太学府的人吗?你看着这么年轻,也是因为上书被下狱的吗?”

    一时之间我懵住了一下,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于是就对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有些疑惑地回答道:“不是的,我只是一个前来出使给老君王诊疗的御医,因为老君王的不治身亡才被下狱的。”

    他听到我这样说之后,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只是对着我继续说道:“新君王没有按照朝廷之前的诏令处决你们,看来你们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但是新君王只是现在没有处决我们,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处决我们啊。您老人家是太学府的人吗?怎么知道我们前来给老君王诊疗的事情呢?”我有些沮丧又有些惊讶地对着他说道。

    “是的,我是太学府的教授,之前还是新君王的师傅,我自然知道老君王的很多事情啊!”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就感到更加地惊讶了,于是就小声地对着他问道:“那您是怎么跟我们一样下到刑狱的呢?新君王现在难道没有立即赦免您吗?”

    只见老师傅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对着我说道:“之前老君王在位的时候,我因为灾荒和武备的问题进谏了几次,朝廷就认定我大不敬,然后就把我给下狱处置了。你要知道按照天下之中国家的律例,任何人背上大不敬的罪名都是要被处决的。”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就想起了我们国家刑狱里那些被处决的犯人们,很多人应该是跟这个老师傅一样的遭遇了。他们都是从自己的本职和良心出发,为了朝廷和民众的利益,指明了国家和朝廷面临的问题和相应的解决措施,但是却被君上和朝廷认为是大不敬,不仅自己被投进了刑狱,还连带着其他人无辜地被处决。以前我都是麻木地看待这些事情的,也不觉得这些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但是经历了现在的事情和看到对面的老师傅之后,我就突然地理解和明白了不少。真正了解事情和解决问题的都被朝廷处理掉了,那些往来逢迎和投机的人们却在朝廷上大放异彩,没有人会真的关注灾荒和流民的问题,也不会有人真心解决底层民众面临的生死问题。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无比绝望和沮丧的表情。

    老师傅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但是并没有流露出跟我一样的表情,而是缓缓地对着我问道:“年轻人,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很是愤怒和沮丧?”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即回应他。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也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对着我说道:“至少你现在还知道愤怒和沮丧,但是很多人不仅不知道愤怒,甚至连沮丧也没有了。我之前在太学府教授的时候,整日地研读和发挥经义,无暇顾及这个国家和民众的真实情况。但是后来在外放到地方任职,见到实际发生的事情之后,才发现这个国家和民众是这个样子的。真实情况跟群臣的奏疏和朝廷的诏令描述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人真心地关注他们,也没有人真正地为他们发言。因为对于朝廷来说,他们不过是用来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而已,哪个主人会真正地为工具们考虑呢?因为工具们都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以新换旧的一本账目而已。”

    “这个我现在也是亲身经历了的,但是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埋怨地对着他说道。

    老师傅察觉到了我的埋怨情绪,仍然是缓缓地对着我说道:“当我外放期满返回太学府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给朝廷上书谏言,但是同僚们都劝我要和光同尘,要注意朝廷的脸面和影响,不要大张旗鼓地陈述所谓的问题,只要处理好自己的事务就行了。但是多年来的原则和圣贤的经义让我无法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最终还是坚持了上书谏言,但是其他的同僚没有跟我一起的。朝廷起初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后来我就每个月上书一次,但是每次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直到半年之前,朝廷突然派人闯进了太学府,以大不敬的罪名把我抓进了刑狱,但是一直以来也没有审讯,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现在。在这半年多的期间,我陆续见到其他大臣也被抓了进来,无一不是跟我一样的原因,后来就了解到朝廷的一些人鼓动老君王认为我们居心叵测,结党诽谤朝廷和损害圣明之治。此后没有人为我们说过话,也没有人到刑狱来看望我们,我们只能在牢房里焦虑地等待了,不仅等待着希望,也是等待着死亡,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的。”

    听到他说的这些话,我渐渐地从愤怒和沮丧中平静了下来,然后肃然起敬地对着他问道:“经历了这样的事情,那您现在还有愤怒和沮丧吗?”

    “我现在依然很是愤怒,但是已经不沮丧了,所以你也应该慢慢地学着不要沮丧。你为什么要感到沮丧呢?你要知道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朝廷和环境,你之所以沮丧是因为你所期望的——无论是事实还是愿景,跟你真正认知的是有很大差距的——甚至都是完全相反的。但是当你的认知跟现实情况一致的话,你可能依然会很愤怒,但是就不会沮丧了,因为现实情况就是这样的。尽管沮丧的人没有改变这个现状的能力,还是有着改变的想法的,但是很多人既没有改变的能力,也没有改变的想法,反倒更加积极地迎合现实的情况,以此获取那些被当权者遗落并且少得可怜的东西,从而占据其他人应该获得的资源和地位。”老师傅依然是缓缓地对着我说道。

    “难道这种状况不应该得到改变吗?没有人真正喜欢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也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就像您刚才说的,有想法和有能力的人们都被处理掉了,留下来的都是积极迎合现实情况的人们,那接下来我们还能够怎么改变呢?那岂不是没有任何希望加以改变了吗?”

    “改变既需要每个人的努力,也需要找准恰当的时机,但是如果每个人都不觉醒的话,就是没有希望加以改变了。所以一想到这样的情况,确实是让人感到相当愤怒的,但是并没有什么可以沮丧的,这大概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情况吧!”

    正当我想着继续向老师傅请教的时候,马车突然就缓缓地停了下来,接着帷帘又是被粗暴地拉开了。但是这次卫士们并没有直接把我们给拖了出去,而是站在马车旁边对着我们说道:“你们现在赶紧从马车上下来吧,门口的下人会带着你们走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