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伐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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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媚生狼扑(上)

    地已洗净,站在八名新进山庄的下人当中,苏青虹回想起昨晚的恩厨,历历在目,两名女子倒地的那方,似隐隐留有血迹。昨晚,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女子,很快被抬走,手脚仿佛一滩烂泥怂搭着。余下那名吊了半口气的女子,被扔在苏青虹的房舍,蜷在角落,夜里,庄上的医官看过,还能救,给她上了伤药,哼哼呜呜了一夜,现下仍躺着呜呼。

    纪娘在苏青虹一众面前,笑着说道:“你们来这尚不足半月,贞和庄的规矩,我得日日紧着给你们念叨着。规矩嘛,在这庄子上用了这么久,总有它的道理,你们呢,照着规矩办事,总是不会错,不要去问为什么。这皇家庄园里的事,不像家里,打听得仔仔细细那是会害了你们,我照着规矩教,你们就照着规矩做。我也不管你们原来都是些富家千金,还是官家奶奶,既是入了我这的贱籍,我领了皇命管你们,总是要多为着你们好,你们少些毛手毛脚,多些稳健持重。你们少惹祸事,我也乐得清闲。要是他日,你们除了这贱籍,又成了哪家的奶奶,我也不指望着你们记着我的恩,念着我的好。只要想着我这些日子,曾经费心费力地教你们这些规矩,我也就满意了。”

    苏青虹虽听得纪娘一字一句含着笑,却能从中品出威慑苛责。心念一动,这贞和庄的“妖怪”,不是活脱脱在眼前吗。

    又听得纪娘续道:“在咱们贞和庄作仆,别开错门,走错道,先记着一条,‘描银的门廊跟着过,镶金的门廊走不得’,你们到时去了前院,那些雕梁画栋,可不是这个‘清平园’比得了的。那些描着银色的门廊,当仆人的,是不能单独走,得要皇家、官家们,带着一道才能走。那些画得金光灿灿的门廊,更是贱籍去不得的地方。就算皇家、官家们开道,你也得懂了规矩,好好在外头候着,别跟着一块走。”

    “这要记的第二条,就是惩罚,我先把惩罚给你们说清,免得到时你们犯了错还不当回事,倒让我平白无故落了个恶人的名声。”

    纪娘侧身指了靠墙的物事,道:“这些……浸油的藤条,钉刺的板子,烧红的烙铁。这一条一条的,犯的错越大,那就得罚越重。我是不想罚你们,毕竟这也得不了一点好。所以,你们就都把心用细点,眼放尖点,手动勤点,嘴闭紧点。这些物件,自然也是招呼不到你们。”苏青虹看纪娘指了最后的烙铁,烙铁现下是乌黑冰冷,但她想着烧红之后印在肉上,那焦糊蚀骨的疼痛,让苏青虹已眉头紧皱额头渗汗。

    “还有第三条,不论是在哪当仆,都是理当清楚,什么叫‘三急三徐,三轻三重’。三急,遇事不决急报,他人既错急阻,后生遇乱急令。三徐,跟随贵人徐行,回答问话徐言,当差办事徐顾。三轻,结伴夜行轻声,物事取放轻柔,随主出行轻装。三重,为仆同欲重情,报恩主家重义,守节恒久重任。此‘三急三徐,三轻三重’,我料你们也效仿不了许多,但只消守得一二,也够你们受用终生。”

    苏青虹听到在贞和庄还有诸多门道,又想到昨日突生的血情,这里与庄外怡人风景没得半点关系,那路上的清澈溪水,在她心里已化作黄泉之水,贞和庄便是阎罗古殿,诸般恶相丛生,竟引得她当下身子隐隐颤抖。纪娘又交代了许多,苏青虹略略记得了七八。临末,纪娘忽而唤起“办月”,苏青虹一颤,才记起这是自己“顺嘴的名”,立时应了。眼前人又朝另一女子道:“巧果,你带着办月,你做什么,她就照着做。”巧果点头也应了。随后纪娘让众人散了,苏青虹跟着巧果,两人结伴无言,拐过几间屋舍,巧果见四下无人,突而惊叫:“完了,完了!我是不是也要死了呀!”苏青虹诧道:“这是怎的?”

    巧果似是离魂未定,言辞仍是激烈:“就是要死了,那里闹鬼,黎姐自杀了,小敏也死了。是不是要轮到我了?是不是?”一连几句,说得苏青虹更疑惑,安慰道:“没什么事别吓到。”

    “你不知道,我们要去的那里邪门得很,之前听人讲那里有妖怪,我还不信……那里肯定有妖怪还有鬼。黎姐也自杀……太多事了……”巧果还是神神叨叨,苏青虹继续好言宽慰,多消一刻,总算从巧果颠倒言语中,知晓了大概。

    原来小敏便是昨日死去那女子,巧果的同乡。两人一道在十天前入了贞和庄。在庄上还未走动熟络,便碰上黎姐悬梁,据旁人说是家乡战乱,黎姐丈夫参了义军死在沙场,余下家人遭流寇劫杀,只单留下五岁儿子,她本意入了这贱籍,将银两与孩童托与乡邻照看,自己好好在这庄上独活,不想前几日收了乡邻书信,儿子溺水而亡,当晚她便做了结。巧果与小敏二人值夜正好瞧见悬梁惨状,连着几日噩梦频发,庄上本来人丁鼎旺,连做几日噩梦后,见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心境倒也平复许多。前两日两人再值夜时,却碰到惊奇异事,以为黎姐复生,夜荡而至,两人被吓得一路逃了,小敏心绪动荡,魂不守舍,次日说动另一人同她一起逃出庄,却都没动身便被知晓,这才有了罚跪之事。再往后诸事,苏青虹也已亲见,她明白了昨日二人因何罚跪,至于追问惊奇异事,巧果始终不语。苏青虹这两日在庄上见识了这些事后,更坚定了行事须得审慎。她回到卧寝,巧果像是害怕独处,亦步亦趋跟着一同到了,苏青虹倒也没去理会,径直去帮蜷在角落的人换药。

    巧果见她照顾他人颇为仔细,手脚又兼轻柔,遂低声央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跟你不相干的人都愿意照顾,今晚值夜,我是去不成了,你,代我一起办了罢。我怕我真活不成了。”苏青虹既不去看巧果,又不作答,只是浅浅一笑。心道,你怕又关我何事,我自己都应付不来,哪还能替你做了主。

    巧果瞧苏青虹不表态,使了一个缠字,平生学来的好话说尽。苏青虹初来,也不知此人路数,话听烦了,只得复了一句到时再议。巧果闻言大喜,再三答谢退了出去。

    到了值夜的当口,苏青虹悔不该复言,四下已寻不到巧果。无法,只能自己先去值夜,兴许碰得上巧果。此时明月当空,清平园里众人已经歇息。灯熄夜静,苏青虹提灯一房一舍查看。不似贵人们住的前院,仆人们住的清平园,是不许彻夜长灯,怕不意生变引来火患。灭灯是苏青虹值夜应作其一。遍走清平园,苏青虹留心数了房舍数,合下来大小约三十四间。

    今夜未见有房舍私下点灯,苏青虹查完一间,便解下门边挂的彩编绳结,届时交与值晨之人,待到清晨重挂上各房舍,担事的人只要见到漏了哪条绳结,便可知晓值夜人漏看哪间。三十四条绳结数了无误,还余下一事苏青虹便可办结。穿过清平园来到一段石阶,循着石阶可一路往上,去往前院,石阶半途有一孤舍寒栋,是贞和庄一处藏书馆,名唤“了堂”。这里昼夜温差大,谷中遍布溪流,终年水蒸气润。藏书受潮即损,须得经常翻动查看,晒干阴干,有时还得点上明火炭炉和熏香,保证“了堂”终日干燥,苏青虹得去续了翻书熏香的活计,这便是值夜第二桩事。听在此久居的其他仆人所说,“了堂”常年无人,只有国君在庄上待的时日,才会偶尔见到他在那读书。虽说是无人,“热闹”却不见得少,巧果口中的妖怪传闻、闹鬼异象、黎姐悬梁,全扎堆在“了堂”,这便是她惧怕值夜的缘故。

    苏青虹也怕,但比起未曾遇到的神鬼怪力,更担心庄上活着的阎王小鬼们。往来稀散的耙垄村,她尚敢独自夜路来回。这聚着众多男女的贞和庄,也未见得更吓人。

    苏青虹小心踏着石阶,手中一盏灯笼仅照三尺,只能踩实后缓步登阶,她只晓方位,不曾走过这路,当下集中心神,免得滚落石阶伤了自己。灯笼照得道旁树影草迹,盘错交织,前路更显迷乱。

    “呜……”

    远山深处,一声猿啼被密林割裂,断续传来,本就悲凉之声凄厉更甚。

    静夜里陡然这一声,吓得石阶上的苏青虹立足未稳,灯笼差点扔掉。

    没事,是没踩稳。苏青虹心道。

    一阵旋风刮得老树枝颤叶动,沙沙作响,似在前路有无数怪手朝她网张。

    苏青虹止步,缓了缓神。待旋风拂去,树影停了跳动,才迈步前行。

    不多时,一人一灯已行到分叉路,遥见月下那孤舍寒栋,似已勾出模样。苏青虹缓步走向了堂。续行百余步,她再抬头瞧那了堂,模样渐现明朗,一团青黑里,似有微黄。

    点了灯?巧果在那?那该不会,她本就吓破胆,如何又会去了堂。苏青虹心念一动而后又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