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伐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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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贤主恶仆(下)

    两人到了又一石屏处,写着“兵止”,赵婆婆引着苏青虹走了小道,并叮嘱苏青虹,下人歇息的地方,小路连着山庄偏门,不用经大门,山庄大门那是留给皇室、官员们进出之用。又行了小几步,走到一方诺大平地,不远处,错落遍布着砖石、茅草、木头垒砌的大屋。苏青虹微微皱眉,若是下人就住这些,比起叔叔婶婶家也好不上多少。往平地又走深几步,这才注意到平地中央竟跪了两名女子,手扶木盘顶在头上,往来些姑娘老妇,却似不曾见得这俩女子,径直走过。苏青虹追到赵婆婆耳边,低声浅问:“婆婆,这是为何跪着?”赵婆婆也没去细瞧,坦然道:“还能如何,犯了事受罚,那盘当中的水蒸干了,自然就受完了罚。”苏青虹心头一紧,也不知这两位姐姐犯了何事,要受苦在这无遮无挡的当阳下暴晒。两人多走了几歩,进到一间稍显富丽的房屋中,内里茶碗家具案几,比上叔叔婶婶家显得更金贵,案几后坐着一妇人,四十余岁,微胖身躯,深褐罩衫,神色悍然,见来者是赵婆婆,微变笑脸,洪声道:“赵婆婆,回乡探完亲了?算日子还早回了两日。”

    “纪娘,安好,回乡我已交代好身后事,这下也没什么大事可牵挂的。这次回乡,我还找了个娃娃回来,我想我这年事已高,正好可以寻来厨房帮事——叫纪娘,这是咱们这管事的内官。”

    苏青虹依言叫了声纪娘,纪娘站起身走近苏青虹,上下打量,执起苏青虹的右手,苏青虹只感觉对方手掌粗糙如枯木,听得纪娘问道:“细皮嫩肉。案板、水台、掌烩、打炉……会哪样?”

    苏青虹一字也听不懂,实话道:“都不会。”

    赵婆婆抢白:“这娃娃我教着就是了,可以慢慢学,不难学会……”

    纪娘摆手示意赵婆婆别说话,悠悠道:“厨房的事,你教着,我放心。那是不难学会,但是学会之前,保不齐要出些纰漏……你看这娃娃,生得好看,到时我又不舍得责罚。最近不是又来了一些猴孩子吗,让她跟着一道,先懂了这里的规矩,卸了些毛手毛脚,免得为难你受累,到时记牢了规矩,再说帮厨的事。”

    苏青虹见她多瞥了两眼胸口的玉鸟,往后稍倾了身。赵婆婆见不好再言语,便交出了路书、保书、卖身文契。纪娘接过路书,念到:“苏青虹?新进的下人,在我们这不兴叫本名,我来给你改个顺嘴的名,苏,青,斩头,去草,去生,以后你就叫办月,记好了自己的名。你的路书、文契都收在我这,入了这贱籍,且等着赎了再拿走。”苏青虹听到纪娘忽而把自己名字改了,仿佛打碎了那破落家园的最后一片瓦,斩了与家人最后的关联,忧怒并起,而这情绪只是稍纵即逝,初来新到不好造次,她只能忍了点头称好。

    “赵婆婆,你先去厨房帮衬着,要准备晚膳了,事还多着——你,小办月,看到外头那俩跪着的猴孩子了?你把他们头上那木盘再接满了水。水要满满的,多洒不了一滴出来。”苏青虹应了,和赵婆婆一起告别纪娘后出门,问得赵婆婆何处取水,遂走到两名跪着的女子跟前。两名女子抬头看向来人,与自己年纪相仿,模样动人,只听来人软语道:“两位姐姐,纪娘吩咐我拿了木盘去取点水来。”

    两人此时被晒得眼晕,听到还要继续受罚,本就晒得红彤的脸,血气上涌更加赤红,递了木盘愠道:“给!给!给!”苏青虹本想打听她们为何受罚,见两人正在气头,便不做声,领了两只木盘,往回走向兵止石屏。道旁溪水清澈,苏青虹蹲下俯身舀了第一盘水,舀第二盘水时,见水盘里的水还未满,想起纪娘嘱咐。也不知道她是否试探,要是我不将水装得满当,会不会连我一起责罚。于是倒掉,重新舀水,意欲遵照嘱咐盛满。

    正舀水时,忽闻身后马啸蹄急,苏青虹放下木盘起身,回首循声辨是何事。银辔宝马乘风至,玉郎襕衫破空来。遥遥青山压冠首,濯濯冰溪渺璿源。那骑马之人飞速过身,苏青虹瞧见那人脸孔,少年模样,刹那四目相交,骑马之人勒马急停,回望苏青虹,遥问:“你是哪里来的?怎么没见过?”

    那人身服华贵,面如晴空初升月,眼含夜雨骤微澜。苏青虹被他望得一时迷乱语塞。忽听得背后粗声呼喊:“宝爷!宝……爷!山路,山路,太险了!快不得……”苏青虹又看向追赶的男子,正一步一喘,追将而来,一身粗布衣服,仆役打扮。听他唤这骑马之人作“宝爷”,庄子里的马匹寻常人可骑不进来。电光之间,想到这“宝爷”定是显贵。当下低眉回道:“宝爷,小女是新来的下人,苏青虹。”

    “哦?青虹,青虹,袅袅烟瀑飞青虹。名好听,人也好看。要不要一道和我去上辽城里游玩?”宝爷说着扬起左手邀请。

    苏青虹不想宝爷突做举动,惊道:“宝爷……纪娘还使唤着我做事……去不得……”,宝爷见苏青虹不去,仍是笑道:“不妨,你生得这般好看,我已记着你名了,下回再去你那找你玩。”接着提高声量,越过苏青虹朝追赶之人喊到:“叫他们不要留晚膳,我去城里吃了。”随后宝爷潇洒夹起马镫,一路飞驰,飒踏而去,空留得苏青虹怔在原地。追赶男子看了苏青虹一眼,神色复杂,摇着头往正门回去。

    苏青虹似是仍听得宝爷那句“袅袅烟瀑飞青虹。名好听,人也好看”,余音不散。她微微踮脚,侧头望向那潜入青绿的下山身影,盼着他忽而转回,再邀起她,她自然是满心答应,也不管纪娘什么的吩咐,和他同乘游玩定是极好,也要问他“离悲逐喜,不扬名,不穷利”从何所感。苏青虹神摇心荡,自语痴道:“这般相貌和才情,当真皇家风范……”她不曾觉察,双颊微热,已然蒸红。

    心念那宝爷一路,神回魄归之际,苏青虹走回罚跪女子处,将木盘伸手交回两名女子,一名女子急接过两只木盘,未等苏青虹松手,故意晃了两只木盘,苏青虹未及准备,洒了些水出来,那女子面带狡黠看了眼苏青虹,将一只木盘分给了身旁女子。苏青虹没有言语,收了手便去回禀纪娘,称事已办妥。纪娘又嘱了几句,并指了苏青虹睡觉的屋舍。苏青虹拜了纪娘,找到屋舍,见床铺是多人歇息的大通铺,苏青虹将包袱卸下,回想起纪娘看她胸口玉鸟的眼神,又把玉鸟取了藏在身上,略收拾了床铺。待到晚膳时间,便被同屋叫去一起吃饭。

    仆人们一起吃饭的地方,被叫做“恩厨”,苏青虹在恩厨里四下扫视,约二十来张桌案,四方桌案围坐八人,有老有幼,尽是女子。她目投远处,要是寻到受罚的两人,也可打听受罚缘故,免得日后吃亏,遍寻前后,却没瞧见,只得落座。熙攘人群忽而更嘈杂,苏青虹复而起身,看到几名悍妇拖了罚跪的二女来到恩厨,为首正是纪娘。纪娘站定在正前,恩厨内逐渐安静,她老气洪声说道:“饭,大家先不忙吃,我先言语几句。这贞和庄,是皇家的山庄,咱们这些给皇家当仆的,须得明了一个道理。皇家的差事,要的是一个脸面。脸面的维系,要的是一个规矩。规矩的长久,要的是一个赏罚。若是赏罚不分,那就是非不明,最后也要打了皇家的脸面。”

    纪娘手指点了点受罚的两人:“今天这两个不懂规矩的猴崽子,责罚她们‘水镜望昼’,本意是要卸掉她们的毛手毛脚,好做个眼尖活利的下人。可是没想到,这偷奸耍滑的算计,都算计到责罚上了。既是皇家的脸面没了,那也怪不得皇家要重新言明规矩。”言罢,挥手就要左右壮实女子上手教训。

    只见那狡黠的女子辩白道:“纪娘!不是我们故意倒掉水的!水是被打水那人弄洒的!”另一受罚女子则抱住将要动手的悍妇。纪娘教训道:“我去看时,两个木盘可都洒了,地上还印着两滩水渍,显然是故意的。别人初来贞和庄,和你们无恩无怨,我又嘱她须得不洒一滴,她是断不会插手。这时了,还想着诬告别人?打!”

    一时棍棒拳脚尽数招呼,两人也许跪得久了,无力逃跑,纪娘交代左右,将那狡黠女子打得更狠。两人哭喊声起,不消一会,纪娘吩咐停手,众人散开,那两人全身紫红青黄,狡黠女子更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而另外那名女子,只吊了半口哼哼之气。

    苏青虹骇然当场,惊恐促得惨叫声抵到喉底,却见周围众人,或者木然,或者讪笑,或者遮眼,或者捂嘴,安静如初,好似习以为常。苏青虹也只能咽下惊恐,生生憋住了那声惨叫。

    纪娘指着那狡黠女子,吩咐左右:“叫近卫来,把她扔去上辽城,找人殓了。”转头笑着对恩厨里的余众道:“吃饭去吧。”

    死了?

    苏青虹看向纪娘和她左右,虽是满脸笑意,但那笑意中,森森恶相,如同阎罗与小鬼。

    她这才真真明了,卖身文契上那八个字的份量。

    “衣食无忧,生死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