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州伐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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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贤主恶仆(上)

    山高水远,情长愁短,苏青虹出了耙垄村,念及叔婶的照顾之情,又兼离别之愁,有些怅然,但毕竟是少女心性,不出几日,便被路上壮丽山河陶醉,很快有了少女该有的活泼之色。

    赵婆婆与苏青虹一路作伴南行,言语愈勤。前十日,两人分说家乡往事。又十日,两人赞叹沿途美景。后十日,赵婆婆说与苏青虹,贞和庄须得小心理会的诸般事项。再过十日,水坑泥路变为碎石坦途,不多时,碎石坦途又成了石板大道。赵婆婆喜道,近前便是贞和庄所在,荣国名城——上辽。于是催起车夫,提速赶急。

    马车入得城门,苏青虹被这上辽的繁华所撼,比起九通镇,上辽城大上许多,人也更多。沿街叫卖商家络绎,新奇玩物各色,更甚有唱戏杂耍。马车载着苏青虹一路驶过,她目光从玩物跃到杂耍,又从杂耍飘至美食,纷繁有趣不及细看,拼劲想将所见尽数收了去。

    赵婆婆见少女兴致甚高,立道:“不忙看,咱们贞和庄到城里来非常近,以后你有的是时机来这。”苏青虹听了话,目收神敛,端正坐了,任由耳旁热闹声响荡开。再向南出城门行了小半日,到了傍山处,经三道关口,一道官兵卫士当路查验,走出不多时,又二道官家差役刨根盘问,续行上山不远,再三道山庄仆从指引安排,终于到了开阔地方,马乏车停,苏青虹搀扶赵婆婆下车,车夫解了马牵去马舍。

    苏青虹四下望去,却不见宏大房舍,只有花草树木繁茂,与想象的皇家山庄相去甚远。

    “贞和庄原是咱们荣国国君上山围猎、避暑之地,后来为接皇室长住,又扩建了些房舍庭楼,往里面走就可以看到,从这还有段远路要走,下人们的车马是进不了山庄,里面的车马也不是给我们用的。你切记,以后千万别犯事,犯了事就算是逃,没有马,靠着两条腿也是跑不远的。”

    “婆婆是我的保人,我不会害婆婆为难。”苏青虹应道,赵婆婆看她知晓个中厉害,直言乖巧。

    两人沿大路穿过树林后,豁然开朗,溪水峡谷跃然眼前。大路两侧,一侧是溪水宽波银赶浪,一侧是险山高崖白蚀峰。苏青虹听水流潺潺,似站在家乡田间,风吹麦浪,声声入耳。而瞧见那远山半晴半阴,日光将半边雪山侵染成金黄,似有怡人温暖,与谷中温润感觉大为不同,走在这谷中,连呼吸中都像有丝丝水汽。一路无言,行至路口,苏青虹嗅到花香潜入,叹道:“好香啊!”。赵婆婆应道:“前边是很大一片梨花树海,这里天气好的很,花是常开常新……你看,就在那边。”循着赵婆婆所指,白海辽阔无涯际,苍鸟天游衔碧枝。目及天际,苏青虹仍见得尽是梨花树,蔚为壮观。梨花树海不仅花开满枝,近前嗅得花香更甚,鸟叫虫鸣,一番生气十足景色。欣赏之际,苏青虹见得从旁孤立一竖石,一面光滑无痕,不似自然神工,便回身问道:“婆婆,这块石头,倒好像不是长在这的。”

    赵婆婆笑道:“那是一块无字碑,原本这里就只有一片梨花树海,长久以来是由庄上精心打理。九年前,有人差人搬了这块碑,放在梨花树海旁边,说是已悟得人生四善,要改这庄子布局,应合四善。”

    苏青虹奇道:“这块碑如此大,怕是马车也不易拉动,费尽心机搬来了,却为何一字不着?”

    “你不是也读得二三年书吗?那我这也考考你,既是悟得人生四善,又要立碑与四善相应,那人却说字就不必刻上了,因为已然明了,那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苏青虹闻言,望向梨树,略作思忖,讶然道:“梨花树海立石碑,有梨,有碑,取这‘梨’字与‘碑’字,莫不是‘离悲’?”

    赵婆婆点头道:“你真是才貌兼得。确是离悲,人生苦短,欢愉纵情,是要尽享年华快乐,远离悲伤痛苦。此是人生四善之一。”

    苏青虹听罢,叹道:“那人也有趣的很,人生哪里有那尽是欢乐的时光。既是四善,那另有其三想来也是不远。”

    赵婆婆解了这无字碑,便迈步往前,未听得苏青虹感叹。苏青虹跟上赵婆婆赶路,地势愈来愈高,行得不多时,又见道旁竹林幽密,溪水细流,日光穿过高耸竹林,照在她脸上。赵婆婆唤苏青虹取点水,苏青虹接过水袋从溪中取了水,正好瞥见对岸竹林旁立有一大块精铁,色泽光亮。苏青虹笑着指道:“这块铁,莫不是第二善?”

    赵婆婆回道:“你看得清楚,那是铣,竹铣,‘逐喜’,和那前边的正好凑了一对,离悲逐喜,笑谈人生。”

    “这人立这些玩意在这,也不怕贞和庄里的人,搬了挪作他用。”苏青虹心里暗忖,这人能办成这些事,想来是庄上位极之人,不便直问,藏了话锋试探赵婆婆。

    赵婆婆释疑:“此是咱们陛下的嫡长子所作,庄上谁人敢动?宗子九岁那年一时兴起,给山庄添了点这些物事,此后他就在这庄上长住,想来如今也有十八。未来储君之位定然不做他想,将来宗子成为太子,他日位极人君,开罪了他,怕是死身无数。”

    苏青虹心头一凛,来头原是如此之极,接道:“九岁……已然是不世之才……婆婆,我这笨手笨脚,如若有天要是开罪了他,怕是……”

    “不必担忧,宗子深居简出,况且这庄上就他一个皇室男丁,你跟着我一道在厨房帮事,显贵之人是不易见到的。”赵婆婆安慰道,苏青虹点头称谢,二人饮完水,继续上路。越接近庄子,景色越加秀丽,苏青虹不时问起这花那树,赵婆婆悉数解答。待得过了一跨石桥,道路将景致一分为二,左边是杨树成林,环抱一池碧水,右边是琼花成簇,横倚一排石槽。

    苏青虹望向那池水边,立着一石板,上面写了字却看不清楚,赵婆婆催道:“这左右都有石板,写着字,你走近点看,近点去看。”苏青虹走到池水边,见那池水色彩碧绿,水线甚浅,没不及膝。水线之上,水岸边用一圈青石围住,最大的青石石板上书写着“溟水”二字。苏青虹边默念“溟水”二字,边反身走向琼花,琼花成团,色白而蕴含春情,近旁放着一排石槽,石槽边上立着一块石板,上书“槽枥”二字,可仔细看那石槽,却都缺了底。

    苏青虹回到赵婆婆身旁,疑道:“先前不着一字,这里又写了四个字,‘溟水’、‘槽枥’。真是奇怪。”赵婆婆问她能解否,苏青虹略加思索,续道:“按之前解法,左边杨树、溟水,一杨,一溟,应当得出‘扬名’,那右侧……是了,右侧琼花、槽枥,一琼,一枥,当得出‘穷利’二字。”

    赵婆婆摇头笑道:“对,但也不对,扬名天下,穷究利欲,人生四善若是为达‘离悲逐喜’之境,须得靠‘扬名穷利’,那是落了下乘。你再看看。”苏青虹思索再三,仍是不解其意。

    “溟,谓之海也。虽写就溟水二字,看那池水如此之浅,如何可称之为海。追求虚名,‘扬名则名浅’。那写了槽枥二字,细看之下,可见得槽底未有底板,装不了草料喂不得马匹,是为‘穷利则利散’。离悲逐喜,不扬名,不穷利。这才是宗子他想表达的人生四善。”

    苏青虹听完恍然大悟,越发惊异于九岁孩童能有如此悟性,想窥得此人真容之心越盛,脱口道:“也不知道宗子现下在不在贞和庄。”

    “他很少出庄,咱们在庄上作仆,时日长了,总是会遇得到他。”赵婆婆言毕,领着苏青虹向着更深走去。苏青虹一路想着“离悲逐喜,不扬名,不穷利”这几字机锋,暗叹九岁孩童如此老成。先前在镇上时,听得先生所教“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那些先哲故事,悟者多是仙骨已老,鹤发成霜,从未听闻此种见地出自孩童。苏青虹瞧着赵婆婆谈吐,也颇有书卷,想来贞和庄毕竟是皇家所在,卧虎藏龙,不似乡野偏隅,今后须得审慎言语,免得招来不意。

    “咱们到喽。”赵婆婆振声道。一面青色石墙立于道中,深痕刻印了“车止”两个大字,赵婆婆让苏青虹跟上步子,绕过石墙,面朝巍峨青山,脚踩蜿蜒石阶,一路往上,去路没入树丛。“这石屏上写着,车止,外来的车驾马匹,都不得入内,后头还有兵止、步止、观止,三块石屏,咱们到了兵止石屏,就往岔路走,再不能沿大路走了,那是往正门去的,咱们走不得……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描银的门廊跟着过,镶金的门廊走不得’,庄子里的规矩多记着,以后的责罚就少挨着。”赵婆婆再次提点,苏青虹连忙称诺。